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一發。
紅蓮進入偏殿時,對自己的處境依然沒底。隻是當走入屏風後更衣時,等兩個神色冷厲的侍女,和昏迷中的昭陽撞入眼簾,她才恍然明白了過來,嘴角緩緩露出了微笑。
再然後,紅蓮順利離宮,昭陽醒來後,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麽情況,便被推到了眾人的目光之下,代替紅蓮自證了清白。
一招漂亮的偷梁換柱。
原來,謝十二在前兩日剛發現昭陽的藏身之處,隻是還沒來得及做什麽,皇太後就突然發難。所幸這一次有驚無險,在最後關頭化解了危機。
眾目睽睽之下,皇太後啞口無言,群臣完全信了皇太後得了失心瘋之說。謝雲遲理所應當地派人“護送”皇太後回了永壽宮,派人嚴加看護了起來,以免再次被人蠱惑,淪為居心叵測之人手中的棋子。
此事暫時終了,而真正的陛下也回來了。
……
雪花灑落,紛紛揚揚。
紅蓮站在廊簷之下,靜靜地望著落雪。婢女沐兒連忙將暖手爐遞過去,又拿了狐裘披風給她披上,生怕她受冷著涼。
沐兒在一旁靜候,卻又忍不住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這位身份特殊的姑娘。
紅蓮換回了女裝,墨發輕挽,金釵步搖,白色裙裾迤邐曳地,映襯著大片雪白,仿若雲端仙子。古往今來,文人墨客用迷醉的口吻在詩文墨寶中描繪美人,今日沐兒終於明白了一些,然而褒姒之美、夏姬之豔,不及眼前女子半分。
紅蓮佇立了一會兒,沿著廊道隨意地往前走去。
沐兒跟在後麵,問道:“姑娘想要去何處?”
“隨意走走。”
陌生的府邸、陌生的風景、陌生的仆從們……她這算是自由了嗎?十幾年來作為影子,一朝抹殺去所有的痕跡,她就好像是這人世間多餘的人一樣。有沒有她的存在,似乎都沒有什麽區別。
謝雲遲正和幾個心腹在書房裏議事,見她從門口路過,不由得微微一笑。紅蓮對上了他含笑的目光,心中微暖,嘴角也忍不住上揚了些。心腹正在說著自己的想法,謝雲遲不好多分心,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謝城無意間瞥見了這一幕,心裏泛酸,他家王爺就要被一個女人奪走了。
說起來,自從紅蓮來到鎮南王府,他就再也不會把昭陽和紅蓮混淆了,不再偽裝的紅蓮,跟昭陽完全是兩個人。
如今昭陽日日早朝,與紅蓮看似無異,然而每當大臣需要皇帝表態時,昭陽卻囁嚅著什麽都說不出,要麽就表示聽從某個大臣的意見。紅蓮是真的鎮定,昭陽就連故作鎮定都差些,生怕一句話就惹惱權臣,每每如坐針氈。
另一邊,紅蓮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苑門口,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沐兒將她身後的風帽拉了起來,給她戴上,笑道:“姑娘在院中悶了許久,出去走走也不錯,擔心的話,戴上這風帽便可。”
紅蓮不希望因為自己,再將謝雲遲拖入漩渦內,明知鎮南王府是銅牆鐵壁,她依然小心謹慎,這種謹慎幾乎成了偏執,令身邊伺候的人都覺得心疼不已。
紅蓮輕輕嗯了一聲,邁步走了出去。到了一座院落之前,聽到裏麵隱隱有女人的聲音傳來,紅蓮抬了抬下巴問道:“那裏是什麽地方?”
沐兒咳嗽了一聲:“那裏是王爺安置女人的地方,不過姑娘放心,王爺從來不去,她們也不敢出來。”
“既然如此,有人送的時候為何還要收呢?”
“嗯……”
紅蓮又說:“既然收了,就沒有一個兩個順眼的?”
“這……奴婢不知。”
“既然沒有一個順眼的,為何還養在府裏浪費糧食呢?”
沐兒深深地感到壓力,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盡管紅蓮隻是隨口一說而已。
紅蓮輕輕笑出了聲來,轉身往回走去。她這是明知故問,以前因為這種事彈劾謝雲遲的奏折不知道在禦案上堆積了多少。若謝雲遲毫無差錯,禦史們就該關注、彈劾別的事情了,還不如他主動露出一些錯處。
院內,侍從們正在忙碌,用大紅燈籠裝點府中,再貼上春聯、年畫和門神。一片火紅的顏色落在眼中分外喜慶,鎮南王府最有煙火味的時候,大概便是過年了。
天色將暮,北風凜冽,越發寒冷了。
“很快就是除夕了吧?”紅蓮想起了什麽,笑著問道,“除夕之夜,是不是應該吃元宵呢?”
“應該是吃餃子的,餃子有更歲交子的意思,還有魚,意味吉慶有餘。”沐兒笑著說,“一個月以後的上元節之夜,才應該吃元宵呢。”
一元複始,萬象更新。
新的一年來到,一定比這跌宕起伏的一年要順利許多吧?
紅蓮微微勾起了嘴角,回到了溫暖的屋子之中,沐兒替她解開了披風,她伸出冰冷的手烤著火,垂下了目光。
少頃,突如其來的雜亂聲震入耳膜,刀劍碰撞的聲音鏘鏘而起。沐兒的臉色微變,反手從身後抽出了一把劍,將紅蓮護在身後,警惕地盯著四周。
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自從紅蓮來到鎮南王府中,短短一個月裏便有兩三次刺殺。前兩次,刺客還沒進入府中就被發現了,第三次,刺客衝進了觀火苑裏才被誅殺。所有人都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解決了之後便有條不紊地搜身、處理屍體、清掃血跡,然後就跟沒事兒的人一樣該巡邏的巡邏,該換班的換班。
作為當朝權臣,樹大招風,謝雲遲麵臨的暗殺絕不少,但這種次數在紅蓮入府後,更頻繁了一些。
紅蓮皺起了眉頭,不等外麵動靜消弭,便打開門走了出去。
雪地裏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屍體,鮮血淋漓,謝城和謝十二一見她出來了,忙不迭地上前行禮,有意無意地擋住她的視線。
謝城問道:“紅蓮姑娘怎麽出來了?這些血腥的見了不吉利。”
“你也是沙場摸滾打爬過的人,還信這個?”
“當然不信了。”謝城一時嘴快,恨不得咬斷舌頭。謝十二立刻補救,說道:“王爺吩咐了,要好好照料姑娘,女子本就應該無憂無慮。”
“我不懼這些。”
紅蓮笑了一聲,狀似不經意地往旁邊走了兩步,差點踩到了屍體的手臂,她身子一搖晃,被沐兒及時扶住。紅蓮道:“不礙事,我隨便看看,這些都是什麽人?”
隨便看看?謝城的嘴角抽了一下,說道:“姑娘果然大膽。這些人都是死士,身上沒有什麽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不過他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不是來行刺便是打探情報的。外麵風大,姑娘還是回屋裏歇息吧。”
紅蓮微微頷首,剛動了一步,發上的步搖順著墨發滑落到了地上,她彎腰去撿,但旁邊的謝城已經伸出手幫她撿起來了。
“多謝。”
“姑娘太客氣了。”謝城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瞥過了她的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笑道,“姑娘若是覺得無趣,不如看些話本子吧,應該也是蠻有趣的,京城裏不少姑娘們都愛看呢。”
“哦?我會看看的。”
回到了屋中,沐兒便將謝城前些日子搜羅來的話本子搬了出來。紅蓮拿了一本,斜靠在榻上翻看著,旁邊的火盆靜靜燃燒,她翻看了一會兒後便借口要歇息,讓沐兒暫且退出去。
紅蓮將方才撿到的小紙團展開,看了一眼就嘲諷地勾起嘴角,隨手將之揉成一團,扔進了一旁的炭火中,拉起被子裹著睡覺。
隻過了兩日,那個院子裏的所有女人就都被遣散了。沐兒前來告訴紅蓮這個消息時,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既羨慕又替她高興。紅蓮抿唇一笑,雖然沒說什麽,心裏卻很暖。
臨近晌午,謝雲遲前來同她一道用膳,如此寒冷的天氣,他依然穿著單薄衣袍,隻是在外披了一件黑色大氅。隨著他大步走進來,也帶進來了一身寒氣,紅蓮打了一個噴嚏,謝雲遲停下腳步,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還是先烤一會兒火吧。”謝雲遲脫去大氅,到火盆邊將身上的寒氣驅散,這才走到她身邊坐下,“府中簡陋,還習慣嗎?”
紅蓮挑了挑眉,故意說:“不習慣。”
謝雲遲無奈一笑:“這可怎麽辦?你這裏已經是全府最好的地方了,吃穿用度比我這個王爺都好。”
“晚上尤其冷。”
他眉頭皺了皺,沉吟道:“炭火不足的話,讓他們多備幾盆。我實在是……府中沒有女眷,難免多有疏忽。”目光轉向了一旁候著的沐兒,聲音泛冷:“做事都上心些!”
“剛遣走了一院子的女眷,還說沒有?”紅蓮一副沒事找碴兒的模樣。
謝雲遲無奈地笑了笑,抬起手揉太陽穴,手卻被她抓住了。他順著她,將她的手握在了手心裏,紅蓮彎起嘴角和眼睛湊了過去,輕聲說道:“你陪我就行了。”
她頸邊的領子毛茸茸的,那雙精致漂亮的眼睛半眯著,似是彌漫著妖嬈的霧氣,淡淡一瞥就讓人酥了心神。整個人像是毛茸茸軟綿綿的貓兒一般,狡黠可愛。
謝雲遲的嘴角抽了一下,紅蓮大概還沒適應什麽都不操心的日子,她閑不住,總是有意無意地折騰他。
紅蓮又補充了一句:“晚上陪我。”
謝雲遲不由得想起那天夜裏,她緊緊地抱著他,渾身的水汽和香氣伴著柔軟貼在他懷裏,頓時有些氣血上湧。他不動聲色地同她拉開了一些距離,誰知道她又緊緊地貼了過來,說的話直白得讓他心旌搖曳。
紅蓮說:“你忘了嗎?我及笄了。”
謝雲遲抬手將她扣入了懷中,柔聲說道:“紅蓮,這些天你在害怕什麽?若是你心中沒有恐懼,又怎麽會如此著急地抓住什麽呢?
“我沒有。”她下意識地否定。
沉默片刻,紅蓮的聲音也冷了下來,夾帶著一些譏諷:“否則,我還要奢望你娶我嗎?”
炭火盆靜靜地燃燒,時不時有破裂的聲音輕響,氣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我想要的你清楚,可是你能光明正大地娶我嗎?還是你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紅蓮靠在他懷裏,纖細的手臂緩緩環住他的腰,聲音卻冷到結冰。她的聲音裏有一種冷淡和距離,響在耳畔,卻相隔甚遠。
“紅蓮,我暫時不能給你許諾,給我時間。”
“這句話,李複也對我說過。”紅蓮沉默了會兒,“你想怎麽解決呢?如今大局已定,你礙於從前的救命之恩不肯殺昭陽,那麽這個陛下隻能繼續讓她做下去。或者你幹脆反了自立為皇,大概隻有那時,我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
這樣一想,她就覺得遙遙無期,突然覺得他的懷抱也冰冷了起來。
“你依然想取昭陽而代之嗎?”
“不然呢?這是最省事的方法。”
謝雲遲摸了摸她的腦袋,語重心長地道:“我不希望你一輩子被禁錮在那個位置上,永遠頂替別人的身份身不由己。你想要的自由,是這樣的嗎?”
“相比之下,這個更為重要。”
紅蓮恨透了那種見不得光的日子,無數個日夜,她獨自望夜空,恨不得就此死去,卻又心有不甘。
“你知道嗎?過去十幾年裏,我幾乎都是這樣生活過來的。永遠被拘禁著,見不得光,有時候明明大門就在眼前,我卻不敢走出去。想著可能會有的後果,就什麽勇氣都沒有了。”
“紅蓮,不要鑽牛角尖。”謝雲遲輕聲一歎,“這件事我會安排好的,但我需要時間。我同樣希望你用自己的身份站在陽光下,而不是身不由己地假扮昭陽。”
紅蓮閉上濕潤的眼睛,不讓淚落下來。
其實如今這樣也不錯,也算有了自由,再也沒有人不顧她的安危逼迫她辦事,她再也不用成日如履薄冰,就連睡覺都更安穩了。
知足常樂,她也許不應該貪心。
然而謝雲遲也從沒有說過,喜歡她隻是因為她是紅蓮。畢竟以前謝雲遲所見到的她,皆是她偽裝成了昭陽後的樣子,想到這裏,她的眼睛又酸澀了起來。
她如今就像一隻被圈養的金絲雀,患得患失,她痛恨這樣的感覺。
這一夜裏,紅蓮再一次從睡夢中驚醒。
她赤足踩在地上,披衣下了床,走到梳妝台前坐下。燭火明亮,銅鏡中的姑娘精致如畫,卻冷若冰霜,她扶著銅鏡的一側,一隻手細細描摹著銅鏡中的臉頰,嘴角無端泛起了一些冷意。
她將衣衫褪去,露出了肩胛骨,那個深深刻在上麵的字跡從銅鏡中映入目光,恨意和屈辱潮水般湧來,令她幾欲窒息。她冷冷地眯起眼睛,忽地拿起燭台反手湊到了肩胛骨之處,將火焰對準了那個讓她受盡屈辱的字上。
燭火微不足道,一吹即滅,卻原來可以讓人這般飽受苦楚。
紅蓮緊緊咬著牙,一隻手緊緊扣在桌麵上,泛白的指節似乎要戳破皮肉。額角冷汗密布,一滴、兩滴,順著她慘白的臉頰滑落,她拿著燭台的手抑製不住地顫抖,卻沒有挪開過一分一毫。
啪的一聲,梳妝台上的一個盒子被她撞落了。
沐兒打著哈欠走進來,見到這一幕,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滾!”紅蓮厲聲道,“滾出去。”
沐兒哪裏能聽她的,衝過來就將她手中的燭台奪走,紅蓮還要反抗,已經被沐兒兩三下給製住,壓在了床榻之上。急促紛亂的銅鈴聲響起,幾個婢女匆忙趕來,見此立刻前去請大夫。
沒過多久,謝雲遲大步走了進來,一見**的情景,頓時火上心頭,又是震怒又是心疼。
“還愣著做什麽?去叫大夫過來!”
“已經差人去了。”
謝雲遲走到床邊坐下,將紅蓮整個人撈到了懷裏趴著,她的肩背上一片皮膚被燒得血肉模糊,隱隱約約還能見到那個字,對比著一片瑩白光滑的背部,顯得觸目驚心。當然,驚的是他的心,狠的是她的心。
他力氣大,她幹脆不掙紮了,就那麽趴在他的懷裏,雙眼裏早已蓄滿了淚水。
謝雲遲氣得胸口痛,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紅蓮,若要論心狠手辣,我不得不佩服你,對自己都能下手。”
“我好疼。”她的眼淚不爭氣地湧出眼眶,啪嗒落到了被子上,仿佛到現在才知道疼一般,一邊掉眼淚一邊忍痛,說不出的委屈,“謝雲遲,我好疼。”
燭台落在地上,蠟燭斷裂成了兩截,火焰早已熄滅,蠟淚斑駁一片,她的手上也還沾著一些。他心口陣陣作痛,拉起她的手,將上麵凝結的蠟淚給一一拂去。蠟燭的火焰那麽小,她能將自己燒成這樣,得用多長時間?真是狠心。
謝雲遲頓時說不出責罵的話來了,良久,才擠出一句話來:“現在才知道疼?”
他將她抱起來了一些,她伸出手環過他的腰,將腦袋靠在他的胸口,那順從的模樣給人一種錯覺,好似她從來都是一個乖乖聽話的好姑娘一般。
他真是好氣又心疼,微微低下頭,輕輕吹了吹她的傷口,低聲道:“紅蓮,不要讓我心疼了。”
謝城帶著大夫進來時恰好看到了這一幕,忙不迭地垂下了眼簾,又是一番腹誹。
這些年不斷有女人跟謝雲遲示好,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被煩得厲害了還會翻臉。早些時候,他對謝雲遲的心思還沒什麽看法,昭陽的性子也不錯,誰知謝雲遲看上的竟是披著羊皮的可怕女人。
紅蓮不再偽裝後,呈現的就是她真實模樣,她沒有昭陽那麽愛笑,眉宇間總是帶著一縷憂愁。冷靜到刻薄,涼薄到狠心,對別人狠心,對自己更狠心。然而在知道她所經曆的事情之後,別說謝雲遲了,他都有些心疼。
剛開始謝城還會關懷一下,隻是跟這個女人說話要萬分小心,一不小心就被套話了,那種感覺真是極為酸爽。
大夫給紅蓮包紮了傷口,留了一些藥膏,仔細叮囑之後便離開了。屋內陷入靜寂,謝雲遲將紅蓮放到**趴著,不放心就此離開,便坐在了床邊靜靜守著。
夜深,燭火暖黃,靜謐而溫馨。謝雲遲靠在床頭,微微合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他垂落在一側的手被柔軟的手給抓住,他下意識地緊緊扣住,就聽見了一聲痛呼,睜開眼睛才見是她,心裏鬆下來。
“睡不著?”謝雲遲輕輕抓住她的手,揉了一下,“沒抓疼吧?”
“好疼。”
他忍俊不禁,幹脆拉起她的手吹了吹:“還疼嗎?”
她睜大眸子,像是浸在泉水中的黑寶石,直直地望著他道:“還是疼。”
謝雲遲知道她是故意的,不管他怎麽樣她都說疼,偏偏他還吃這一套,心裏柔軟心疼得不像話。薄唇湊近她的手,輕輕吻了吻。她的目光怔了怔,閃過了一些羞怯之意,隨即又大膽起來,將他的手扣住往下拉了拉。
他順勢彎了下腰靠近,又問:“又想做什麽?”
“你陪我睡吧。”
謝雲遲遲疑了好一會兒,見她依然堅持,隻好順著她的意思在旁邊側躺了下來。這一躺,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子近了許多,她偏偏還要湊過來,呼吸在咫尺間糾纏到一起。謝雲遲微僵,還保持著一絲理智,道:“你別亂動……”
下一刻,聲音消弭無聲。
他的嘴唇被她咬住了,那一瞬間他隻覺渾身的血液瘋狂湧動,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他猛地扣住她削尖的下巴,加深了這個親吻,唇齒糾纏,繾綣纏綿。
燭火輕輕跳躍,映照出兩個親密的影子。
……
許久之後,她半趴在他的胸膛上,手指有意無意地在上麵劃著,又被他抓住。
“睡覺吧紅蓮,別玩了。”他的聲音裏是濃濃的無奈之意,“乖乖睡覺。”
紅蓮又故意吹了一口氣,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身體僵硬,她惡劣地笑出了聲來,惋惜地長籲短歎道:“好可惜,早知道謝卿這麽堅貞不屈,我做陛下的時候就應該把你臨幸了,那時候你應該不敢拒絕吧?”
謝雲遲無奈地道:“紅蓮……”
她笑了起來,不小心拉扯到了傷口,頓時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別亂動了,小心些。”謝雲遲輕聲安撫,有一下沒一下撫摸著她的背脊,耐心地哄著她睡覺,思緒卻飄向了遠方。
他不許諾,並非在敷衍,並非不是真心,而是對著她時遠比對其他人時更小心翼翼,怕讓她失望。他沉吟了一下,說道:“其實有個好消息,你還記得芳華殿嗎?我最近查到了一些事情……”
他簡單說了一下,紅蓮卻像是睡著了,合著雙眼,呼吸徐徐。
他輕聲道:“睡著了?”
好一會兒,她呢喃道:“睡著了。”
他忍俊不禁,低頭在她額頭上落下輕輕一吻,揶揄道:“看來你沒有興趣,那好好睡吧。”
話音剛落,腰上就被掐了一把,他含笑對上了紅蓮的眼睛,她目光清明,哪裏有半分睡意?
第二日,當謝雲遲頂著青黑的雙眼走出去的時候,再一次接收到了謝城和謝十二的炯炯目光,不過這兩個人學聰明了,什麽話也不說了,隻是拿目光不斷地騷擾他。謝雲遲頭回知道,這兩個小子的眼神能飽含那麽多意思。
謝雲遲將一本書砸到了謝城臉上,留下一句“再給她看這種書,你就給本王滾去刷一年的馬”之後,拂袖大步離去。
“什麽書?”謝十二很是好奇。
這話本是講的才子佳人,當然故事不重要,有一句話分外重要,所以謝城找到這本書之後特意用朱紅的筆勾畫了出來,正是“想要得到他的心,就先得到他的身”。
謝城背了一口黑鍋,茫然道:“這本書不幹我的事啊!謝十二,是不是你——”
謝十二負手而立,仰望天空,一副憂國憂民憂主子的模樣:“為了王爺的終身幸福,屬下真是操碎了心。”
“你這個該死的小流氓!”謝城臉上一紅,說著就要動手教訓,謝十二連忙往旁邊躲,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道,“正人君子當久了對身體不好。城哥,小弟近日問過了大夫……”
謝城大驚失色:“什麽?那我……喀喀,那王爺這事兒……”
“小弟跟你說……”
……
日子平靜無波,過了一段時間,一個故事卻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自然也傳入了紅蓮的耳朵裏。
故事說的是前朝時期,一個皇帝曾經有個雙生弟弟,然而弟弟心愛的女子卻被皇帝納為妃子,兩個相愛之人被迫分開。弟弟在痛苦之下起了壞心思,想要殺死皇帝取而代之。反正兩個人長得一樣,他隻需要一個獨處的時機便可以輕易地達成此事。
弟弟也的確得到了這個機會,隻是沒想到皇帝周圍的暗衛眾多,他還沒能得手便被發現了,最後被貶為庶民流放到了苦寒之地,不得善終。
這件事情之後,皇室中便開始忌諱起了雙生子,每每有妃子懷孕,太醫便會先行診斷,若是雙生子的話便會用藥將這個孩子給拿去……
故事大概就是這樣了,最開始是一個戲班子裏寫的戲,誰知道這出戲格外受歡迎,其他的戲班子便也有樣學樣,就連說書的先生們也都開始講述這個故事。短短時間內,這個故事傳遍了大江南北,也傳入了京城中來。
紅蓮所有所思,獨自發呆了許久,直到天色將暮。
“今天好像是除夕?”
“是呢,姑娘沒記錯。”
“快用晚膳了吧,怎麽不見謝雲遲呢?”
沐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似是忍不住了,說道:“在小廚房呢,姑娘去看看?”
紅蓮挑了挑眉毛,披上了狐裘披風,又戴上毛茸茸的帽子,邁步往外走去。
謝府之中難得有了些煙火之氣,就連平日裏嚴肅的侍從和侍衛們,也不再緊繃著臉色了。大紅燈籠在屋簷之下掛著,長長的流蘇隨著風輕晃,精致的紅色窗花,還有凶猛威嚴的門神……
小廚房之中,白煙嫋嫋,食物的清香撲麵而來。廚子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頗有些手足無措。灶頭之中的水沸騰翻滾著,謝雲遲正拿著一個掌勺在裏麵輕輕攪動著,他身材高大,往這裏一擠,廚房都狹小逼仄了許多。
紅蓮走了進去,揶揄道:“君子遠庖廚,你在做菜?”
謝雲遲淡淡一笑,不回答她的話。
不過紅蓮並沒有放過他,又眨了眨眼睛說道:“好吧,你不是君子,可你是怎麽做到坐懷不亂的呢?”
廚子神色惶恐,唯恐聽見自家王爺的什麽隱私而被滅口。侍從努力埋著頭,表情憋笑到扭曲。
謝雲遲無奈一歎:“口無遮攔。”
紅蓮笑眯眯地看著他,心情明媚。
過了會兒,廚子提醒道:“王爺,火候差不多了,可以盛上來了。”
謝雲遲拿著木瓢將圓滾滾的元宵舀了起來,滿滿地盛了幾碗。紅蓮看著他還算有條不紊的動作,撇了撇嘴。謝雲遲對侍從吩咐道:“這兩碗送到明月樓之中,其餘的送去給謝城等人,按照慣例。”
“是,王爺。”
紅蓮問道:“今日是除夕,不是應該吃餃子嗎,怎麽換成了元宵呢?”
謝雲遲抬起眸子一笑,朝她走了過來,笑著將她衣領上的雪花拂落。那雙茶色剔透的眸子中清晰地倒影出了她的影子,紅蓮凝視著他,心裏一片柔軟,嘴角更彎了些。
謝雲遲扶著她的手臂往外走,說道:“吃什麽還不是隨心情?不過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元宵多一點。”
元宵,團團圓圓。
紅蓮眨了眨眼:“以前沒有人陪我吃過。”
“你想每天吃都可以,我陪你。”
“我想吃桂花餡兒的、芝麻餡兒的。”紅蓮狡黠一笑道,“你給我做嗎?”
謝雲遲輕咳了一聲,被她嬌嗔地瞪了一眼。
他說道:“煮還是可以的。”
紅蓮彎起嘴角,輕輕依偎在他的身上,心裏暖暖的。
明月樓是謝府中最高的一處閣樓,站在這裏,可以將底下甚至外麵的情景都盡收眼中。今夜格外繁華熱鬧,湖水中漾起粼粼波光,倒映著城中的燈火輝煌,歡呼聲和歌舞聲被風帶著,輕輕拂過樓角,拂過宮燈,傳入了這雅致的閣樓上。
兩個人坐下來吃元宵,沸騰中的酒香微醺,光是聞著味道就有些醉了。砰的一聲,瑰麗的煙火在黑夜之中綻放,一朵接著一朵,絢爛多姿,卻轉瞬即逝,令人難以挪開凝望的目光。
“這就是過年的樣子嗎?”
紅蓮目不轉睛地凝望著煙火,而謝雲遲卻側頭望著她,那繁華的煙火仿若在她眼中盛開,瑰麗動人。謝雲遲抬手將她攬入了懷裏,輕聲說道:“喜歡的話,等上元節時帶你出去看,那時候應該更熱鬧一些。”
“我很想去長安城看看。”
“那裏如今是西魏國土,當年令人心之神往的漢國,見不到了。”
“你對漢武帝怎麽看呢?”
“雄才偉略,千古一帝。若非漢武,隻怕如今溪國還在匈奴的掣肘之下吧。”
她安靜地依偎在他懷裏,那是一種安心而依賴的姿態,乖巧得像是一隻小貓。謝雲遲摸了摸她的頭發,柔聲道:“以後不要做傻事了,有什麽事記得告訴我。”
砰!煙花再次綻放,將他剛出口的話語淹沒,也不知她有沒有聽清。大概是沒有聽見的,否則怎麽會沒有一點反應呢?不過大概是聽見了的,畢竟她也很喜歡無視他。
過了一會兒,紅蓮忽地開口道:“我那天做了一個噩夢,很真實的噩夢。”
他輕輕嗯了一聲,聽她繼續說道:“在夢裏,你從一開始就很喜歡我,或者說是我偽裝的昭陽,你還說我是你的開心果。你可傻了,傻乎乎地相信我,一點防備都沒有。”
謝雲遲目光一凜,意識到了什麽似的,皺起了眉頭:“然後呢?”
“我當時也很傻,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李複來警告我,讓我別做夢了,你心裏放著的是昭陽而不是我。”紅蓮一邊回憶,一邊說道,“聽了這些話,我像是被魘住了一般,總覺得所有的都是假的。我忍不住對你發脾氣,陰陽怪氣地跟你說話,你愣住了,有些接受不了,還問我怎麽變了?”
謝雲遲淡淡地嗯了一聲,環住她的雙手收緊了一些。
“我就問你,你喜歡的是以前那樣的嗎?你說是,我以前的樣子讓你覺得輕鬆,跟我在一起總是開心,現在卻覺得陌生。”
“後來呢?”
“李複察覺到了我的心思,也怕我不聽話,給我下了毒。在我們成婚之日,你喝了毒酒倒地不起,而我……就坐在旁邊看著你,然後火就燒了起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場連綿不絕的大火……”
紅蓮閉了閉眼睛。
許久許久,她幽幽一歎:“這個夢太真實了,我時常害怕,害怕有些事真的跟夢裏一樣。”
“隻是一個夢而已,你忘記夢都是反的了嗎?”
謝雲遲將她扣入了懷中,緊緊抱住,眸中卻難掩震驚之色。
紅蓮所講述的夢中情景,正是他夢中所經曆過的一切,到如今,他清晰地知道了更多真相,也明白了她的身不由己……若是他能早一些看清,該有多好?那樣的話,這個無辜的女子就能少受一些苦楚了。
“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很可怕。”紅蓮說,“你若愛的不是我,我便拉你你共赴黃泉。”
他笑了笑:“如今呢?”
紅蓮認真地想了想:“如果你有二心的話……”
“你都這般威脅了,我怎敢?”謝雲遲半開玩笑,摸了摸她的頭發,“夢裏的不愉快,都忘了吧。”
“好。”
一切都過去了,雲開天晴。
日子漸漸平靜了下來,紅蓮也不再像之前那麽拘謹,也會時常走出觀火苑,偶爾還會戴著幕籬在侍衛陪同下,去街上閑逛,就如同尋常女兒家一般。看到什麽有趣的都買下來,有時候也會去戲園子裏聽聽戲,而那個雙生子皇帝的故事,她已經看了兩三遍。
這一日,紅蓮回府之後,帶著在街上買的一個胖乎乎的不倒翁想要給謝雲遲看看,剛走到書房門口,聽見裏麵有聲音傳了出來。
她微微頓住了腳步。
“王爺,真的不告訴姑娘嗎?”
是謝城的聲音。
“不用告訴她。”
大概是聽到了響動,裏麵的聲音戛然而止,謝雲遲走了出來,一見她微微一笑:“回來得這麽早?”
紅蓮走進書房,將不倒翁老爺爺放在了桌上,用手指戳了戳,看著不倒翁搖搖晃晃呆呆憨憨的樣子,笑出了聲來。她偏頭問謝雲遲:“好玩嗎?”
謝城摸了摸鼻子,識趣地道:“屬下告退。”
不過沒有人搭理他,於是謝城默默地退了出去。
謝雲遲瞥了一眼那傻乎乎的不倒翁,覺得又醜又無趣,嘴上還是順著她道:“好玩。”
紅蓮白了他一眼:“你以為你的嫌棄,我看不出來嗎?”
謝雲遲笑了笑。
“你們剛剛在說什麽呀?”紅蓮又戳了一下不倒翁,完全不掩飾方才自己偷聽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謝雲遲眼中的遲疑一閃即逝,快得捕捉不到,他很快就微笑了起來,說道:“告訴你就沒有驚喜了,你確定嗎?”
紅蓮點了點頭。
謝雲遲走到她身邊,傾身湊近她的耳畔,說了一句話。
“真的嗎?”紅蓮驚喜地睜大眼睛,順勢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脖子,幾乎是掛在他的身上。
“嗯,你開心就好。”
謝雲遲行軍多年,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唯一熟知的隻有他母親從前與謝嬴相處的畫麵,如同世間最尋常的夫妻一般,相敬如賓。他有些不適應紅蓮的熱情和黏糊,卻非常難以抗拒,偏偏周圍那些侍衛一個個愣頭青似的盯著他們看,礙事得很。
他涼颼颼地瞥了幾個親衛一眼,後者齊刷刷地垂下了腦袋。
翌日,謝十二送了一隻小貓過來,剛出生一個月,小小的一隻,毛茸茸軟綿綿的一團,放在地上走路都還跌跌撞撞。
謝雲遲含笑逗著小貓,聽到侍衛的稟報,嘴角的笑意頓時凝結。
紅蓮不見了。
今日,紅蓮跟往常一樣外出,前去店鋪裏定做衣裙,隻是在她隨著小丫頭去裏屋更衣後,就再也沒出來過。侍衛許久之後才發現人不見了,將店鋪裏裏外外翻了個遍都沒找到人,這才匆忙回了鎮南王府稟告。
謝雲遲麵無表情,未發一語,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桌麵,也仿佛擊打在侍衛們的心上。幾個侍衛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謝城沉著臉下令:“才剛失蹤不久,應該還沒能出京城,隨便找個理由開始搜查,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出來。”
幾個侍衛說了一聲“是”就想匆匆走掉,生怕謝雲遲問罪他們,誰知道還沒邁出大門,謝雲遲就開口叫住了他們,侍衛們隻好硬著頭皮又走回去跪下。
“王爺還有什麽吩咐?”
謝雲遲淡淡地說:“不用那麽大肆找,隨便找找就行了。”
“這、這是何意?”
“照做就行,退下吧。”
“是。”
謝城疑惑地皺起眉頭,他沒有想過紅蓮還敢離開,她身份棘手,若是沒有強大的靠山,孤身一人外出的話……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他心裏為那個壞女人著急,謝雲遲的安排卻令他十分意外。
謝城忍不住問道:“難道王爺你覺得強扭的瓜不甜,所以要等紅蓮姑娘想通之後,自己回來嗎?”
“可以這麽說。”
謝城更急了,眉頭緊緊皺著,搖頭說道:“屬下不讚同。那麽水嫩嫩嬌滴滴的一個姑娘家,若是有人起了歹心的話可怎麽辦?到時候王爺你後悔都來不及了,依屬下看還是盡快把她找回來吧,有什麽別扭好好哄著就是了。”
“你懂得這麽多?”
謝雲遲斜睨了謝城一眼。
謝城咳嗽咳一聲,有些不自在,卻又努力板著臉,以此來堅定自己的看法。謝雲遲晾了他一會兒,端起茶杯飲了一口,問道:“你覺得紅蓮跟昭陽一樣什麽都不懂嗎?”
“自然大不相同,紅蓮姑娘極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張。”
“那你由此想到了一些什麽沒有?”
“當然。”謝城理所應當地點了點頭,“你若當時讓紅蓮姑娘得手,她就不會走了。”謝城如今改變看法了,就算紅蓮是愛折騰的壞女人,那也是王爺中意的。
“……”
謝城咳嗽了一聲,立刻板起臉來,一本正經的樣子。
謝雲遲懶得跟他計較,說道:“那日紅蓮撿到了一個紙團,而那些刺客,最後查到了李祐安身上,說到這裏,你應該明白了吧?”
“她去找李祐安了?”謝城驚住了,不解地道,“李祐安和李複是一起逃走的,為什麽王爺卻說是李祐安的人而不是李複的呢?”
“如果是李複,她不會去的。”
這個世間,紅蓮最痛恨的人就是李複了。
“你等著看吧,最多兩個月,這天下就又要出變故了。”
“那我們應該如何應對呢?”
“推波助瀾。”
“可是,她還會站在我們這邊嗎?”謝城斟酌許久,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謝雲遲望向窗外的天空,眸中終於流露出了一些憂慮。
“喵。”被遺忘在一旁的小貓搖搖晃晃地撞到了謝雲遲的腳上,它抬頭無辜地望著他,又軟綿綿地叫了一聲。
謝雲遲將它撈起來放入懷中,輕輕撫摸。
……
暮色降臨,疾馳的馬車進入郊外一個不起眼的莊園之中。
紅蓮在婢女的攙扶之下走下馬車,信步走入了廳堂之中。李祐安坐在椅子上,望著她的一身女裝,勾起了嘴角。那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一如既往的多情溫柔,此時又添了一筆從容和淡定——他對她的到來毫不意外。
紅蓮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的確好久不見,不過我還是該說一句,”李祐安一頓,說道,“幸會。”
“你知道我的來意。”
“你也知道我想要什麽。”
紅蓮挑了挑眉,笑意深了些。
在鎮南王府之中,第一次聽說前朝那個雙生子皇帝的故事時,她便動搖了。光明正大這四個字,是她這輩子都無法忽略、無法抹殺掉的心魔。
而那張紙條之上寫道:誠意已奉,夙願可期,江山共謀,要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