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飛雪。

鎮南王府在漆黑的夜色中靜默,北風呼嘯,積雪的石燈柱散發著光芒,偏偏紅梅花瓣落至雪裏。書房跟外邊幾乎同樣冰冷,一盆炭火也沒有,謝雲遲獨自坐在大敞的窗邊,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也是這樣的雪夜,他絕望地躺在洞穴裏,等待自己的身體慢慢冷硬。然後,他就見到了昭陽。

那時,他剛從軍中逃了回來,謝嬴的滔天怒火被徐氏攔下,他揚揚得意,對徐氏百般聽從。後來謝嬴再次帶兵出征,徐氏為求平安,帶著他一同到了護國寺燒香。

他不信神佛,更別提有耐心在那裏燒香聽經了,很快就耐不住性子,獨自跑了出去。

冬日裏,地麵上積著厚厚的白雪,他胡亂逛了一圈就失去了方向,所望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也不知怎的他就走到了一片原野之中,結果一腳踩空,落入了洞穴裏。

大略是斷了一根肋骨,一動就痛得錐心刺骨,難以呼吸,隻能躺在那裏等待前來找尋的仆從。過了幾個時辰,仆從真的找來了,卻沒辦法以一人之力將他救上去,便說:“少爺,你再等等,奴才這就去叫人。”

他期待著,仆人卻再未出現了。

他恍然明白過來,徐氏不希望他活著回去,而他的遭遇完全是天賜良機。

夜幕降臨,圓月皎潔,雪花在靜謐中片片飄落,落在他的眼睛上。他困乏無力,卻不敢閉目養神一會兒,生怕眼皮一合攏就再也睜不開了。北風呼嘯,冰到徹骨,呼吸之間似乎都是冰渣子,他的身體僵硬麻木,血液仿佛也結成了冰,不再流動。

他突然聽到了哭聲,從遠處而來,漸漸臨近。

一聲聲委屈的哭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聲音就像貓兒一般柔軟,令人心疼。他張了張口,聲音卻無力而虛弱,無法大聲提醒。再然後,小小少年就跌落了下來,狠狠地砸落到他的身上,他痛得眼前一黑。

小少年看了看周圍,害怕得抽泣了起來,他想站起身來,一不小心按到了謝雲遲的傷處,頓時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小少年這才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挪開了身體,疑惑地看著身下的人。

他虛弱地開口道:“這種深夜,你怎麽孤身跑到了此處?”

“貓……死了……”

“什麽?”

“貓……死了,被摔死了……”

小少年想到了傷心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謝雲遲艱難地聽到了幾個音節,不再多問。

月光映照下,小少年的模樣大致映入了他的眼中,那麽小小的一隻,頭發淩亂,雙眼紅腫飽含淚水,就好像一隻受傷的小鹿,就是吵得厲害了些。不過被吵著,總比聽風聲強多了。

過了會兒,小少年消停了一些,惶恐地問道:“我們不會死吧?”

“不會。”他不忍心打擊她,輕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昭陽。”

“姑娘,不要怕,很快就會有人來找我們。”

小少年的目光閃了閃,說道:“我不是姑娘。”

“哦。”

昭陽坐在一旁,小聲抽泣著,謝雲遲沒什麽力氣繼續講話了,靜靜地躺在那裏,眼皮終於撐不住,不斷地往下拉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昭陽帶著哭音的聲音傳入耳中:“你快醒醒,你不要死啊。”

“不會,”他艱難地說,“我隻是有點冷。”

“我也好冷。”

昭陽這才注意到他身上有一層薄薄的積雪,小心翼翼地將之拂落,用闊袖將他胸口蓋住,整個人也依偎在他身側,伸手輕輕將他環住。

因為小腦袋貼在他的脖頸旁,抽泣的聲音也分外清晰,謝雲遲心裏柔軟得不行,輕聲道:“別哭了。”

“你別死啊。”

“嗯。”

許久,昭陽又說:“你這麽好看,死了多可惜。”

他笑了笑,輕聲嗯了一聲,說:“你也很好看。”

昭陽沒有出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前來尋找昭陽的人終於發現了這處洞穴,將他們兩人都帶了回去。那時昭陽已經冷得昏了過去,他的意識也相當模糊。

大夫來給他看了傷,翌日一大早他便被送回了謝府之中。一個月後,身體恢複如初,他主動前往邊關大營,再也不叫一聲苦。

後來,他在宮中宴會上再次見到昭陽,他圍著李祐安團團轉,像一個傻瓜。他走上前親口感謝他的救命之恩,昭陽隻是笑著說不用,不好意思地解釋“那日裏,本宮看見死貓受到了驚嚇”,他恍然明白了過來,原來她竟是怕貓。

謝雲遲還想再與昭陽說幾句話,後者已經迫不及待地追著李祐安離開了……

從回憶中將思緒拉回,謝雲遲靜靜凝視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端起酒杯湊到了唇邊,一飲而盡。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謝雲遲頭也沒回地問道:“她睡了嗎?”

“睡了。”

“火盆備好了嗎?她怕冷。”

謝城扯了一下嘴角,打趣道:“王爺放心,讓你冷著也不敢讓陛……讓姑娘冷著啊。”

謝雲遲又喝了一杯酒,起身來往外走。謝城知道他要去哪兒,識趣地沒有跟上去,目光卻追隨著他的方向,目送他走至廊道的盡頭。

觀火苑。

謝雲遲親自起名、題字,院落之名取自“洞若觀火”四個字,意思是觀察細致入微,不受蒙蔽。

兩個人的住處同在觀火苑中,隻隔了一個長廊的距離。男未婚女未嫁,這其實很不合規矩,不過兩個人都沒有在意過這一點,其他人又敢置喙什麽?

謝雲遲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三兩盞燭火靜靜燃燒著,床榻上隱隱隆起一個弧度,縮成了一團。紅蓮習慣點著燈入睡,一片漆黑反而睡不好。

她側著身子,淩亂的發絲將她的臉龐遮擋。謝雲遲在床榻旁坐了下來,伸手輕輕將發絲撥開,這才發現她睡得並不安穩,眉頭緊緊皺著,唇瓣緊抿,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麽。他輕聲一歎,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又給她掖好了被子。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驀地被她抓住了,緊緊抓住。他以為她醒了,垂眸就見她還閉著眼睛,眉頭卻皺得更深了,似是在夢中遭受著什麽巨大的痛苦,眼淚順著眼角墜落了下來,沒入軟枕中。

謝雲遲微微蹙眉,剛要叫醒她,紅蓮已經猛地睜開了眼睛,驚魂未定地大口喘息,雙眼之中滿是驚慌和恐懼,久久未曾退散。

“別怕。”謝雲遲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夢裏的都是假的。”

好一會兒,紅蓮才稍微平息了一些,撐著手臂緩緩坐了起來。她隻穿著中衣,這一坐起來身後便空了,謝雲遲擔心她著涼,拉起被子想要將她裹住,她整個人已經擠入了他懷中,緊緊抱住了他,側臉安心地貼在他胸口。

謝雲遲動作頓住,垂眸見她安心地貼在他的胸膛上,抬起手將她環住,一隻手還不忘拉起被子蓋住她。

“我做了一個噩夢,”紅蓮低聲道,“很真實的噩夢。”

“夢見什麽了?”

紅蓮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現在不想說。”

這一場噩夢抽幹了她所有的力氣,噩夢裏的所有感受還沒退去,她整個人冷汗淋漓,像是從冰水裏撈出來的一般,微微顫抖著。

過了許久,謝雲遲輕聲道:“睡著了嗎?”

“沒有。”

“困嗎?”

“困,但是不敢睡。”她害怕閉上眼睛,再一次置身於夢裏那歇斯底的絕望中,她渾身都是冷汗,極不舒服,“我想沐浴。”

謝雲遲將床頭的鈴鐺搖了搖,立刻有婢女前去準備,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浴桶就準備好了,裏麵還漂著芳香的花瓣。謝雲遲見她不懂,幹脆打橫將她抱了過去,這才鬆開手。她拽住他的衣角:“謝雲遲,你別走。”

謝雲遲愣了一下:“不走,就在外麵。”

“那你別走遠了。”

“嗯。”

謝雲遲走到了屏風外,躊躇一會兒,當真頓住腳步站在那裏不動了。他負手背對著屏風,耳力太好,清晰地聽到裏麵的所有的動靜,布料摩挲的聲音、水花濺起的聲音……謝雲遲盯著緊合的門窗,突然覺得熱意上湧,隻想到外麵的冰天雪地裏走一走,也靜一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她從浴桶裏站起的聲音,緊接著應該是穿上了衣服。

“謝雲遲,你過來。”

“怎麽了?”

他腳步僵硬。

“沒力氣,走不動。”她的聲音輕輕軟軟的,“你不管我?”

謝雲遲喉結微動,明知她耍賴,偏生拿她沒有辦法,咬牙繞過屏風,飛快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花香伴著溫熱的水汽撲麵而來,她的身體纖薄而柔軟,仿佛多用一些力就會碎掉,他不由得再一次放輕手上的動作。

他將她放在床榻上,誰知她依然不肯鬆手,他無奈地坐在床邊,給她拉好了被子,任由她靠在胸口。

一個人安心了,另一個人卻煎熬了。

翌日,當謝雲遲走出廂房時,立刻對上了謝城和謝十二兩人炯炯的目光。兩個人腦子裏想些什麽,謝雲遲還能不清楚?謝雲遲無視了兩人,負手從兩人跟前從容走過。

謝城連忙跟了上去,還沒開口,嘴碎的謝十二已經搶先了,擠眉弄眼地道:“昨晚……”

謝城板起臉嗬斥道:“閉嘴,王爺是正人君子。”

“……”

謝雲遲涼颼颼地瞥了兩人一眼,說道:“很閑?去把道德經抄一遍送來,今日之內。”說罷,一甩袖大步離去。

謝十二目送他的背影,感慨道:“這是欲求不滿吧?”

不知為何,謝城有點小雀躍:“看來沒有得手。”

“枉費一身武功高強。”

“沒得手才好。”

“得手了就不被珍惜了!”

謝十二摸了摸鼻子:“王爺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

“對。”謝城神色嚴肅,“所以,我說的是紅蓮姑娘。”

“……”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才想起抄書的事情,臉上看戲的神情頓時變為了欲哭無淚。

這鎮南王府之中,有不少各方人送來的女人,然而都跟坐牢一樣擠在一個院子裏,還不被準許踏出院外半步。這些年謝雲遲清心寡欲,無欲無求,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例外的女人住了進來,還不準他們打趣幾句,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日上三竿,紅蓮才醒了過來。看著屋中陌生的一切,她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此處是什麽地方。

自從那一日宮中事變之後,她便被謝雲遲帶回了府中。原以為謝雲遲會將她送走,沒想到他竟然敢將她放在身邊,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不過在住進來之後,她才發現鎮南王府跟銅牆鐵壁沒有差別,任外麵風雨飄搖,而這裏寧靜安穩。

謝雲遲沒有限製她的行動,她卻沒有踏出過觀火苑一步。她的身份不宜過多暴露於人前,多一個人看見她她就多一分危險,隻要鎮南王府中有一個人有異心,隨之而來的就是滔天之難。

那日的情形,紅蓮每每想起來便後怕不已,驚魂未定。

那時,皇太後突然闖入了金鑾殿,不由分說地就動手,給她和謝雲遲兩人扣上了一頂欺瞞天下企圖謀反的罪名,還沒等殿中眾人有所反應,禁衛軍就將金鑾殿給重重包圍了起來。

“放肆!放開朕!”紅蓮厲聲嗬斥,扣住她肩膀的兩個侍衛卻不為之所動。何川被攔在一旁,又急又怒:“你們可要想好了,以下犯上,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也罷,就讓你們死個明白。”皇太後一揮手,兩個侍衛立刻收了手退到一邊,虎視眈眈。

紅蓮震驚地望著皇太後,說道:“母後,最近宮中發生了太多事情,朕知道你接受不了,時常精神恍惚,朕也是憂心不已,日日前去永壽宮請安,母後卻避而不見……母後你仔細看看,朕是昭陽啊,你怎麽說出了這種匪夷所思讓天下人恥笑的話來?”

這話,基本上就是在說,皇太後可能是得失心瘋了。

大殿之中,群臣議論紛紛。

謝雲遲看似平靜,然而當抬眼與紅蓮對視之時,紅蓮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了一些憂慮和意外之色。紅蓮心中忐忑,然而越是這種時刻越不能慌,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藏在衣袖中的雙手指甲狠狠掐入手心。

“你裝得確實很像,但俗話說母子連心,你是不是哀家的孩子哀家心裏一清二楚。”皇太後轉身看向殿下,冷聲說道,“哀家可沒有得失心瘋,哀家心裏跟明鏡似的,被奸佞蒙蔽的是諸位大人!”

一番話,擲地有聲,條理清晰,哪裏有半點失心瘋的樣子?

謝雲遲神色未變,淡淡地道:“空口無憑,恕臣不受。”

兵部尚書冷冷地道:“王爺說得沒錯,若要臣等相信太後所說的,臣鬥膽,還請太後拿出讓人信服的證據來。”

“王爺乃朝廷柱石,軍功赫赫,太後這般冤枉人的話,委實令人心寒。”

“臣未曾聽聞,以一言否定當今聖上之事。”

朝臣們紛紛進言,覺得此事匪夷所思,這件事沒有證據他們一個字都不信。謝雲遲在朝中根基深厚,若是這麽簡單就能除去,枉費他大權在握那麽久了。而且說陛下是假的?他們日日早朝上都能見到陛下,沒道理什麽都察覺不到啊!

“既然要證據,哀家這裏人證物證齊全,是否冤枉了他們,一會兒自有分曉。”

皇太後鎮定自若,拍了拍掌,兩個太監來到殿中,將帶來的證據一一呈現在眾人的眼前。不僅如此,還有幾個婢女、小廝都被帶了進來。

那是一些來往的密函,密函中白紙黑字記錄著謝雲遲如何謀劃,又是如何將真正的陛下偷天換日的,企圖用一個假陛下欺瞞天下,謀算天下!

別人不知道,但是紅蓮很清楚,這些密函皆是隱莊所出,內容真假參半。隻不過被人抄錄了下來,偽裝成了謝雲遲的筆跡而已。而那幾個婢女和小廝,皆是曾經服侍過她或者那個替身的人。

怪不得之前皇太後閉門不出,紅蓮原以為她是心灰意冷,沒想到是在謀劃這件事。

紅蓮以前也琢磨過,昭陽找回來之後他們會怎麽做,想了許久,都覺得不大可能會偷偷換人,眼前這種可能性是最大的。畢竟能一石二鳥,用最小的犧牲換來最大的打擊。而她,便是那最小、最不起眼的犧牲。

隻是此事雖有所預料,卻防不勝防,畢竟昭陽他們沒能找到。讓紅蓮驚詫的是皇太後,原以為她不過是一後宮婦人,沒什麽見識也沒什麽膽魄,一直以來隻是聽信國公的話來行事,今日是徹底讓紅蓮刮目相看了。

最令紅蓮心驚的是,隱莊被剿滅在前,那麽這些所謂的“證據”,定然是在以前就準備好了。

紅蓮坐在禦座上,像剛認識一般看著皇太後,嘴角微微一動,竟露出了一個笑來。這個笑意,隻有皇太後能夠看到,皇太後見到後,心中一凜,不由得想起信國公曾經說起的話來。

“禦座上的人名為紅蓮。”婢女跪在地上,顫抖著說道,“奴婢一直在紅蓮公子身邊服侍,是不會看錯的,原本以為他不過是身份有點特殊,沒想到竟然……”

紅蓮聽見這個稱呼,眼中的笑意和嘲諷更深了一些,原本緊繃的背脊也放鬆了一些。

小廝也說:“紅蓮公子在莊園之中,便一直學習陛下的行為舉止。王爺來看他的時候,便會誇獎他偽裝得真假難辨。”

皇太後轉過身來,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紅蓮,今日你們插翅難逃,隻要你承認,哀家就保你不死,如何?”

皇太後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卻是要她赴死。

紅蓮冷冷地道:“不如何。”

大殿之中,謝雲遲微微一笑,根本不為這些指責所動,他氣勢逼人,即使笑著,那銳利的目光也仿若鋒利的利刃般,那幾個婢女和小廝對上這樣的目光,皆是渾身戰栗。

“豈能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本王有幾個問題。”謝雲遲輕聲一笑,“你說本王常去莊園,那麽回答本王的問題,莊園在何處?”

“在、在衛城西郊之處。”

“本王大概一個月去幾次?”

小廝遲疑了一下,想起皇太後的囑咐,就將信國公的一切套用在謝雲遲身上,於是回答說:“一個月會有三四次。”

“可有間斷?”

“幾乎沒有。”

謝雲遲微微頷首,似是沒有質疑什麽,這讓小廝和婢女鬆了一口氣。誰知又聽他繼續問道:“那麽你口中所說的紅蓮公子,又是從何時開始被本王藏在莊園裏的?”

幾個人心中頓時慌了,直覺這裏可能會有所差錯,詢問的目光朝皇太後看去,然而皇太後卻無法在此時將他們從恐懼之中解救出來。

謝雲遲厲聲道:“說!”

“可能有好些年了,奴才去莊園較晚……”

“那你在莊園有多久了?三四年還是七八年?”

為了不出錯,小廝不敢多說時間,便小聲回答:“三四年。”

恐懼之下的一答,便陷入了謝雲遲的陷阱之中。這兩個時間,不管是哪一個謝雲遲都有說法。

“很好。”謝雲遲頓時笑了起來,“三年前,本王一直征戰在外,抵禦著草原上那幫子蠻人。從邊疆到衛城,日夜趕路也要七八日的時間,一次來回便是十五日。本王倒是不知自己還有那種閑情逸致,每個月竟然有三次要千裏迢迢地回到衛城莊園裏。莫非本王也有個替身不成,替本王馳騁沙場,立下戰功?”

大臣們算了算時間,確實是沒錯的。三年前蠻人暴亂,在邊疆燒殺搶掠。謝雲遲臨危領命,率兵出征,浴血奮戰才將蠻人擊退。這樣看來,倒像是這幾個所謂的人證在說假話了。

“諸位大臣有興趣不若猜一猜,此刻站在殿中的是我謝雲遲本人,”謝雲遲的話擲地有聲,“還是替身?”

皇太後緊緊皺著眉頭,心中也微微慌亂了起來,然而想起她手中的憑仗,她再次鎮定了下來。不能讓場麵一邊倒了,皇太後立刻轉移了話題,道:“真是巧言善辯,那麽這些來往密函,白字黑字的事情,你又如何解釋呢?”

這一次,謝雲遲還沒有說話,紅蓮便笑了起來。

紅蓮勾起嘴角,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般,被逗得笑出了聲來。群臣紛紛抬起頭朝她望去,紅蓮這才說道:“諸位大人不覺得很好笑嗎?朕不知道證據應該怎麽樣才算充分,然而母後拿出的這些信函……豈不是與之前所說的相悖了?”

“陛下,此言何意?”

“朕先問一個問題,母後是何時覺得兒臣不是昭陽的呢?”

這個問題有一個陷阱,將隱藏的問題拋了出來,稍微留出一點漏洞,她便能找出來一一對質,以此來給自己做證明,順便拖延時間。隻盼望她最憂心的事情不要發生就是了,但她又冷靜清晰地知道不可能。

“謝雲遲有一次在正德殿中昏迷了過去,當時重兵把守,眾人皆以為他真的是突然病倒,其實便是瞞天過海地將假陛下換了進來。”皇太後譏笑道,“謝雲遲一介馳騁沙場的武將,既然未曾中毒,有那麽容易就昏迷不醒嗎?還是不勝酒力的昏迷不醒!”

“那麽這是母後的猜測呢,還是有證據來證明此事呢?”紅蓮低落地歎息了一聲,道,“是呢,當時朕的脖子還受了傷,好幾日都沒辦法順暢說話,母後是因為這個才懷疑朕的嗎?”

“沒錯。”

“既然母子連心,母後為何沒有立即認出來,而隻是心裏懷疑呢?還有,既然朕與謝卿串通一氣,又為何讓謝卿的人退出了宮禁,重新啟用了禁衛軍呢?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殿中的眾人紛紛點頭,這件事大家都還記得很清楚。

皇太後微微皺眉,知道不能繼續跟她這樣對質下去了,否則風向會越來越向她倒去。這一刻,紅蓮似乎和謝雲遲重疊到了一起,讓她感到棘手無比。皇太後再一次感受到了紅蓮和昭陽的截然不同之處——紅蓮太冷靜了,條理清晰,淡定從容,毫無懼色。

“那這樣,假定在那日之後朕就是個冒充的了,然而朕的字跡,跟那日之前是一樣的,跟睿陽王叛亂之前也是一樣的。”

嘩啦一聲,紅蓮抬起手便將禦案上的奏折盡數扔了下去,提起筆又當眾寫下了一行詩,隨即也將之扔了下去。

“那這些相同的筆跡又怎麽說呢?”

有人遲疑了一番,將奏折和宣紙撿起來一看,確實與記憶中的筆跡是一樣的。

“來人,去將朕以前所寫的字、抄過的篇章,統統拿出來!”

“是,陛下。”

皇太後眉頭一皺,抬手說道:“不必了。隻要有心,筆跡是可以模仿的。”

話音剛落,謝雲遲的嘴角就勾了起來,皇太後在宮中從來受寵,家族勢力頗大,沒幾個人敢算計她,因此,她沒有經曆過什麽唇槍舌劍顛倒黑白的場麵,這種時候便吃虧了。

這時,謝城靠近他耳語了幾句,謝雲遲微微頷首。

紅蓮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語氣頗為輕快:“是啊,朕也是這麽認為的。所以朕才覺得母後前言後語相悖啊,既然朕可以模仿筆跡,那些居心叵測之人又怎麽不可以模仿謝卿的筆跡呢?”

“是啊,陛下說得也很在理。”

“這麽一說,真不能當作證據了。”

此言一出,殿中的人也都懷疑了起來,實在也是皇太後前言後語太不著調了。

紅蓮皺起眉頭,擔憂地道:“母後,你是不是受了哪個奸人的蒙蔽了?”

啪啪!皇太後拍了幾下手掌,冷笑道:“巧舌如簧,哀家真是自愧不如。不過還有一個證據,是你們無論如何也辯解不了、改變不了的事實,也是哀家掌握在手中的最關鍵的一個證據!”

紅蓮的心驀地下沉,該來的還是來了,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皇太後冷冷地看著紅蓮,露出了誌在必得的笑容,自從信國公被算計後,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兩人惶恐絕望的表情。

皇太後壓低聲音:“紅蓮,你要是一直乖乖聽話,又何至於此?”

紅蓮用力扣著扶手,麵無表情。

皇太後看了紅蓮一眼,轉過身環顧了一下殿中眾人,這才提高了聲音說道:“在睿陽王之亂中,昭陽曾經身中數箭落入水中,身上的疤痕難消。還有,從所查得的證據之中得知,假陛下的肩胛骨之上,刻了一個字為標記,乃是一個‘影’字。”

謝雲遲猛地抬起眼睛,直直地朝紅蓮看了上去,那目光中帶著震驚、心疼……無數複雜的情緒混雜到了一起,紅蓮跟他對視了一眼,閉了閉眼睛。他能心疼她,她就覺得滿足,然而想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她便痛得難以呼吸。

事到如今,情勢再一次扭轉,到了無法挽回的境地了。謝雲遲若繼續跟她綁在一起,欺瞞天下的大罪是逃不掉了,此時隻要撇清楚跟她的關係,或許還有一線轉機。

紅蓮笑出了聲來,越來越大聲,竭力壓抑的聲音中暗含哽咽。

“母後啊母後,”紅蓮大聲質問道,“你究竟是受了何人蠱惑,要這樣對待兒臣?你是隻想證明你的猜測,而不管結果會不會令兒臣貽笑大方嗎?你想要朕在眾目睽睽之下**自證嗎?”

皇太後冷笑道:“你不是昭陽,不是真正的陛下,哀家何須考慮那麽多?”

群臣紛紛皺眉,同樣也陷入了窘迫之中。方才的幾番對答,他們的心裏已經有所偏向了,沒想到又來了這麽一出。

“這……”

“太後,這確實不怎麽合適。”

皇太後歎息了一聲,語重心長地道:“不過是看一個肩胛骨而已,否則這件事沒有個結果,諸位大人啊,你們還想要被假皇帝和謝雲遲蒙蔽多久呢?”

謝雲遲給了兵部尚書一個眼色,後者沉吟一番道:“雖說如此,臣也不敢直視聖體。”他想了一個折中的法子,繼續道,“不如這樣吧,有疑惑的大人們和陛下一道前往偏殿,這樣也好有個結果。”

“甚妙,甚妙。”

“尚書大人所言極是。”

皇太後微微蹙眉,思量了一會兒,隻好點頭道:“就這麽辦吧。”

紅蓮麵無表情,坐在禦座上一言不發,何川給她送上了一盞茶,她慢條斯理地飲茶。事到如今,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反而冷靜鎮定了下來。這一番從容的姿態落入眾人眼中,便是坦然無懼,不少人再對皇太後心有懷疑。

紅蓮往上牽起嘴角,用隻有兩個人能聽清的聲音道:“太後,我也知道躲不過,不過我有一個警告。如果我今日不能活著離開,我就拉著你們一同下地獄。”

皇太後頓時色變,壓低聲音質問道:“你什麽意思?!”

“我跟昭陽相處那麽久,你們該不會以為我什麽都沒發現吧?”紅蓮冷冷地道,“我可沒有昭陽那麽愚蠢。”

“你——”

“昭陽,是女兒身。”

皇太後臉色煞白,身體搖晃了一下。

紅蓮收回了目光,閑閑地撥了撥茶蓋,絲毫不管她的這番話在皇太後心中引起了多大的震動。

就連昭陽,也不知她發現了真相,但那些細枝末節之處,足以讓她懷疑。包括方才,皇太後指責她是假冒的,卻沒有選擇最直截了當的方法指出她女扮男裝,這說明皇太後不希望昭陽回來後,麵臨相同的懷疑。

她本就有了七成懷疑,方才一試,這七成懷疑便成了十足的把握。

有了這個真相,謝雲遲便立於不敗之地,不過前提是,他與她絕不能有所牽扯。

紅蓮望著殿內低聲議論的群臣,按捺不住的屈辱猶若瘋狂湧出的潮水,盡管鎮定,但心裏卻冰冷一片。她知道謝雲遲在看她,可她真不願他目睹她的狼狽。殿內的聲音漸漸消弭,眾人心裏已經有了結果,五位大人從隊列中走出來,一會兒將和紅蓮一同進入偏殿。

紅蓮跟謝雲遲對視了一眼,用眼神示意他給自己脫罪,跟她撇清關係,然而謝雲遲卻視而不見,隻是對她露出了一個安撫的笑意。

紅蓮心中狂跳,他想要做什麽?造反嗎?這個時機不僅不好,還將背負天下人的罵名。她手足冰涼,渾身冒冷汗,心裏卻又生出一股子亢奮來,令她渾身戰栗。

就在這個時刻,一個侍衛急急地衝進來,報道:“啟稟太後,謝家軍包圍了皇宮……”

謝家軍平日裏的訓練之地分散在京城周圍,隻要謝雲遲一聲令下,便能很快趕過來救援。雖然謝家軍不過三萬,然而鎮南大軍還有五十萬。

軍權在握,這句話從來都不是說說而已,當真正麵臨那氣勢雄厚的軍隊時,才更加明白心驚膽戰這幾個字的分量。

“謝雲遲你膽敢——”皇太後的臉色驀地一白,色厲內荏地道,“你這是知道秘密掩藏不住,索性要造反了嗎?”

“太後給臣扣下的這頂帽子,恕臣不受。”謝雲遲冷笑了一聲,“臣不過是擔心太後受了他人的蠱惑而已,必要的手段還是有的,免得讓人以為我朝中無人了,就敢這般放肆。太後也別急,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謝家軍不會踏進皇宮一步,太後就當他們是路過好了。”

紅蓮心底一鬆,微微勾起嘴角,望著皇太後道:“也罷,母後既然執意如此,執意不顧朕的顏麵……朕這個做兒臣的也隻能遵從了。”

紅蓮轉身往偏殿走去,幾個太監跟了上去,五個大臣也隨之進入。皇太後沒有去,她無力地坐在了椅子上,怨恨地盯著謝雲遲。

皇太後等待著最後的宣判,心中卻沒有了方才的底氣。消息到底是怎麽傳出去的?皇太後怎麽也想不明白,她已經足夠小心了,準備得也很充分,整個皇宮都在禁軍的控製之下。原本以為隻等蓋棺定論,將謝雲遲一舉擒獲,先殺了再說,任他有再多兵權也翻不了天,誰知……

若是硬碰硬,皇太後這邊不過八千禁衛軍,而最近的衛城軍雖然有八萬之多,但真的跟謝家軍打起來的話,她心裏也沒底。畢竟幾年前,謝雲遲就以不足一萬的兵力,擊退了敵國的十萬大軍。

很多時候,謝雲遲就是一個鮮明的標誌,哪裏有謝雲遲,哪裏便勢不可當。

皇太後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前去偏殿中的人回來了,腳步聲由遠而近。如畫少年戴著冕毓,臉色蒼白,似乎還有一些茫然和惶恐,他拖著有些散亂虛浮的腳步,在宮女的攙扶下走上台階。

謝雲遲遙遙望去,隻是一眼,他便知道眼前的陛下已經換人了。

他冷嘲地勾起嘴角,也就在這一刻,他終於確定了,在那個清晰的夢裏,他從始至終麵對的都是紅蓮,愛上的是紅蓮,恨極的也是紅蓮。

當把一個人深深地刻在心上,不管外表、神情有多相似……原來,真的不會認錯。

此時望著禦座上的人,他心裏一片平靜無波。

昭陽,久違了的昭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