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浩**的大軍來到了西山附近的皇家圍場。紅蓮大病初愈,隻是騎著馬象征性地跑了一圈,便回到了營地歇息,坐在半山腰的禦座上眺望著策馬奔騰的人們,這個位置居高臨下,能將底下的大多情景都收入眼中。

朝中文臣武將都來了,還有一些權貴家的小輩們,各個意氣風發、精神抖擻,想要好好表現一番,得到陛下的賞識。

皇太後坐在一旁,一臉讚賞的笑意,側頭對紅蓮說道:“昭陽你看,祐安獵到了一隻鹿呢!平日裏那孩子總是喝酒吟詩,倒是不知還有如此勇猛的時候。”

“祐安本來就很厲害!”

紅蓮綻出一個笑容來,遠遠地望了過去。李祐安白衣翩翩,肆意風流。皇太後的話挺實在的,光是看模樣,大概都會以為他隻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書生。

正想著,騎著高頭大馬的謝雲遲闖入了她的目光,他的神色淡然如往常,大概是看到了想要的獵物,從背著的箭簍裏拿出一支箭,拉弓瞄準,飛快地射出了一箭。這一係列動作如行雲流水,幹淨利落,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目光。

紅蓮就真的沒有再挪開目光了,就那麽凝望著謝雲遲,反正隔了這麽遠的距離別人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看誰。

她覺得很奇怪,明明日光明媚,明明旁邊還有一個白衣勝雪的李祐安,明明謝雲遲一身黑衣,她卻覺得他像是刺破黑暗的第一縷光,灼得她睜不開眼。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謝雲遲騎著馬回到營地,隨從清點獵物,數量不算多,卻全是些凶猛難獵的動物。謝雲遲在場中坐了一會兒,就告退回營帳裏歇息去了。

紅蓮的目光追著他進入帳中,片刻之後便借口透氣離開了。皇太後含笑看著圍場之中,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紅蓮的方向,見她進入了謝雲遲的帳中,她笑意不改,眉宇間卻多了一些若有若無的憂愁。

營帳裏,水聲隔著屏風傳入耳中。

他在沐浴……紅蓮呆站在原地,一時之間進退兩難,頗為尷尬。謝城身姿筆挺地站在門口,一本正經,眼中絕對沒有絲毫的嘲笑之意,就仿佛剛剛完全不出言提醒並不是他的錯一樣。

水聲嘩啦,聽得紅蓮麵紅耳赤,剛要轉身離開就聽謝雲遲的聲音傳來。

“陛下來了,怎麽卻徘徊門前呢?”謝雲遲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簡單地穿著一身白衣,頭發微濕,露出一小片結實有力的胸膛。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目光暗含揶揄。

“謝卿怎麽知道是朕?”紅蓮微微垂著眸子,又覺得這樣太沒出息,於是重新抬起眼睛,不過目光略微遊移就是了。

“每個人的腳步聲都是不一樣的,臣一聽便知道是陛下。”

紅蓮微微一怔,舉步走了進去:“朕怎麽聽所有人的都差不多呢。”

“有的人腳步輕,有的人腳步重。正常人和瘸子不同,男人和女人不同,做賊心虛和光明正大走進來的也不同。”謝雲遲親自給她倒好了茶,在她的下方坐下,含笑說道,“陛下不在外麵多看看?”

“看不得他們獵殺小兔子小狐狸這種可愛的動物,朕若板著臉,多掃興啊。”

“誰敢這麽認為?陛下賜他死罪。”

“那怎麽行,朕豈不成了昏君了?”

紅蓮彎著眼睛,彎著嘴角,目光倏爾一凝。

他身上的水珠沒怎麽擦幹,一滴水珠正順著他的喉結輕輕滑下來,落到了那優雅凹陷的肩窩裏,她的臉頰頓時滾燙,遲鈍地想起來他還隻穿著輕薄的中衣而已,堅硬有力卻不誇張的肌肉若隱若現。

紅蓮輕咳了一聲,故作鎮定地道:“謝卿,不如先把衣服穿好,我們君臣二人再繼續說話吧。”

“哦?為何?”

“不合適。”

“陛下與臣皆是男子,哪裏不合適了?”

紅蓮被他噎了一下,僵硬地道:“不合禮節。”

謝雲遲笑了笑,走到屏風後披上了外裳,這才重新走出來。

其實紅蓮今日進來找他,是有一些事情想要說的,然而等當真坐在他麵前時,她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了,幾番躊躇,腦子裏不由得浮出李複的話來……

那日在湖中涼亭裏,李複冰冷又輕蔑的話。

“換句話說,就算謝雲遲真的有龍陽之好,他心儀的也是真正的陛下,而不是你。

“你自己應該非常清楚,你的真實麵目有多不堪。而對謝雲遲有救命之恩的,也是昭陽陛下而不是你。”

想到這裏,紅蓮的笑意漸漸凝結,一時間神思恍惚,站起身往外走。

“陛下有心事?”謝雲遲看著她的背影問。

紅蓮的腳步微頓,別嘴說道:“可不是嘛,朕得好好想想,一會兒怎麽賞賜眾位勇士。”

紅蓮離開了。

營帳中,謝雲遲收起了笑意,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謝城終於不再當門神了,大步走了進來,隻是他看了看謝雲遲的神情,又看了看帳外的方向,心情頗為複雜,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王爺,那裏有消息了。”謝城壓低了聲音,對謝雲遲耳語了幾句,又問,“這件事應該如何處置?”

“繼續盯著,暫時不要打草驚蛇。”謝雲遲略略點了一下頭,嘴角譏諷地勾了起來,說道,“幕後的那雙手還真是難查,不過本王有一種直覺……你繼續查李複。”

“信國公不是沒問題嗎?”

謝城之前就去查過了,然而李複這個人根本就和平日裏所見所聞的一模一樣——無心於政事,隻愛花草,時不時就聽聽戲曲看個雜耍什麽的,整個一風月閑人,別的正事那是一概沒有幹過。謝城甚至覺得監視李複是在浪費時間,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麽地方讓謝雲遲懷疑上了。

謝城沉吟了一下,說道:“王爺,屬下鬥膽說一句話,會不會是我們想多了呢?”

“毫無破綻的人才是最可疑的。”謝雲遲嗤笑了一聲,想起那日裏昭陽跳入湖中的舉動,也不知道昭陽是否是故意將那個風月閑人推到他的視線之前呢?隻是想起那冰冷的湖水,他又忍不住歎息一聲。

“你繼續查吧,不要忘記還有替身這種東西。陛下可以有替身,李複為什麽不能有?他要用替身可比陛下容易多了,畢竟沒那麽多人盯著。”

“是,屬下派人繼續盯著,若真如王爺所說,不愁他不露出尾巴來。”

“再急的事情,也要有耐心。你若是沒有對方有耐心,就已經輸了一半。”

“王爺教訓得是。”

謝雲遲若有所思,修長的手指在桌麵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旁邊的茶盞早已涼了,被遺忘在那裏從頭至尾都沒有被端起來過。

兩個時辰之後,狩獵結束了,眾人意氣風發地歸來,紛紛清點著自己的獵物。首屈一指的當數李祐安,大大小小的獵物足足獵了一百隻,眾人紛紛對李祐安刮目相看,一片恭維之聲。

紅蓮對李祐安自然隻有讚賞,並將今日出彩的人都賞賜了一遍,目光無意間掠過含笑飲酒的謝雲遲身上時,她不由得想到,若是謝雲遲不那麽早離場的話,獨占鼇頭的應該是他吧?

侍從們將一些獵物抬走,現殺現做,火堆架了起來,烤上了幾隻全羊……大概是離了朝堂,所有人都放輕鬆了不少,沒有平日裏那麽拘泥了。火堆熊熊燃燒,歌舞熱情洋溢,手鼓鈴鼓交錯一片,一些官員甚至衝到火堆旁跳起舞來,一片歡欣喜樂之景。

晚宴過了大半,紅蓮就離開了。

她本想回去歇息,隻是走在草原上,清風徐徐,涼意襲人,身上的熱意和酒意漸漸褪去,腦中複又一片清明,她突然改變了主意,轉身往山坡上緩步走去。

風在枝葉之間穿梭而行,沙沙作響。紅蓮停下腳步,從這裏能將底下的情景都清晰地收入眼底,火光映照著旋轉的舞姬、談笑間的人們,再一看謝雲遲的位置,已經空了。

今夜的夜空很美,滿天繁星,像是灑落的銀沙。據說,人死之後會化作天上的星星,不知道她的父親和娘親是哪一顆,她以後又會成為哪一顆,會在父親娘親的星星旁邊嗎?

“陛下,早些回去吧,這裏太涼了。”何川輕聲道。

紅蓮打了個手勢,何川隻好靜候在一旁,她席地坐了下來,抬眼凝望夜空,許久許久。

……

翌日,秋狩還在繼續,皇太後回宮了,臨走之前拉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囑咐她“把握機會”。於是,在前往溫泉行宮的時候,紅蓮主邀請了謝雲遲一同前往,要賞賜禦湯。謝雲遲欣然前往,隻是那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大概是心中有鬼,紅蓮總覺得謝雲遲的每一個動作、眼神都附帶了深意。

溫泉行宮跟她想象中有些不同,行宮並不是宮殿的模樣,而是一個頗具規模的山莊。山莊看起來古樸又不失精美,小橋流水,亭台樓閣,隨著水車悠悠然轉動,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與四周的山水相輔相成,別有一番風味。

寧靜古樸,纖塵不染,便是紅蓮對這個行宮的印象了。本是一處不錯的避世之居,隻可惜被打上了皇族的烙印。

“謝卿以前可曾來過溫泉行宮?”紅蓮下了馬車,在太監恭敬地接引之下,舉步往裏麵走去,讚歎道,“這裏一步一景,無處不妙,謝卿你說可是?”

“不曾到過。臣很早就在軍營裏摸滾打爬了,這種精細的生活臣倒是想享受幾日,謝將軍也不肯答應啊。”

謝雲遲口中的謝將軍,大概就是他的父親謝嬴了,紅蓮對兩人的關係也有所耳聞,卻沒想到竟生疏到如此地步,連一聲父親也沒有。

謝雲遲似是知道她在想些什麽,緩緩笑了起來,說道:“以前年幼不知事,以為對你好的人就是真的好,對你笑的人皆是善意可親,而連你做錯事都不罰的那種,更是對你疼愛到了骨子裏。”

紅蓮眨了眨眼睛:“難道不是嗎?”

“若是做了錯事,得到的依然是寬容和笑容,心裏就會誤以為這樣是可以的,久而久之,一個渾不吝的紈絝子弟便養成了。”謝雲遲說,“那就是許多年前的我。當然,對臣這樣做的不是謝大將軍,而是他的續弦夫人徐氏。”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養廢”和“捧殺”了,紅蓮明白,卻故作半知半解。

紅蓮從小就在一片刻薄和挑剔之中長大,寬容這兩個字對她來說根本是天方夜譚,她若寬容,得到的便是別的殘酷。

紅蓮倒是希望自己被養廢、被捧殺,那樣的話,她大概就不是如今這般不討喜的性格,就算被推出去送死,也會在懵懂中慷慨就義。

許多事,看得越明白,心裏就越冷越硬。

“臣的娘親去世之後,一個月不到,謝將軍就迎了續弦過門,他常年駐守邊關,臣便在續弦的手裏長大。”

謝雲遲不疾不徐地走在木棧道之上,腳步清晰地在山林間回響,他的聲音低沉如水流淌:“那時候臣頑劣不堪,桀驁不馴,沒有什麽事情是臣不敢做的,後來謝將軍便將臣扔到了軍營之中。”

“如今想來,謝卿應當是慶幸的吧?”

“算是吧。”謝雲遲似是意有所指,“所以臣生平最痛恨的,便是笑裏藏刀之人。”

紅蓮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莫名地感到做賊心虛,隨即反駁道:“那麽謝卿,是否應該反省反省自己?”

他似笑非笑。

其實,那時剛到軍營的謝雲遲是個刺頭,訓練敷衍、跟將領頂嘴……兵將們亦是滿肚子火氣,於是他動不動就挨揍餓肚子。邊關天氣惡劣,吃穿住無不差勁,對於當時嬌生慣養的公子哥來說,跟地獄沒有什麽區別,沒過多久,他就逃了。

不出意料,他逃回京城之後,徐氏別無二話,各種對他好,還替他阻攔著謝嬴的怒火。隻是後來在護國寺的一次意外中,他徹底看透了徐氏的為人,幡然醒悟。

再後來,他重回邊關重戰沙場,經年過去,他軍功赫赫,破例被封為了溪國的第一位外姓王,先帝賜了“鎮南”兩個字,稱讚他是溪國的定海神針……

一切已是過往,而此時,在別人眼中,他所麵臨的種種難題,都不在話下。

隻有他自己知道,噩夢醒後,他便立於不敗之地。

夜沉如水,溫泉之中煙霧繚繞,水汽氤氳。花瓣在水中浮浮沉沉,散發著淡淡的幽香,水微燙,將嬌嫩的皮膚都燙得紅了。紅蓮坐得有些累了,本想在岸邊趴一會兒的,不過想了想又放棄了,身子往水中沉了沉。

紅蓮將水捧起來,淋在肩頸之上,肩胛骨後刻的字在花瓣之中若隱若現。紅蓮如今更加不敢令人服侍了,稍微不注意就會露餡兒,其實她倒是不在乎,反正這些宮女通常連話都傳不出去,便會死在暗衛的手上。

紅蓮懶洋洋地靠在石壁上,微微閉著眼睛,腦子裏胡亂想著,右眼皮突然跳了幾下。原本她是沒有在意的,過了會兒,眼皮又跳了幾下。

她皺了皺眉頭,一種不好的預感漸漸彌漫上了心頭。

紅蓮皺了皺眉頭,飛快地起身穿衣,裹好裹胸,散著濕漉漉的頭發就往屋中走,順勢拿起桌上的匕首握在手中。

一路上,寂靜無人,空無一人,原本應該守候在屋內聽候吩咐的宮女都不見了,紅蓮的心高高地提了起來,耳邊隻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喘息,感受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走了一段路,隱隱看見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的宮女太監們。

紅蓮猛地駐足,立刻換了一個方向,朝謝雲遲居住的地方奔去。

黑暗之中,那裏燈火暖黃,是暴風雨中唯一讓人安心的地方。

紅蓮猛地衝了進去,對裏麵的打鬥後知後覺,想要轉身逃離時已經晚了,雪亮的刀光直逼麵門……

就在這時,一隻手大力扣住了她的腰往懷中一帶,她的額頭撞上了一片結實的胸膛。

鏘鏘鏘!兵器相撞的聲音不斷傳來,她被帶到了安全的角落,漸漸緩了過來,方才在匆忙之間,她隻看見了明亮的燈火,卻沒注意到上麵晃動的人影。

“你怎麽來了?”謝雲遲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轉身護著她避開刺客的攻擊。

“外麵的人,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中了迷藥。”紅蓮渾身緊繃,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剛從他的胸膛間抬起眼睛,臉色驀地一白,雙眼驚恐地瞪大,尖叫聲卻因為巨大的驚嚇而噎在了喉嚨裏。

橫七豎八的屍體、深可見骨的傷口、死不瞑目的屍體……鮮血淋漓的一切驟然撞入她的目光中。謝雲遲單手執劍,就算是多帶了一個拖後腿的紅蓮,動作依然從容不迫,將幾個刺客逼得節節敗退。

幾個刺客眼看不對,破窗而出,吹了一聲尖利的口哨。

謝城臉色一變,幾劍將刺客逼退之後,說道:“王爺,他們人多勢眾,屬下斷後,你們從西邊趕緊走。”

謝雲遲也不多話,微微彎腰,竟是一把將紅蓮扛在了肩膀上,腳步一轉直接向著草木幽深的方向飛快離去。謝城帶著親衛將刺客們拖著,借著地勢的便利,雖然人少了些,卻將急於追殺謝雲遲的人拖得火急火燎。

一時間雙方不相上下,給謝雲遲爭取了不少逃離的時間。

可就在這個時候,刺客的援軍們到了,他們沒有加入戰鬥,反而目標明確,直接往西邊追了過去。

謝城的心沉入穀底,偏偏又被刺客牽製住了。

另一邊,謝雲遲扛著紅蓮快速穿梭在山林之間,在這種時候,他常年征戰沙場的經驗就體現了出來,腳步又穩又快,就連離開的路線也十分明確,沒有徘徊過哪怕一刹那。

紅蓮的腹部恰好擱在他的肩膀處,又痛又顛,卻死死地咬牙忍著,一聲不吭。血腥味從他的身上傳入鼻尖,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才發現他的衣服都濕透了,全是滑膩膩的血,卻被黑色的衣料隱匿了起來。

“謝雲遲你受傷了?”

“沒有。”謝雲遲沉聲說道,“多謝陛下關愛,不是我的血。”

紅蓮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就在這個時候,眼前再一次天旋地轉,她被放了下來。紅蓮隻感覺身上的力氣都給抽幹了一樣,剛落地卻踩不著實處,忙不迭地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大口喘息著。

紅蓮忐忑不安地道:“不繼續走了嗎?”

“太重,帶著陛下跑不動了。”謝雲遲還有心情調侃一句,伸手扶住了她的身子,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陛下,你在發抖。”

紅蓮恨恨地捶了他一拳,被他半扶著到一邊坐下,借著微弱的月光,她才發現這裏是一個隱秘的山洞,所以說他們暫時安全了?紅蓮努力平複了一下呼吸,身上卻抑製不住地戰栗,她抿了抿唇說道:“你在笑話朕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怎麽會?你很勇敢。”

紅蓮身上沒力氣,幹脆靠在他的胸口,劇烈的心跳漸漸平息了下來,聽著他的呼吸和心跳,隻覺得安心無比。皇太後的囑咐不斷回響在耳畔,她藏在袖中的手摸到了匕首,幾度握緊幾度鬆開,徘徊不定,腦中不斷想起與謝雲遲相處的片段。

倏爾,她的身體僵硬,卻是謝雲遲的手抬了起來,順著她的頭頂撫摸著她的長發,輕輕地、緩緩地,有一搭沒一搭,像是在撫摸一隻貓兒。

紅蓮的心跳再一次失控,她閉了閉眼睛。

“頭發還有些濕。”謝雲遲說。

“謝卿,你這是做什麽……”

“擔心你又染了風寒。”卻是答非所問。

“……”

他揶揄道:“陛下披散著頭發的模樣,有些像姑娘。”

“謝卿,”她努力平息慌亂的心跳,一邊跟他拉開了距離,一本正經地強調道,“你我君臣之間開這等玩笑,不符合禮法。”

謝雲遲不以為意,反而輕笑出聲:“微臣之前就提到過,很想要代替李世子的位置呢。”

黑暗之中,她無法看清他是什麽樣的神情。

紅蓮咬了咬嘴唇,徘徊、彷徨、忐忑……繁多複雜的情緒充斥心間,身子輕顫得更厲害了。許久許久,她將眼睛一閉,破釜沉舟一般問道:“謝雲遲,你在意皇位上的人是誰嗎?”

寂靜無聲。

紅蓮隻覺得呼吸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捏在了喉嚨裏,眼睛猝然一酸,那一瞬間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不在意。”

紅蓮抿著唇,嘴角漸漸揚了起來,隨即又小心翼翼地說道:“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是陛下呢?”

謝雲遲淡淡地嗯了一聲,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你這是什麽反應?”

“你那麽聰明,會不明白嗎?”謝雲遲微頓,“答案就是,我知道。”

紅蓮這回真的是愣住了,他的數次試探都被她擋了回去,而他最接近真相的那一次,便是湖中涼亭中她喝下的那杯酒了,隻可惜不是竹葉青。而他又是怎麽得知真相的?

“若是陛下,剛剛早哭了。”謝雲遲笑了笑,“你叫什麽名字?”

她緊張地抓住衣裳,心跳如鼓,撕裂麵具的慌張令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她想要回答,喉嚨又有些發幹,好一會兒才鼓起了勇氣告訴他:“紅蓮。”

他低笑了一聲:“紅蓮。”

真假之謎,他是在無意之間想通的。

若隱莊的那個替身之事真的那麽簡單,紅蓮大可不必那麽大費周折,反而像是丟掉棄子去掩飾什麽更大的秘密。若隻是為了身上有無劍傷,紅蓮大可不必那麽諱莫如深。

恰好有一次,他府中的侍從因為某種花粉出了滿身的疹子,他突然聯想到紅蓮在沐浴之前喝下去的那杯酒。不過這些都隻是猜測,沒有任何證據,直到後來紅蓮投湖,後來又狼狽地上了閣樓,他才察覺出她的身不由己,繼而反複思考這些細枝末節。

紅蓮身邊是有暗衛的,當初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了那個宮女,卻偏偏暴露了出來。

這三件真真假假若有若無的暴露,不是為了隱藏,便是為了威脅。跳出局外來看,如果當時隱莊之中的兩個人,不是一真一假,而都是假的呢?那麽很多事情便都說得通了。

他想通了所有,卻不願再試上一試竹葉青。

“謝雲遲,你我聯手可好?”紅蓮抿了抿嘴唇,提議道,“我告訴你想知道的,你替我完成我想要的,而且,我會送你一份大禮。”

“哦?”

“你隻賺不賠,難道你不想知道一直跟你作對的人是誰嗎?”

紅蓮的聲音中帶著隻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小心翼翼,這樣冰冷的討價還價和交易,將她的本性暴露無遺,她無比慶幸的是此刻身處黑暗之中,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

“李複?”

紅蓮一愣,就聽謝雲遲冷哧了一聲:“果然是他。”頓了一下,他玩味道,“你已經沒什麽可以告訴我的了。”

紅蓮渾身顫抖了起來,也許謝雲遲永遠都不會知道她這一開口放棄的是什麽、押上的又是什麽——她的自由以及性命,若是他拒絕或者利用她,她就什麽都沒有了。

孤注一擲。

紅蓮緊緊地抿著嘴唇,雙眼漸漸濕潤。

下一刻,她的後腦勺就被他抬手按入了胸膛之中,他頗為無奈地歎息了一聲:“你不像是那麽愛哭的人啊。”

“我什麽都沒有。”紅蓮終於哽咽出聲,靠在他的胸口,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這一出聲,她便失控了,想要號啕大哭卻又記得兩人還在躲避之中,竭力壓抑著,出口的隻有低聲的嗚咽。

踽踽獨行十五年,紅蓮從沒有這樣放肆過,也沒有這麽脆弱過。

“別哭了。”謝雲遲摟著她,安撫地撫摸過她消瘦單薄的背脊,輕聲說道,“不過是逗逗你而已。”

“那你答應了?”

他沉默了一瞬,說道:“這一生,我護你無憂。”

“真的嗎?”

“嗯。”

紅蓮緊繃的身體鬆懈,淚水卻依然停不下來,反而更加洶湧了,像是要將前十幾年默默忍受的委屈、舔舐傷口的痛和壓抑的淚水,一股腦兒都發泄出來。

火光漸漸照亮了山林,亮堂了起來,腳步聲逼近。

紅蓮的呼吸一窒,緊緊抓住謝雲遲的手,後者扶著她站起身來往外走,柔聲說道:“別怕,是我的人。”

她匆忙點頭,隨著他往外走,袖中的匕首哐當落到了地上。

紅蓮有些慌張,謝雲遲彎腰將之撿了起來,重新放在了她的手上,揶揄道:“我要多謝你不殺之恩嗎?”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紅蓮咬著唇,撞入他那雙淡淡的茶色眸子中,他正垂眸望著她,微微的火光之下,他眼中的暖意傾瀉而下,將她緩緩包裹了起來。那應該是……久違的溫柔?

“對不起。”她咬了咬嘴唇。

“我原諒你。”

這句話有些奇怪,然而紅蓮沒有多想。

兩人往洞外走去,她抬頭望著他的側臉,突然喊道:“謝雲遲。”

“怎麽了?”他頓住腳步,向她投去詢問的目光。

“其實……”

“其實怎麽?”

“其實我是——”她終於下定了決心,閉著眼睛去拉他的手,往胸口按去,但他的手臂猶若磐石紋絲不動,“謝、謝雲遲!”

謝雲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十指張開將她的手緊緊地握到掌心中,紅蓮預感到了什麽似的,心口陣陣發痛,熱意狂湧而至,那是一種得償所願,卻令她追悔過往,恨不得為之赴死的複雜情緒。

直到一個灼熱的吻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眼淚霎時模糊了眼眶,如同亂了線的珍珠啪嗒啪嗒往下落。她又哭又笑,狼狽不已,胡亂擦了一下臉:“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謝雲遲的思緒倏爾回到那場大夢中。

那一日,他如往日般前往正德殿,卻見裏麵有個等待的宮裝美人,他皺起眉頭正要嗬斥,就見美人轉過身來,對他嫣然一笑。

那一刻,她的麵容與少年皇帝的麵孔重疊到了一起,他看呆了。

宮裝美人向他走來,突地對他伸出手:“謝卿,皇位對朕來說什麽都不是,隻是朕也身不由己,若你願意的話……江山與共,白頭偕老。”

誰知,那是一場誘人的死局。

回過神來,謝雲遲笑了笑:“有仙人點化過我,你信嗎?”

紅蓮搖頭:“不信。”

他扶著她走出了山洞,無數火蔓延在山林之間,照亮了半片天空,侍衛們訓練有素,靜默地等待著他們的主子。

這一局,贏了。

謝雲遲簡單下了幾個命令之後,便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將沒有什麽力氣的紅蓮給背了起來,一路給背了回去。而謝城在一旁看著,心情無比複雜。

一行人在山腳的莊園裏安置了下來,本該歇息,然而在曆經了驚心動魄之後沒了所有的睡意,抑或者說是舍不得睡。紅蓮躺在**,眼睛卻不斷地往窗外看,努力不睡著,隻怕醒後發現不過大夢一場。

翌日一大早,他們啟程返回皇宮,紅蓮與謝雲遲同乘一輛馬車。

紅蓮昨夜大哭了一場又一夜未眠,雙眼紅腫得兩個桃子,目光卻極其明亮。

“所以你早就發現了嗎?”

“有所察覺。”謝雲遲說,“他們在飯菜之中下了迷藥,想要在我們中招之後再動手,卻不想我早有防備。”

“若是我也暈過去,會不會就……”

這是個意外,大夫來看過了,說是她原本就中了毒,可能是藥性相克,迷藥沒有對她產生作用。昨夜的行刺她完全不知情,也不知道皇太後是否清楚。想到這裏,紅蓮心中不斷發寒。她不應該那麽天真,對皇太後抱有任何期待。

李複真的不拿她當人看,對李複來說,她隻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用一個卑賤替身的命,換取當朝攝政王的命,李複真是打了一副好算盤。

紅蓮若死了,而謝雲遲還活著,那謝雲遲便會頂著一個謀害陛下的滔天罪名。若兩個人都死了,那就更方便行事了,黑鍋讓睿陽王餘孽給背著,到最後再令昭陽出現,又可以解釋為死裏逃生,順便譜寫一出驚心動魄的傳奇。

“不會。”謝雲遲搖頭道,“不要多想了,累了就睡一會兒吧。”

“你要說話算數。”

他笑了笑,點頭。

再次得到承諾後,紅蓮才安心地倚靠在軟墊上,閉上了雙眼,她必須要養足精神了,畢竟回宮之後,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朝野動**!

誰也沒想到行宮中會出這樣的事情,竟然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刺殺鎮南王和陛下,而且,至今難以查清刺客的身份,屍體之上找不到任何能代表身份的信物,活捉的幾個也都服毒自盡了。

一時間這件事變成了無頭公案,沒有充分的證據,卻隱隱指向睿陽王餘孽。皇太後震怒,派人徹查,賊喊捉賊,到最後不用多想都是不了了之,真正的凶手將再次隱藏在幕後,伺機而動。

紅蓮忍不住冷笑,可臉上還要表現出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忐忑,在皇太後的安撫之下,在正德殿一道用了午膳。

皇太後歎息了一聲,說道:“昭陽啊,要是你能把握住好機會,此時怕是已經得到自由了。”

“可是,那些都是睿陽王餘孽,他們都是衝著朕來的。若不是因為謝雲遲,朕大概已經看不見今天的太陽了。”紅蓮裝傻,又故作恍然大悟之色,故意問道,“難道,是信國公的人嗎?”

皇太後無奈地點了點頭,覺得可惜。

“怎麽不事先告訴朕呢,”紅蓮沮喪地說道,“若朕知道自己性命無虞,定然能將此事做好……唉,大好機會就這樣錯過了。”

“這件事哀家也是事後才知道的,信國公秘密安排了此事。”皇太後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眉頭卻是緊緊皺著,含怒道,“若是哀家知道的話,一定不會答應的,信國公這一次真是逾越了!徐徐圖之便好,偏偏要冒這樣的險,若是把你賠上……”

“母後別氣了,朕沒事。”

皇太後長長地歎息,又叮囑道:“你也是,一定要小心為上。”

紅蓮微微一笑:“母後放心,朕心中有數。”

半個時辰後,紅蓮親自送皇太後離開,像往日一樣站在廊簷下目送她遠去,卻已換了一種心情。

九重宮闕,富麗堂皇氣勢恢宏,這是世間所有人向往渴求的雲端。萬裏晴空之下,比往常還要肅穆靜寂幾分。山雨欲來風滿樓,然而皇宮之中好似大海,底下再如何波濤洶湧,水麵依然平靜如常,就連許多身在局中的人,也渾然不覺。

這天,就要變了呢。

午後沒多久,李祐安也來正德殿求見了,紅蓮的心情不錯,留著他說了好一會兒話。

“那一次意外落水,都怪朕拖累了信國公。”紅蓮提起這件事,不由有些擔心地說道,“祐安,你不會怪罪於朕吧?”

“自然不會。”

“那,朕為你裝裱的卷軸,還喜歡嗎?”

李祐安微微勾唇道:“陛下費心了。”

紅蓮開心地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了一彎盛滿清泉的月牙,討好道:“祐安你喜歡就好,你喜歡……真很高興。”

“這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李祐安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不由得再次感慨,“如今局勢未定,陛下定要萬分小心才是,就連身邊之人也不可盡信。”

紅蓮雙眸微抬:“朕明白。”

臨走之時,紅蓮又賞賜了李祐安一大堆東西,笑著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這話有些消沉,可有時候苦惱的事情太多,不如就先放一放,及時享樂,這也是朕再一次死裏逃生之後的想法。”

“陛下真的是長大了,讓臣欣慰卻又……”李祐安望著她,想起她的遭遇也忍不住歎息,不由得歎氣道,“隻可惜臣現在的力量太過渺小,無法為陛下分憂解愁。”

“祐安放心,朕會好好的。”

紅蓮勾起嘴唇,笑了起來。

她自然會好好的,所有的恐懼、忐忑、不安……都應該換成他們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