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爹和雙喜茶樓老板失眠後的次日,在我的同學寫信罵夢龍是騙子的次日,水磨石板上貼了夢龍的一篇巨製,也是起承轉合,而且工楷謄寫,比我同學的那一筆字要好得多。大家圍著看,有幾個秀才解釋,此文的意思是,夢龍對“內定冠軍”的傳聞十分惱火——事實是,他根本就沒打算參加這次所謂的少年作家大賽;他更對我那同學造謠毀謗的行徑甚為不齒,他以為,我那同學不學無術、遊手好閑,憑著人們的獵奇心理才得到今日的虛名,助長了機會主義思想在青少年中的傳播……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有人道:“這篇檄文寫得不錯。還以為夢龍隻會風花雪月,原來罵人也夠貧的。”
蘇州人傾巢出動前來瞻仰學習,城門都被堵了個死。
而這邊廂後來者還未看出個所以然,那邊廂我同學開始反擊了——蘇州城裏大家已經很久沒見他這麽正經八百地跑出來了,這日,他打扮得妥妥當當,走到石板邊,“啪”把一張大字報給貼在了夢龍的文章邊,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便去了。
大夥兒忙湊過去看他寫的是什麽,這回乃是駢四驪六的文,更加叫人費解了,還得秀才翻譯,原來是把夢龍文裏的話一句一句都反駁了一通。
秀才道:“嗬,這損人的手筆可真厲害。說他不學無術,的確不對。”
我們大部分人不是不識字,就是水平還不夠,聽秀才這樣說,覺得必然有道理。其實單看我同學那架勢,嗬,跟唱戲似的,也有熱鬧好瞧!
大家全守著不走。沒多久,酒館老板帶著幾個夥計來了,哧啦哧啦將前麵的兩張都扯了去,換上張新的,是夢龍寫的駢四驪六,比我同學的文長出一倍。秀才看得吃驚不已,連連讚歎:“罵人罵到這樣,真是沒的說的!”
大家興致愈高,眼睛眨也不眨。
我同學便來了,腋下夾著一大遝紙,拎著筆墨和糨糊捅子,張一眼夢龍的文,道:“比不過別人,就把別人的文章撕了去,真是沒風度!”自己席地而坐,毛筆一揮,做了一首詩鞭撻這一可恥行為。
夢龍那邊當然也不會閑著。酒館老板沒到一柱香的時間又轉了回來,也回一首詩,反駁我同學雞蛋裏麵挑骨頭。
就這樣你一篇我一篇,你一言,我一語,長長短短,寫個沒完。蘇州的學生全體逃學,商店全體關門,連小偷都不出來活動了——酒館那邊秦重的故事也停演一天。大家興高采烈地聚在城門跟前看吵架。
我的同學畢竟勢單力孤,到後來為壯聲勢,每次貼大字報,就拿塊磚頭在石板上敲。夢龍那邊有酒館老板和一幹夥計,嘻嘻哈哈地諷刺他:“寫不過人家就拍磚,算什麽本事呢?”
我同學道:“男子漢大丈夫,力拔山兮氣蓋世,拍磚能花多少力氣?夢龍成天就曉得寫些娘娘腔的東西,連貼個大字報都不能自己動手,你要他拍磚,他還拍不動呢!”說著,寫了一篇叫《拍磚賦》的東西發出來。
大家看得樂翻了天,嘰裏呱啦地議論——也不知是誰想起來的,“拍磚”成了在石板上吵架的代名詞,由於其形象生動,一直流傳了很久很久。
最後,天晚了,大家肚子也餓了,才漸漸散去。那時,我同學正把最後一張大字報刷上石板,上麵幾個大字:“我不屑罵夢龍!”
拍磚的熱鬧,隻增加我爹的頭疼。
馮二脖子告訴他,看來這次是徹底沒戲了,夢龍多半不會上雙喜茶樓這邊來,秦重便也不可能來了,我爹若不想讓酒館把觀眾全部搶走,還需化被動為主動,開發新劇目,吸引觀眾。
我爹和雙喜茶樓的老板一籌莫展:什麽新劇目呢?
“咳!”我娘往當中一插,“不是早跟你說演家庭主婦麽?我們整天含辛茹苦,相夫教子,而你們這些男人就在外麵拈花惹草,胡天胡地。我們家庭主婦才是大明朝的頂梁柱,值得歌頌的幕後英雄——你們看,秦重現在成天把他和美娘的臭事拿在外麵講,他老婆一定哭死啦,你們文藝工作者,是老百姓的喉舌,怎麽可以不把這事好好批鬥批鬥?”
我爹被這話吵得心煩煩,雙喜茶樓老板也連連搖頭。
我娘道:“切,你們成天講婦道人家沒見識,我看沒見識的是你們。我就不信全蘇州的婦女聯合起來,不能把這股歪風邪氣給滅了!”
馮二脖子竟站起來支持她了:“大嫂說的沒錯,假如全蘇州的家庭主婦聯合起來,天天跟他們鬧,他們就演不成了,到時候我們雙喜茶樓的本子就是獨家,還怕沒人看麽?”
我娘道:“還是二弟明理!”便去找自己的一幹好友——自然少不了那書商的老婆王六姐——隔日,真的浩浩****一大隊人到酒館跟前遊行示威。
人說,蘇州話好聽,連罵人都好聽,但是隻得女人說,男人講蘇州話就有點娘娘腔——萬曆二十八年那會兒,蘇州的男人還都有點娘娘腔,怕老婆,見到這麽大一隊女人從街上行過,嚇得魂也掉了半條。
女人們在酒館門前停下,大罵秦重見異思遷,不守“夫”道,人神共憤。老板做不了生意,隻好上門板。秦重和那個神秘的“夢龍”都躲在裏麵不出來。女人們感覺取得了空前的大勝利。
第二天,她們又照樣做了一回。
第三天也是。我爹開始覺得娘的辦法確實可行,和雙喜茶樓的老板商議說,不消幾天,就整垮了酒館,雙喜茶樓這邊便來個“經典重溫”,把過去的名本子先拿來演一回,再迅速寫出個新本子來。
兩人如意算盤打得嘩啦嘩啦響。不料,第四天,那酒館又開門了,秦重又登台了。我爹好不奇怪——從雙喜茶樓裏望外一瞄,見酒館裏坐的都是生麵孔,這就更古怪了。他等到女人們來示威,見裏麵的男人麵不改色,顯然和外邊的女人屁關係也沒有。
他知道事情有變,趕忙叫雙喜茶樓的老板來看——外麵的女人經過三天的搖旗呐喊,多半啞了嗓子,有些連話也說不出,是以這天隻是靜坐。酒館裏麵淒楚纏綿的故事清楚地傳遍大街小巷——
“……我等啊,等啊,等啊,望穿秋水,但是人道情比金堅,我對美娘的一片癡心,又怎是這點光陰能夠消磨?我想,就算是天地合,山無棱,冬雷震震,夏雨雪,我也決不放棄,定要見美娘一麵!於是我……”
待講完了,酒館老板出來致謝,說道:“多謝各位。聽聞各位遠道而來,我先待秦兄弟謝過大家了。今日的茶果算是我請的,各位回鄉後請多多把這動人的故事傳揚。”
得,竟是外地來的!
我爹和雙喜茶樓老板愁容相對:難道秦重的故事這麽快已經叫外鄉人都知道了麽?好酒和正宗臭豆腐都不怕巷子深哪!
這沒有難倒我娘。她說:“你們成日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要想酒館裏的**故事不能繼續下去,一個做了‘夢龍’,二是做了秦重。夢龍也不知是人是鬼,你們搞不定他,秦重就好弄得多,我明天就去找他老婆。”
我娘雖然不是本書的主要人物,但是我要把以下章節獻給我娘。
本來我打算把這些都寫在前言、序或者鳴謝裏的。不過,有個書商曾經說,這年頭如果作者在以上任何一部分裏感謝他/她的老娘,讀者就會認為他/她還是吃奶的娃娃。現在流行無情無義,數典忘祖——大家需要知道,這部書雖然說的是萬曆二十八年的故事,但是寫它的時候,已經是許多許多年後,這時的潮流和萬曆二十八年有很多表象上的不同。比方說,萬曆二十八年的人上台演本子,都還我大明朝人的模樣,而現在,也就是我寫書的年代,上台無論是唱戲還是演本子,大家都喜歡扮成東瀛人,高麗人,波斯人,或者其他一些紅毛綠眼的模樣,講起話來,尤其喜歡帶上琉球群島的方言語調,倘不能做到,就難以流行。
萬曆二十八年蘇州的縣大老爺,每每對全城發表演說,就喜歡把大明朝比作他的老娘。現在的人,已經把這老娘都不要了,我假如在前言、序或者鳴謝裏感謝我娘,我的書怎麽可能賣得出去?
考慮到這一點,我將這段感謝放到二十二章來寫。因為誰如果已經看到了第二十二章,就是已經付了錢,買了書的,再要退回去也不能夠。而在買書前胡亂翻看就看到第二十二章的可能性實在小之又小。因此,我估計書商也不會為了這一段來跟我打口水官司——他們一定要找我麻煩的話,我也不介意把這一章抽去,反正我的目的是賣書,求財求名,我娘知道,也不會怪我。等我成了名,可以寫磚頭厚的書專門歌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