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驚起軒然大波,朝野震驚,信國公李複有苦說不出,一時間可謂成了千夫所指。

秋日的湖水分外冰冷,這種吹吹冷風都能得風寒的節氣,更別提落水了。紅蓮被救起來之後,就陷入了昏迷之中,很快就發起了高燒。皇太後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太醫們齊齊出動,幾乎所有的朝臣也都來到了正德殿,心情忐忑地候在外麵等消息。

皇太後從內殿走出來,臉色陰沉,直直地看向李複說道:“信國公,陛下落水的時候身邊隻有你一個人,你說說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李複連連請罪,道:“這、這是臣的不是,臣與陛下相談甚歡,一時間卻沒有留神,陛下腳下一滑就跌下去了……唉,臣罪該萬死!”

“真的隻是這樣?”皇太後不信,連連冷笑道,“可是哀家聽到的卻不是這樣!信國公,有人說是你伸手將陛下給推下去的。”

李複暗道不好,心裏也是千思百轉,不知道紅蓮這個舉動究竟是想要做什麽,是因為得知中毒而心裏不服氣來報複他,還是說想要借此置他於死地呢?當然,他不會因為這件小事被整垮就是了,紅蓮應該不會這麽天真。

“臣冤枉啊!太後,這是萬萬沒有的,臣怎麽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同樣站在殿中的大臣們,不少與信國公交好。在他們的眼中,這個平日裏樂嗬嗬隻知道種花草,一株奇珍異草死了都要抱著花盆哭一個月的人,怎麽敢謀害陛下?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太後,臣相信信國公的為人,這件事可能是個誤會。”

“是啊,太後。”

好幾個人開口為李複說話。皇太後的麵色也有了一些猶豫,她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暗示的眼神瞥了李複一眼,這種時候卻無法通氣。

謝雲遲一直負手站在一旁,麵無表情,聽到這裏卻挑了挑眉,轉過身來說道:“當時那幾個在岸邊的宮女太監呢?帶過來,聽聽他們怎麽說。”

此言一出,誰都沒有意見。很快,何川、詠荷以及當時清掃落葉的幾個太監就被帶到了殿中。

謝雲遲沉聲道:“說說你們看到了什麽吧。”

何川跪在地上,臉色蒼白卻還算鎮定,有條有理地說道:“當時陛下和信國公就在湖中涼亭裏說話,奴才們一直在岸邊等候,後來陛下和信國公要離開,在石棧橋上走到一半時,陛下就跌入了水中,但看模樣不像是滑倒的。”

李複正要辯解什麽,謝雲遲卻沒有給他機會,看向另外的人淡淡地道:“你繼續說。”

幾個宮女太監皆是戰戰兢兢,這件事要是搞不好,他們也會跟著一起送命的。

掃地的太監努力回憶了一下,說道:“奴才沒見過天顏,掃地的時候偷偷看了幾眼,誰知就看到信國公伸手推了陛下一把。”

“簡直是胡說八道!”李複差點沒岔氣。

謝雲遲涼颼颼地瞥了李複一眼,忽地笑了,說道:“信國公急什麽,有什麽要解釋的話也先聽完再說吧,太後自然有所決斷,不會冤枉了你。你這樣火急火燎地反駁,不清楚狀況的,還以為你做賊心虛呢。”

這頂帽子扣的,還真是順手。

李複氣得眼前一黑,臉紅脖子粗,緩了好一會兒才順過氣來,氣急敗壞地一甩袖子:“好,臣倒要看看他們要如何汙蔑於臣。臣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管他們怎麽胡說八道,等陛下醒來這件事自然會水落石出,還臣一個清白!”

李複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很清楚,無論如何,他這個啞巴虧都吃定了,氣得他胸口陣陣發痛。

“既然如此,信國公就少安毋躁吧。”皇太後心裏凝重了起來,擔憂謝雲遲發現什麽,“你們繼續說。”

另一個掃地的太監聲音顫抖,回答道:“奴才埋頭掃地,聽到動靜才抬起頭,沒有看見信國公推陛下。”

“你呢?”

宮女紅著眼睛,咬了咬嘴唇,說道:“事情就和何川說的一樣,不過奴婢見陛下走過來,就往前迎了幾步,從奴婢那個方向,的確見信國公伸了一下手。”她小心翼翼地瞄了信國公一眼,小聲說道,“隻是不知道究竟是推還是拉。”

“你!太後明鑒,臣當然是要伸手拉陛下了。”李複勃然大怒,連忙解釋,“臣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謀害陛下啊!這一定是有人想要構陷於臣,太後明鑒啊。”

幾個宮女太監眾說紛紜,皇太後也很是為難,其實她心裏也是有所懷疑的,畢竟信國公之前還出手打過紅蓮。隻是這眾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好偏幫,自然有些為難。

“這……”

就在這個時候,太醫欣喜地走了出來,說道:“太後,王爺,陛下醒了。”

殿中的氣氛驟然一鬆。皇太後不由得喜上眉梢,轉身快步進入了內殿,大臣們高高提起的心終於落了下去,李複也鬆了一口氣。

謝雲遲收回了看向內殿的目光,負手站在原地,謝城站在他的旁邊,以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道:“王爺要不要也進去看看?”

謝雲遲沉默不語,腳下動了半步又停住。

過了一會兒,傳旨的太監走了出來,提高聲音說道:“陛下沒事了。陛下說了,是他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此事與信國公無關。隻是太後認為,陛下在信國公身邊落水,信國公也有極大的責任,便罰俸一年,在府中禁足思過三個月。此事到此為止,諸位大人都散了吧。”

李複行了一個大禮:“陛下明鑒,臣謝主隆恩。”

一回府,李複的臉色便陰沉了下來,屏退了所有侍從之後,他叫來了暗衛,吩咐道:“去查一下今天胡說八道的那幾個宮女太監,看看他們背後是不是有什麽人指使。”

“是。”暗衛恭敬地應了一聲,說道,“當時無名和空青也在周圍候著,屬下也去問過了,無名說他那個方向您正好擋住了,他沒瞧見。但空青說從他那個方向看,確實像是您推了陛下。”

李複啪地怒拍桌麵,上麵的東西都震了震,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紅蓮,真是好樣的啊!你說,一條不聽話的狗是不是應該教訓一下了?”

暗衛沉吟了一番,隻是說道:“大人三思。”

“這都已經爬到我頭上撒野,敢來威脅我了,”李複怒極反笑,“不用點手段她就更無法無天了。”

“謹遵大人命令。”

“另外,昭陽陛下那裏,加強守衛,一定要多加小心。”

“是,大人。”

“……”

鎮南王府中,氣氛同樣凝重。

謝雲遲坐在主位的椅子上,叉著長腿,手上把玩著一個精致的小瓷瓶,一邊聽著謝十二的稟告,一邊若有所思。

“當時屬下看得清清楚楚,信國公並未推過陛下,真的是想要拉住她。而陛下的動作卻有些奇怪,若不是真的跌入湖中的話就……”

謝城聽到這裏,扯了一下嘴角:“難不成你想說,陛下是自己跳下去的?可是為什麽呢?難道這件事跟李祐安有什麽關係?”

“信國公李複。”謝雲遲垂著眸子,凝視著手中的小瓷瓶,指腹緩緩摩挲而過,“不用多做猜測了,派人去監視他的動作,仔細查一下。真相究竟是什麽,如今也隻有昭陽和李複兩個人清楚。”

“是,屬下告退。”謝十二離開了。

“有點意思。”謝雲遲將小瓷瓶扔到桌上,負手走到窗邊。

樹葉凋零,颯颯的秋風卷著枯葉,卷著塵沙,每一陣風過都讓人迷眼睛。謝雲遲微微眯起眼睛,清俊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麽。謝城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那小瓷瓶,便是當日陛下扔的。屬下找信得過的大夫看過了,說是一種罕見的慢性毒藥,長期服用的話,漸漸就會像得了不治之症一般,若是中毒深了,就連吃解藥都沒有用,隻能等死。”

謝雲遲淡淡地嗯了一聲。

“也不知道這瓶藥是用來對付誰的。”謝城嘀咕了一句,有些不放心地道,“屬下派人去請了大夫,一會兒大夫來了,王爺還是看看吧,小心為上。”

“嗯。”

日光西斜,暗沉漸至,屋內一片清冷靜寂。

謝城知道謝雲遲心情不好,也不好說什麽了,閉了嘴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他早就察覺出謝雲遲對陛下有點心思了,盡管謝雲遲不承認。謝城腹誹,什麽花燈,什麽微服私訪,還不是一堆借口?試探一下還用得著這樣嗎?

如今,隻盼望著陛下沒有對謝雲遲下過毒了,否則以這個毒的厲害程度來說,難辦了。

……

那日落水後,紅蓮就大病了一場,短短醒過來之後又昏睡了過去,高燒反複了三日才緩了過來。每每從昏睡中醒來,渾身都是汗,頭疼欲裂,然而隻要想到李複此時正在頭痛,她心裏便暢快淋漓。

休養了半個月後,紅蓮才恢複了過來。此時,她正披衣坐在廊簷之下的香雲榻上,看著天邊逐漸下落的斜陽,小桌案上擺著熱茶和糕點,她心裏是難得的寧靜。

樹葉沙沙響,屋簷下的琉璃宮燈一盞盞點亮,靜謐怡人。

紅蓮喜歡看落日,以前不管是在護國寺還是在隱莊裏都是如此,她總喜歡坐在廊簷下凝望夕陽,這也算是她為數不多的樂趣了。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紅蓮幽幽一歎,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來,說道,“詠荷,百寶閣上有一個卷軸,你派人將它送去信國公府,再去孤的內庫裏挑選玉如意一柄夜明珠一對,加上上次攝政王送來的好酒兩壇,一並送過去吧。”

“是,陛下。”

紅蓮抿了抿嘴唇,聲音近乎喃喃道:“但願祐安不要生孤的氣,都怪孤不小心。”

詠荷聽入耳中,默默地退了下去,心裏不由得歎息,可不是嘛,信國公這一頓罰完全是無妄之災。

霞光漸漸淹沒在黑暗之中。紅蓮問了何川時辰,便起身道:“成日裏躺著坐著也挺悶的,今日便去永壽宮吧,朕也好透透氣。”

清風輕拂,帶來草木清香,紅蓮倚靠在步輦之上,覺得渾身舒服了不少,待在寢殿中總覺得滿是藥的味道。她彎了彎嘴角,心裏輕鬆愜意起來,這時她的眼皮子卻跳了幾跳,她伸手揉了揉,沒有在意。

到了永壽宮之中,晚膳已經準備好了,皆是清淡可口的飯菜。皇太後看著她頗有一些無奈,說:“你這大病初愈,還出來吹風,母後去看你不也是一樣的嗎?”

“母後每日來看朕,奔波勞累,兒臣心裏過意不去。”紅蓮甜甜一笑,說道,“朕的身體還不錯,母後就放心吧。”

皇太後溫柔地注視著她,心裏卻輕輕一歎。

那日後,信國公來跟她解釋,竟然說紅蓮是自己跳下去的,她驚訝不已。不過在知道信國公給紅蓮下毒之後,她就明白過來了。

“你這孩子,就是個要強的。”皇太後微微歎息了一聲,“要好好的啊。”

紅蓮知道她是什麽意思,點點頭,意有所指地道:“這是自然,就算所有人都盼著朕不好,朕也會竭盡全力過好的。”不僅如今,還會讓他們好看。

紅蓮眼睫彎彎,嘴角彎彎,笑得明媚天真。皇太後微微搖了搖頭,垂下眸子喝茶,她對紅蓮也漸漸改變了看法,就算她沒有信國公說得那樣心機深沉,也是極有主意的。

晚膳後,紅蓮坐了會兒就要離開了,皇太後不放心,拉著她的手再次叮囑道:“昭陽,不要逞強了,也不要瞎琢磨什麽。母後就盼望你好好的,隻要你按部就班,什麽都會好起來的。”

“朕知道了。”

紅蓮乖乖地點了點頭,心中卻不以為意。

何川和詠荷皆在外殿等待,今日紅蓮和皇太後說話,屏退了所有的人。從內殿到外殿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宮女提著燈在前麵引路,紅蓮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麵。

眼前卻突然一暗,那個提燈的宮女已經快步走過了拐角,不見了蹤影。紅蓮皺了皺眉頭,正納悶這個宮女怎麽如此不懂規矩,轉瞬後頸劇痛傳來,她失去了所有知覺……

殿內,皇太後靠在軟榻上,半合著眼瞼,緩緩數著佛珠,凝神靜息的模樣似是睡了過去。半夢半醒之間,她突然記起多年前的夜裏,就似如今這般安靜,她獨自走入屋中,一名臉色灰白的女子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她歎息了一聲,想要將女子扶起,卻被甩開了手。她不以為意,隻是低聲道:“哀家也沒有辦法,若非如此,你的孩子隻怕沒有活路。”

女子緩緩抬起頭,窗外驟然炸開的雷鳴伴隨著霜白電光,映照出一張淒楚慘白的麵容來。女子驟然發狂,朝她撲了過去,嘶聲大叫道:“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轟隆!一聲雷鳴,傾盆大雨應聲而至。

“雪兒!”

皇太後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驚魂未定,她喘息著撫著胸口,宋嬤嬤將茶杯放在桌案上,剛要離開,就聽皇太後叫了“雪兒”這個名字。

宋嬤嬤頓住腳步,輕聲問道:“太後,永壽宮沒有這個宮女。”

皇太後睜開眼睛,目光落至虛空,像是想起了什麽,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幽幽歎息了一聲:“事成之時,宋嬤嬤,你說哀家應該放她離開嗎?”

宋嬤嬤點頭:“老奴以為,她的麵貌……太過相似,讓她遠遠離開較好,免得多生事端。”

皇太後笑了笑:“哀家也這麽想,卻又有些舍不得……”她無意識地撥弄了下佛珠,幽幽地道,“若她走了,以後昭陽有個危險,可要怎麽辦呢?”

宋嬤嬤心中一凜。

……

再次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淒清。

簡陋的屋子,淚水斑駁的蠟燭,微弱的光亮,而她趴在一片冷硬的石**,肩胛骨上傳來陣陣痛意,火辣辣的,痛得發麻。紅蓮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反手觸摸了一下,卻因為拉扯到了傷口,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要動。”

空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紅蓮這才發現空青就坐在一邊,隻是因為一身黑色勁裝,幾乎融入了黑暗之中。空青拿著小瓶子在她的傷口上灑了點藥粉,這才小心翼翼地替她拉好了衣服。

紅蓮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她閉了閉眼睛,說道:“你們做了什麽?”

空青沉默著。

“敢做不敢說?”

又是一陣沉默。良久,空青才低聲回答說:“大人覺得你不知天高地厚,擔心你起不該有的心思,所以……”

“所以,給我打了個記號?”

就像那日在隱莊中,謝雲遲對另外一個替身做的一樣,以免替身再被動用而難以區分真假。

紅蓮的眼睛猛地一酸,她死死地睜大眼睛,不讓那洶湧而來的熱意湧出眼眶,然而急促的呼吸卻暴露了她的所有情緒,她的指甲緊緊掐入掌心,渾身因為隱忍而緊繃,好一會兒才將衣服拉好,往外麵走去。空青跟在她身後,說道:“陛下,屬下送……”

“滾。”紅蓮驀地看向他,目光猶若刮骨之刀,“我自己知道回去,不需要你操心。”

空青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我讓你滾!”

紅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這一次,空青沒有跟上來了。

夜靜如水,不見繁星。重重宮闕沉入黑暗之中,漆黑的蒼穹仿佛一隻猙獰凶惡的巨獸,悄無聲息地想將一切都給吞噬殆盡。紅蓮茫茫然走著,漫無目的,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閣樓之下,她抬起眼睛凝望著最高處,許久許久,她鬼使神差地改變了方向,進入了閣樓。

閣樓的頂層,依然沒有點燈,謝雲遲站在窗邊,將底下的情景盡收眼中。

他模模糊糊記得這一日,在那場大夢中,他就站在相同的位置,看見了獨自路過的昭陽,她的臉龐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他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隻是當他擔憂地追下去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這一次,謝雲遲沒有追下去,卻不想,她上了閣樓。

因為有了夢中的警示,謝雲遲做出了許多與之相異的選擇,事到如今,許多事情都與夢中有了偏差,就好比昭陽落水之事,夢中便不曾有過。

紅蓮推門而入,恍恍惚惚地往椅子上一坐。

謝雲遲沒有故意隱藏,他注意到有個人一直跟在昭陽的身後,似是察覺到了他的存在,立刻悄無聲息地遠離了。他沒有在意,慢條斯理地點燃了燭火,暖黃色的光將周遭的黑暗驅散,他輕聲道:“陛下怎會來此?”

紅蓮轉過頭來,謝雲遲頓時愣住了。她臉色蒼白得不像話,頭發也有些淩亂,而那雙平日裏黑寶石一般漂亮的眼睛,通紅而盈滿了水汽,她的鼻子也紅紅的,似是在竭力隱忍而不讓眼中的淚水落下。

“謝雲遲?”她喃喃道。

“是微臣。”謝雲遲將蠟燭放在桌上,朝她走了過去,“陛下怎麽了?發生什——”

謝雲遲渾身一僵,驟然失去了所有言語。

紅蓮抱住了他的腰,就仿佛是在大海中溺水而絕望的人,死死抱住的浮木一般,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謝雲遲的心陣陣作痛,那是一種令他痛恨,卻又無奈的感覺。

令他每一次回憶,都心痛如絞的大夢中,昭陽笑裏藏刀地送他下了地獄,他自以為看透了昭陽的真麵目,卻怎麽也沒有想到還有一日,能見到昭陽如此脆弱、真實的一麵,令他難以招架。

遲疑了許久,謝雲遲終還是抬起手臂,將她抱在了懷中。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口,滾滾而下的眼淚將他的衣襟打濕,然而始終沒有一聲嗚咽發出來。

謝雲遲垂眸看她,忍不住問道:“怎麽了?”

紅蓮揪著他的衣裳,將臉埋入了他的胸膛裏,靜靜流淚,沉默不語。

謝雲遲知道是問不出什麽的,於是靜靜地抱著她不再開口說什麽。一陣風過,鼻尖傳來一股子淡淡的藥味,他皺起眉頭,像是金瘡藥的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氣:“告訴我,我幫你。”

他的聲音就像是落入了一潭死水,沒有激起半點漣漪。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鍾,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更長的時間,紅蓮的情緒終於平息了下來,她有些尷尬地道:“朕失態了……朕隻是想起了早逝的父皇,心情不好而已。謝卿,這個你可幫不了朕。”

謝雲遲看著她紅腫的眼睛,不再多說什麽:“我送你回去。”

紅蓮垂著眼瞼,點了點頭,卻見謝雲遲遲遲不動身,抬起眼睛才反應過來,自己的一隻手還緊緊抓著他的衣襟,他望著她的眼神令她心慌意亂。

紅蓮索性抓起他的衣袖擦了擦臉,破罐子破摔地道:“謝卿,你想嘲笑就嘲笑吧。”

謝雲遲無聲地笑了笑,伸出了手來:“下麵黑。”

她遲疑了一下,將手放了上去。

腳步聲在空曠中回**,閣樓外,暗影重重,一路無聲。回到正德殿,詠荷和何川迎了出來,抬眼就看見了陛下紅腫的眼睛,不敢多看不敢多想,連忙行禮:“陛下,王爺。”

謝雲遲淡淡地應了一聲,轉身就要離開。

“謝雲遲。”紅蓮突然開口。

他轉過身來,耐心地等她開口,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在原地駐足了一會兒,慌忙轉身往殿內走去。詠荷跟在後麵,輕聲道:“陛下,可要用一些夜宵?”

“不用,別跟著朕,退下。”

“是,陛下。”

回到寢殿,紅蓮胡亂扯下了頭上的發簪扔在梳妝台上,她的雙眼通紅濕潤,盯著鏡中人的眼神無比痛恨。許久,她冷冷地勾起了嘴角。

翌日,紅蓮直接睡到了午後,沒有人來叫她上早朝。這麽貼心,又敢替她做主的,除了皇太後沒有他人。有時候人很奇怪,晚上踢一下被子都可能染上風寒,可有時置身冰天雪地,拚命告訴自己這時候決不能倒下,可能就真的能咬咬牙挺過去了。

“陛下,這是太後派人送來的膏藥。”

“放著,退下。”

紅蓮起身走到銅鏡之前,緩緩褪下了中衣,露出了半個後背。因為動作拉扯的疼痛,她微微皺眉,肩胛骨之上還有些紅腫,上麵被刺下了一個字,一個將她永遠踩在泥裏讓她深感恥辱的字——影。

影子,她是昭陽的影子,永遠見不得光的影子。

紅蓮麵無表情地盯著那個字,拿起藥膏擦抹了紅腫的傷口,冰涼感緩解了疼痛。她將衣服穿好,這才拿起太後送來的藥膏看了看,精致的雕花玉盒,連帶著裏麵的藥膏似乎都要名貴許多。她把玩了一下,忍住將之砸碎的欲望,扔進了抽屜裏麵。

“陛下,王太醫來了。”

“進來。”

王太醫每日這個時辰都會過來請脈,今日號了一下脈,王太醫卻皺起了眉頭來,說道:“陛下憂思過重啊。”

“為君者,哪有不憂慮的呢?”

高處不勝寒,前有豺狼後有虎,左有懸崖右有陷阱,哪一條路都不是能簡單邁過的,相比之下跳下懸崖似乎是最好的選擇了,也許下麵有救命的湖泊呢?紅蓮想過很多次,卻又不甘心那樣狼狽地逃走。也許有一天,她會在死在自己的偏執和不甘之下,但她也沒什麽可後悔的。

紅蓮閉了閉眼睛,將眼底的酸澀之意逼退。

“陛下之前的風寒原本就沒有徹底康複,若再如此憂思的話,怕是會壞了根本。”王太醫說道,“陛下這大半年都沒睡好過,這方子換了無數……陛下有心結啊。”

紅蓮無奈地歎息了一聲,忽地想起了什麽,又開口問了一兩個藥理的問題。

王太醫一一作答,又道:“沒想到陛下對這些也有興趣。”

“閑來無事,便隨意翻看了一些雜書而已。”

王太醫放下手中的筆,提起藥方吹了吹,交給了旁邊的詠荷,說道:“再過些日子就是一年一度的秋狩了,恰好就在溫泉行宮的旁邊,陛下到時候可以多住一些日子,泡溫泉養養身體。”

詠荷拿了藥方走出內殿,王太醫也行禮告退,誰知道剛轉過屏風,就撞見了負手而立的謝雲遲,也不知道已經來了多久。

謝雲遲涼颼颼地瞥了兩人一眼,淡然如水,絲毫沒有一點聽壁腳被撞破的尷尬。詠荷和王太醫什麽都不敢說,也不敢出聲請安,飛快地逃離了出去。

謝雲遲的目光越過屏風,落在了裏麵的少年身上。少年倚靠在榻上,肩背無力地耷拉著,如雲的墨發散落在消瘦的身體上,無端讓人心疼。

謝雲遲佇立良久,最後也沒有進去,又靜靜地離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