天都還沒破曉,詠荷已經準時進入寢殿中,將手中的燭台放置在一旁,走到榻邊。

“陛下。”詠荷輕聲喚了一聲,**的人沒有動靜,她等了一會兒,又喚道,“陛下,該上早朝了。”

紅蓮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拉起被子便裹住了腦袋,一副要賴床賴早朝的模樣。詠荷有些無奈,剛要再出聲提醒,眼角餘光卻瞥見被子底下露出了一個卷軸,小半個被壓在紅蓮的手臂之下。

詠荷遲疑了一下,伸手想將那卷軸抽走,誰知道才握上卷軸動了一下,**的紅蓮就驚醒了,猛地坐起了身,目光如刀直直地朝她剜去。

紅蓮盯著詠荷,不動聲色地收回卷軸,目光也恢複了平靜。

“嚇了朕一跳,你做什麽?”

詠荷心中也是一驚,連忙跪下來解釋道:“那卷軸太硬,怕陛下的手臂壓著不舒服,奴婢就擅作主張想將它拿走。卻不想驚著了陛下,還請陛下寬恕。”

“算了,也不怪你。”

紅蓮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起身穿衣,洗漱完畢後便坐到梳妝台前。她順手將卷軸放在上麵,雙眼無神地盯著銅鏡,沒一會兒,上下眼皮又打起架來。詠荷給她梳頭發,從鏡中看到這一幕不由得抿唇笑了起來。

“陛下上完早朝回來再睡會兒吧。”

“嗯,朕也是這麽想的。”她的聲音含混不清,昏昏欲睡。

許久,紅蓮的頭上一沉,冕毓已經戴上了,她依然閉著眼睛不願意睜開。

詠荷輕聲提醒道:“陛下,好了。”

“嗯,走吧。”

紅蓮站起身徑直往外走,大概是還沒怎麽清醒,神情有些呆呆的。

何川恭敬地候在門口,拂塵一掃,喊了一聲:“起駕!”

陛下離開後,宮女們便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床榻、物件和桌案等等,詠荷盯著她們的動作,時不時就開口叮囑幾句“當心那個瓷瓶”“天氣更涼了,這個被子撤走,晚上換一床厚些的來”“暖手爐也要準備一個”。

詠荷說著話,目光倏爾落在了梳妝台上的那個卷軸上,她想起了之前陛下下意識的動作,目光動了動,走過去將卷軸拿了起來。幾個宮女做著手中的事情,完全沒有注意到。

下了早朝,紅蓮便迫不及待地回寢殿躺著了,不過她並沒有睡,隻是做個樣子而已。等宮女們都安靜地退了出去,她又從**爬起來,之前放在梳妝台上的卷軸被收了起來,她四處看了看,在百寶格上找到了卷軸。

紅蓮將卷軸拿到手中,仔細一瞧,裏麵夾著的那一根發絲不見了,說明卷軸被人打開過了。若隻是收拾東西的宮女,還沒有那個膽子敢碰。

紅蓮紅唇勾起,了然於心,緩緩展開卷軸,裏麵是一張寫意的水墨畫,右下角落了一個紅色的印章,正是李祐安的作畫常用的號:紅塵客。這是不久前李祐安在禦書房隨手作的一幅畫,她特意命人裱入卷軸,前兩日才送回來。

紅蓮將卷軸放好,躺到**睡了大半個時辰,皇太後來到了正德殿。

“近日天涼,風也大,這殿中的窗戶怎麽都是開著的呢?”皇太後一走進殿內,就用目光環顧了一番,直搖頭道,“昭陽啊,不是母後說你,你這是不知冷熱,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來人,去把窗戶關了。”

宮女答了一聲“是”就要照做,又聽陛下補充了一句。

“那就關一半吧。”紅蓮穿好了衣服,一邊走過去扶著皇太後,一邊笑著說道,“母後,朕不冷。太悶了朕才難受呢。”

“那就由著你吧。”皇太後寵溺一笑,又不放心地對宮女們囑咐一句道:“你們多注意一點。好了,都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熱氣騰騰,茶香四溢,兩人相對坐在榻上。從拿到小瓷瓶後,不知不覺過去好些日子了。紅蓮半垂著眼瞼,吹了吹茶盅裏漂浮起來的茶葉,明知故問道:“母後今日怎麽突然想起來看兒臣了?”

皇後微微歎息了一聲,手中一顆顆數著那串長長的小葉紫檀的佛珠。

“昭陽啊,你看外麵的天空、花草樹木,還有宮女太監,這宮裏看起來風平浪靜的,也隻有我們知道底下有多波濤洶湧……哀家這些日子總是睡不好。”

皇太後的意思就是,早些下手,免得夜長夢多,隻是……到底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冒險的人是她,可能成為棄子的也是她。

紅蓮抿唇道:“沒做之前,感覺有很多機會似的,後來才發現無從下手。宮中謝雲遲眼線眾多,那些個宮女太監朕又不敢輕信,他連喝個水都萬分小心……”

“哀家明白此事不易,也不急,慢慢來。”

“母後放心,朕會一定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的。”

“你一定要小心,不要露出什麽端倪。”皇太後想起了什麽,又說道,“此事一定要在這兩個月內辦妥,信國公查到了一些事情,興許不久之後謝雲遲會有點什麽動作。哀家和信國公都有些擔心,若是發生一些我們掌控之外的變故就不好了。”

“朕知道了。”

“好了,不說這些了,好好的心情平白又沒了。”

皇太後拍了拍手,宋嬤嬤提進來了一個多層的食盒,打開後將裏麵的小盤都端了出來,皆是精美可口的糕點,光是看著就令人食指大動。宋嬤嬤笑著說道:“這些可都是太後親手做的,一大早就到小廚房裏忙活,都是陛下愛吃的。”

“母後費心了。”紅蓮彎起了眼睛,迫不及待地拿起糕點。

甜香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來,第一口好吃,第二口就膩人得很。紅蓮自小就會做戲,再討厭的人或事,都能笑眯眯地應對,並且露出真誠而甜美的笑容。紅蓮三兩口吃完一塊糕點,又拿起一塊,這才似是不經意地問道:“對了母後,那個芳華殿真的鬧鬼嗎?”

皇太後的目光一凝,數著佛珠的手指也微微停了一下,隨即皺眉道:“的確不怎麽幹淨,怎麽想起來問這個呢?”

“之前無意間走到那裏,風景和位置都很是不錯,宮殿卻被封了,就隨口問了問。”紅蓮好奇地眨了眨眼睛,“這個世間真的有鬼嗎?母後你知道的話就告訴朕吧,朕真的很好奇呢。”

“芳華殿清涼,以前暑熱的時候,哀家總喜歡到那裏住著,不過後來卻出了一樁子事情。”皇太後見她饒有興趣,笑了笑又歎息了一聲,這才道,“陳年舊事了,那時候還是皇後的哀家風頭正盛,引得不少妃嬪們的妒忌,這腦子一發熱,有時候便會做出些瘋狂的事情來。”

紅蓮拿糕點的手頓住,連忙道:“母後沒什麽事吧?”

“母後哪能有什麽事?不然如今也不會坐在這裏了。不過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就是了。”皇太後神思幽遠,陷入了回憶中,緩緩說道,“一開始,是巡夜的侍衛說見到鬼了,哀家沒放在心上,後來接二連三有宮女太監這麽說,還說得繪聲繪色,哀家也是分外忐忑不安,晚上總也睡不好。直到一個晚上,那白衣女鬼出現在了哀家的麵前,拖著長長的舌頭,血淋淋的……”

紅蓮驚呼了一聲,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巴。

“哀家給嚇得暈了過去,第二天便臥病不起。先帝震怒之下派人嚴查此事,好在很快就有了結果,原來那個白衣女鬼是宮女假扮的。”

“原來是人啊。”

紅蓮拍了拍胸口,總算舒了一口氣。

“那宮女是某個妃嬪身邊的人,證據確鑿,皇帝命人將那妃嬪帶來,她知道難逃一死便抵死不認,一頭撞死在了柱子上,那個宮女見此立刻服毒自殺,死狀相當慘烈。先帝覺得很晦氣,便把芳華殿給封了,哀家自然也不會再去那裏了。”

“母後,朕不該讓你想起這些的。”

皇太後拍了拍她的手,笑了笑說:“無妨,都過去了。”

紅蓮抿了抿嘴唇,意有所指地道:“不過朕現在明白了,這世間最令人恐懼的永遠不是鬼,而是人心。”

“人心複雜多了。”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紅蓮端起茶喝了一口,垂下眼瞼,若有所思。

她不相信這個故事,直覺有些不對之處,皇太後的講述就好似背出一段說辭,而非親身經曆一般。況且,若真的這麽簡單,知道的人不會少。

那日之後,紅蓮便開始不動聲色地尋找機會。她和謝雲遲在一起時間很多,隻要她不刻意回避,不偷懶去禦書房,基本上每日裏都能跟他獨處一段時間。

以前沒有留意過,如今才發現,謝雲遲行事尤為謹慎。就拿用膳一事來說,謝雲遲身邊的謝城不拘泥身份,心甘情願地做起了侍從,一直在旁邊盯著太監用銀針驗毒,看著太監吃上一口,才肯令人端到他麵前。

經曆過無故昏迷的事情後,謝城就好似驚弓之鳥,謝雲遲反而淡定如初。不過紅蓮認為,像謝雲遲這種不受待見的大奸臣,確實應該處處小心才是。

紅蓮的壓力很大,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闊袖中的手心早就被汗濕了。

真的是無從下手。

謝雲遲垂眸翻看著手中的奏折,金色陽光透過窗灑落在他的側臉上,溫柔地勾勒出那堅毅優美的線條。桌案上是一盞熱茶,嫋嫋的白煙模糊了她的目光,光影交織,煙霧氤氳,那一瞬間隻讓她覺得一切恍然如夢。

她這一生自曉事之際,便是一場難醒的噩夢,卻也有刹那明媚之時,仿若天光乍破,讓身在黑暗中的人思之如狂,即使短暫,即使很快又會被再次降臨的黑暗淹沒。

謝雲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眸子未抬,問道:“陛下似乎有心事,怎麽了?”

“謝卿是怎麽看出朕有心事的?朕看起來不開心嗎?”仿佛為了印證自己所說的一般,紅蓮彎起眼睛也彎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輕哼道,“你再看看,朕真的有心事嗎?”

“臣看有。”

“那你說說看,朕的心事是什麽?”

謝雲遲似笑非笑,抬起眸子朝她看去,說道:“興許跟臣有關,陛下看了臣很久。”

紅蓮的心跳驀地漏了一拍,有些尷尬,隨即又輕哼了一聲掩飾過去,大大方方地點點頭道:“今日才發現,謝卿也很好看,不比祐安那個第一公子差到哪裏去,不過謝卿性子冰冷,有時候令人害怕,想來也不如祐安受到姑娘們歡迎。”

“……”

謝雲遲笑了笑,繼續翻看折子,好一會兒,才意欲不明地說道:“隻有陛下敢這麽說。”

紅蓮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但謝雲遲不再搭理她了。

她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發呆,卻沒有察覺到,謝雲遲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她的身上。而等她轉過頭來,謝雲遲又漫不經心地端起杯子喝起茶來了。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謝雲遲看完了折子,微微一笑問道:“陛下定然許久沒出宮了,不知道悶壞了沒有?想不想微服私訪?”

紅蓮遲疑了一下,點頭應允。

京城的街道都分外寬敞,尤其是到達皇宮的那一段,雄偉壯觀,可同時容納一百輛馬車並排而行。陽光鋪灑而下,盡頭之處就是皇宮了,遠遠望去,那壯麗的宮殿佇立在光影交織的地方,氣勢恢宏,可望而不可即。從這條路走過,仿佛就能從平淡走向輝煌。

一輛馬車從宮門中緩緩駛了出來,馬車大氣優雅,並無多餘的裝飾和雕刻。

紅蓮掀起垂簾往窗外眺望,一道宮牆,將皇宮內外分隔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個肅穆壓抑,一個熱鬧繁華。大街上的行人絡繹不絕,不管是叫賣的小販,還是雜耍的賣藝人,都讓她感覺新奇無比,隻覺得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可想去酒樓坐坐?”謝雲遲問。

“嗯,微服私訪嘛,自然哪裏都要看看。”紅蓮努力板著臉,想要做出“一代明君”“憂國憂民”的模樣,卻沒能掩飾住眼底的興奮和好奇。

出了皇宮後,紅蓮的心情就輕鬆了起來,幾乎是亢奮的,但這亢奮中又有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從護國寺、隱莊,再到皇宮,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外麵自由的天空。

馬車在一家酒樓前停下,牌匾上是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祥雲酒樓。

謝雲遲跳下了馬車,回身對她伸出了手。

紅蓮的心跳漏了好幾拍,將手放入了謝雲遲的手中。他的手寬大而溫暖,並不光滑,甚至滿是粗糲之感,卻透著一股子叫作心安的東西。他將她扶下了馬車之後就將手收了回去,從容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客官,裏麵請!”

小二一見這架勢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分外熱情地將他們迎了進去。酒樓之中的客人們不由得抬起頭看這氣勢不凡的一行人,目光中好滿是好奇、打量以及猜測,隻覺得連他們身後的隨從,都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謝雲遲身材高大,從容淡然,一舉一動都透出上位者的迫人氣勢。而旁邊的紅蓮,衣裙簡潔卻難掩華貴,一身天家氣度,優雅從容。

兩人在二樓的包廂之中落座,窗上垂落著卷簾,微微拉上去一些,便能將底下大堂中的情景盡收眼底。說書先生講得眉飛色舞,慷慨激昂,時不時就啪地一拍醒木,贏得滿場的喝彩。小童端著托盤,上麵裝滿了客人們給的賞錢,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

“真熱鬧。”紅蓮笑著感慨了一句,“皇宮冷冷清清,朕時常覺得枯燥無聊,這外麵有意思多了。”

侍從剛要上前添茶,謝雲遲便抬手製止,親自接了過去給她倒茶,一邊道:“時常看著的東西就會膩味,若是陛下一直在民間生活,興許就跟如今的想法不一樣了。”

紅蓮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看著麵前的茶杯便想起了上一次的事情,開玩笑道:“謝卿,這一次應該不會弄錯了吧?朕的酒量是真的不行。”

謝雲遲看了旁邊的人一眼:“謝城。”

謝城立刻從善如流,跪地請罰。

“……”

紅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端起杯子喝茶。

謝雲遲微微一笑。

過了會兒,店小二送來了酒菜,何川和詠荷到外麵買了小吃食也回來了,精美可口的菜式鋪張浪費地擺滿了整張桌子,而用膳的隻有謝雲遲和紅蓮兩人。

“謝卿,災患剛過去不久,就連宮中用膳也沒這麽多菜式。”紅蓮眨了眨眼睛,說道,“若是那些禦史們見著了,明日彈劾你的折子又該堆滿禦案了。”

謝雲遲不以為意,淡淡地道:“就算他們真見著了,臣該怎樣還是怎樣。”

“謝卿果然……”

“果然什麽?”

紅蓮一時間找不到詞語來形容,便搖頭說:“沒什麽。”

謝城麵無表情地立在一旁,心情相當複雜。明明王爺在府中吃得相當簡陋,來酒樓卻點了這麽多,根本就是為了讓陛下嚐鮮的。若說鋪張浪費,朝中這樣的大臣不少,隻是不會讓人見著罷了,而他們一定沒有王爺為災患做得多。

但凡走得太高,地位威脅到帝王的臣子,就算做再多實事他們都看不見,沒有功隻有過,光芒都被掩蓋在了厚重的彈劾奏折之下。

紅蓮對每一份美食都有興趣,又吃不下那麽多,隻好每一個菜式隻嚐一口。謝雲遲吃得很慢,大多時候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而她毫無察覺。

片刻後,謝雲遲放下筷子重新端起茶杯,隨口說道:“也許陛下是對的,皇宮中總是一成不變,自是沒有民間有意思。”頓了一下,他繼續道,“然而在陛下沒有看見的地方,許多平民被欺壓卻申冤無門,他們恨不得自己生來便是達官顯貴,渴望手中能有一點點權力。”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三國時期,司馬懿當政後,評定士人品級隻論門第不論才幹,貴族子弟生來就有做官的資格,而寒門學子窮盡一生或許都達不到貴族們的高度。

溪國的製度風氣較之還寬鬆一些,但平民往上爬的希望依然渺小。

“謝卿是想說,世事無法兩全,有得必有失嗎?”

“可以這麽說。”

紅蓮彎起嘴角笑了笑,心裏卻不以為然。

這個道理她明白,可是從出生到現在,她所經曆的事情全是失去和苦難,又得到過什麽呢?沒有人能懂她心中所思所想,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甚至她連說出口的勇氣也沒有。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連出生都不想要。

離開酒樓後,兩個人到街上走了走,不斷吸引路人的目光。紅蓮好奇地四處張望,哪裏都想進去看看,謝雲遲默默地陪在一旁,沒有半分不耐煩。

看過了糕點鋪、金銀珠寶、圖譜話本,就連販賣刀劍、打鐵的鋪子都去看了一遭。詠荷和何川手上已經提了不少東西,沉甸甸的,大多都是打包的新奇吃食。

紅蓮意猶未盡,隻是天色已晚,她在橋上停下了腳步,謝雲遲正緩步走上來,步伐優雅從容。明明近在咫尺的人,她卻覺得隔了千山萬水,她緊緊扣著袖中的那瓶毒藥,幾乎要將之捏碎。

因為背光,她的麵容藏入陰影中,第一次放肆地打量這個男人,目光細細描繪他眉眼的起承轉合還有臉部輪廓。

落日餘暉下,他的影子越拉越長,仿佛蔓延到了時光的盡頭。

直到他快要走至眼前,她這才露出輕鬆的笑容,這時,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這位姑娘,可要算上一卦?問姻緣、看前程皆可。”

紅蓮循聲看了過去,見是一穿著灰色長袍的幹瘦老頭,精神矍鑠。她不悅地道:“老人家你看清楚了,我乃男子,不是什麽姑娘。”

幹瘦老頭目光閃了閃,說道:“看錯了。”

謝雲遲道:“若有興趣算一卦也無妨,隨便聽聽吧。”

幹瘦老頭一聽他那語氣,立刻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若是這位公子要算,我還不算呢!”

紅蓮忍俊不禁,揶揄地瞥了謝雲遲一眼。她從來沒有算過卦,心裏也是好奇,便對幹瘦老頭說道:“老人家,姻緣就不必了,不如算算我的前程吧,我比較想知道這個。”

“公子心中默念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搖三下,抽一根簽文。”

紅蓮接過簽筒照做,隨後抽出了一根簽文,上麵用小楷寫了字——上上簽,薑公封相。

“運氣不錯。”謝雲遲讚了一句。

紅蓮理所當然地道:“那當然,我洪福齊天嘛。”

謝雲遲垂眸低笑。

幹瘦老頭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了一圈,將簽文接了過去,隨後提起筆寫出了一句解簽的詩句來:靈簽求得第一支,龍虎風雲際會時。一旦淩霄揚自樂,任君來往赴瑤池。

“這是什麽意思?”

“此是榮華發達之象也。求得此簽者,定然萬事如意。”

紅蓮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心想算卦這種東西當真是不可信啊。謝雲遲朝她側頭看來,她解釋說道:“我挺高興的。”

謝雲遲說:“嗯,看出來了。”

幹瘦老頭冷哼了一聲,哪裏會不知道眼前之人是在高興還是嘲諷呢,於是又補充說道:“再深入一些說,意思是局勢雖然混亂,但隻要抓住時機,定然能夠得償所願。”

紅蓮這一次沒有笑,隻是道:“但願如此,多謝。”

一直候在一側的何川見此,立刻心領神會,拿出一錠銀子給了幹瘦老頭。老頭拿著銀子立刻眉開眼笑,方才被質疑的不快立刻煙消雲散,見紅蓮轉身要走,他忙不迭地叫住他們:“公子真的不算姻緣嗎?”

“不用了。”

紅蓮和謝雲遲已經邁步離開了。

幹瘦老頭提高聲音說道:“姑娘,不收你的錢,送你一句話,姻緣就在身邊,雖有坎坷卻終有撥雲見日的一天。祝姑娘和郎君百年好合。”

紅蓮再次被叫成姑娘,心尖都為之一顫,她擔憂引起謝雲遲的懷疑,勃然大怒道:“你這老頭,不要胡說八道,我看你眼睛不好,腦子也不清楚!”

“陛下息怒,不必跟個街頭混飯吃的老頭計較。”

紅蓮見他並無懷疑之意,稍稍鬆了一口氣,開玩笑道:“若說姻緣,我跟祐安……也算貼切了。”

謝雲遲沒應,曲指一彈,將兩錠銀子丟到了幹瘦老頭的攤子上。

“謝卿?”紅蓮的心狂跳了起來,她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麽,不敢想不敢信也不願再拿李祐安作為借口,於是她抿了抿嘴唇,什麽話都不說了。

謝雲遲淡淡地道:“替你們高興。”

紅蓮一愣之後,笑出聲來:“那便多謝謝卿。”

天色已暮,謝雲遲將紅蓮送回皇宮之後,才回了鎮南王府。一下馬車,謝城就跟了上來,還沒說話就聽謝雲遲飛快地吩咐道:“去查一下,之前陛下偷偷扔掉的東西是什麽。”

她的動作很小心,若不是正好小攤上有一麵鏡子,他無意間瞥見了,也許就錯過了那一幕。

“是。”謝城立刻轉身離開。

……

接下來好幾日,天氣都不錯,每日都能見著明媚的陽光,淡淡的金色灑落,整個九重宮闕熠熠生輝。紅蓮的心情卻明媚不起來,心裏壓了一塊沉沉的岩石,時常覺得喘不過氣來。

這日剛用過午膳,何川就來稟告說信國公求見,正在偏殿裏候著。

“朕去湖邊走走,請信國公過來說話。”紅蓮微微頷首,往偏殿的反方向走去。

詠荷跟在她身後,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隻覺得陛下的脾性越來越奇怪了。上一次隱莊的事情之後,她便覺得陛下不是看起來那麽簡單,她和何川看似是禦前紅人,隨時在陛下身邊跟著,實際卻也不太受信任。

詠荷在正德殿當差之前,在先皇的一位妃子宮中服侍,那位妃子極為信任身邊的一個宮女,什麽事情都要跟宮女講。反觀陛下,卻從來隻在他們麵前提日常瑣事、李祐安,其餘的什麽都不會說。

禦花園中的湖畔到了,紅蓮腳步微頓,抬了抬手道:“不用跟來,就在這裏候著。”

“是,陛下。”

雕欄玉砌,一條白色的石棧橋從岸邊曲折蔓延,直至盡頭,便是白色的水中涼亭了。夏日這裏開滿荷花,接天蓮葉無窮碧,然而這個時節隻有一片枯萎之色。好在管事的太監們打理得不錯,倒也不難看就是了。

過了沒多久,李複來到了湖水邊,正獨自從棧橋大步走過來。他的隨從以及引路的何川,皆和詠荷一樣站在岸邊安靜地候著。

湖水澄澈,映照著日光,水波粼粼泛著金,透出一些清冽冰涼的水汽。

紅蓮負手而立,凝望著湖麵,直到耳邊傳來李複的聲音,她這才轉過身去,唇邊露出了一抹笑容。紅蓮走到桌邊坐下,對李複做了請的手勢。

李複禮數周全,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這才落座,表情一如在別人麵前表現出的輕鬆愉悅又恰到好處,聲音卻猶若結冰。

“紅蓮,已經一個月了,你可有動手?”

紅蓮微微一笑,心想不出所料,李複是來問罪的,不過……

“有啊。”紅蓮嘴角微勾,“已經下了兩次毒了,上一次便是跟謝雲遲出宮之際,他沒有防備,很順利。”

“據我的人觀察,謝雲遲可沒有什麽中毒的跡象。”

紅蓮微微皺眉,露出疑惑之色,不太確定地道:“興許是因為朕太緊張了,藥粉的分量沒有把握好,撒得少了?”

李複臉上帶著微笑,目光裏卻半分笑意沒有,周圍那片湖泊中的冰冷水汽,似乎全部匯集到了他的雙眼中。

若不是心中有鬼,她怎麽會避開偏殿和禦書房,獨獨來到了蓬萊池呢?還不是因為此處視野開闊,他會有所顧忌,不敢對她做什麽。

“我知道你聰明,我還沒問出口你已經給了答案。”李複並沒有因她的話亂了思緒,將一切清楚地看在眼中,他連連冷笑,聲音從齒縫中擠出來,“誰準許你出宮的?誰又準許你跟謝雲遲單獨出宮的?你好大的膽子啊!”

紅蓮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辯解道:“宮裏找不到機會下手,朕便隻能另辟蹊徑了。信國公,以謝雲遲的謹慎,兩三個月的時間真的不夠用啊。謝雲遲邀朕出宮,朕心裏也是忐忑不安,唯恐一個不小心就交代在了外麵……朕也不容易。”她愁眉苦臉,一聲長歎。

李複哪裏能信她的鬼話?派出去的眼線早就回來稟告過了,那日裏紅蓮逛得可開心了,走遍了大街小巷,而謝雲遲沒有半點不耐煩地跟在她身後。隻是有謝雲遲在,眼線們都不敢跟得太近,因此他們說了什麽都一概不知。

李複突然笑了:“紅蓮,陛下天真難道你也天真嗎?”

“朕不明白你的意思。”

“中秋時滿園的花燈、平日裏溫和地相處、陪你出宮時的各種關照……紅蓮,你該不會以為謝雲遲有龍陽之好吧?”

“國公爺何出此言,朕還是不明白。”

紅蓮依然一臉懵懂。其實她心裏明白,太明白了。李複不外乎就是擔心她被謝雲遲的舉動所迷惑,從而做出不利於他們的事情,說白了,他們怕她因為情愛而背叛。

“換句話說,就算謝雲遲真的有龍陽之好,他心儀的也是真正的陛下,而不是你。”李複說,“你自己應該非常清楚,你的真實麵目有多不堪。而對謝雲遲有救命之恩的,也是昭陽而不是你。”

紅蓮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來,心中的怒意翻湧到難以抑製,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說道:“所以呢?信國公是想警告朕?”

“不,我隻是想問問你,昨夜那碗燕窩好喝嗎?”

紅蓮猝然睜大眼睛,電光石火之間想起了什麽,她渾身僵硬:“你下毒了?”

李複笑了笑,負著手欣賞著周圍如畫的景色,似是漫不經心地說道:“高處站得久了,就算是假的也會讓人心生貪念。為了萬無一失,我隻能出此下策了,隻要你乖乖聽話,就能安然無恙。”

紅蓮僵硬地站著,垂落在闊袖中的雙手緊握,尖尖的指甲死死地掐入手心,隻覺得渾身冰冷。她強自鎮定下來,問道:“這個毒什麽時候會發作?我會怎樣?”

“兩個月後,若是沒有解藥,七竅流血而亡。”

“我知道了。”

“那麽臣便告退了。”李複含笑說道,大概是覺得已經把她控製得很徹底了,第一次有閑心說起了別的事情,“臣這些日子要去雲遊一番,順便安排一些事情,你隨意給我一個旨意,免了我每日上朝。”

“朕與你一道離開。”

紅蓮將所有的情緒收在了笑容背後,她的笑容溫和而無害,負手越過信國公踏上了白色的石棧橋。岸邊上,是等候的何川和詠荷,遠處隱隱能見著一兩個走來的太監,皆是來打理禦花園的,紅蓮留意過,他們每隔一段時間便會來清掃一次樹下的落葉。

湖水清澈,映照著涼亭和棧橋的倒影,別有一番優雅秀麗。

涼亭裏沒有他人,離岸邊也有一定距離,是個不錯的密談之處。岸邊的人能看見他們相處的樣子,卻聽不見任何私密。不是有句話叫作,眼見為實嗎?這也是紅蓮前來此處的真正原因,並非李複以為的那麽簡單。

紅蓮勾起紅唇,突然放緩腳步側身,說道:“信國公,其實朕有一個絕妙之法,可以讓你理所應當地遠離朝中。”

李複皺起了眉頭,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

下一刻,紅蓮一聲驚呼,身體便往後一仰,李複大驚失色,想要伸手去拉她,卻已經來不及了。隻聽撲通一聲,湖麵濺起巨大的水花,轉瞬就淹沒了那個衣袍奢華、任性天真的皇帝陛下。

下沉中,紅蓮依然盯著岸上的李複,彎著眼睛和嘴角,笑靨如花。

落水聲如同靜夜驚雷,驟然恐慌了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宮女、太監,還有侍衛,以及信國公。

岸上的人一個個跳了下去……

“來人啊!陛下落水了!”

“快來人啊!”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