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裏要講的關於我娘的事是這樣的。
我娘辦事雷厲風行。平日裏她說:“看我不擰掉你的耳朵!”絕對是話音落下,手已經擰到我耳朵上。又或者她在廚房裏叫:“死蒼蠅,拍死你!”那後半句絕對是被“啪啪啪”地拍打聲淹沒的。
她不僅管教我爹,更是我爹的賢內助——其實她很有計謀,很有組織能力,對公關工作也很有經驗,街坊的三姑六婆都願意聽她指揮——王六姐雖然擅長講大道理,像是本子裏女尚書、女相國的樣子,但是大事小事,其實還得我娘來挑頭。她是主公,別人隻是她的幕僚。
如果爹早聽娘的話,不理會秦重,直接寫個家庭主婦的本子,雙喜茶樓的最終損失可能會小的多。麵對爹的剛愎和自大,娘冷靜地想出婦女遊行的方法,雖然其效果在長遠看來有爭議性(因為可能變相炒紅對手),但是短時間內的確遏製了秦重和夢龍對雙喜茶樓生意的衝擊,給了爹等人一個喘息的機會。而在對手突然請來外援的時候,娘也不慌不亂,抓住“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這條樸素的真理,欲假秦重老婆之手,收拾殘局——
假如有天時地利人和,我娘必然力挽狂瀾,名垂大明藝術史。可惜……
可惜秦重的老婆竟然失蹤了!
我娘及跟她同去的女人們都驚訝極了,猜測道:不會是秦重現在拽起來了,就把糟糠之妻謀害了,好跟美娘一處奸夫**婦去吧?
她們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把這消息告訴我爹知道。
我爹想,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是不妨到縣大老爺那裏備個案,悄悄查起來——為什麽要悄悄呢?因為前麵已經說過了,這一行的金科玉律,名聲越是鬧得大,不論香臭,錢就越是賺得多。如果秦重真的殺了老婆,隻消縣大老爺那邊一經查實,立刻抓人殺頭,永無後顧之憂,相反,假如現在就鬧出來,到時候秦重名振全國,說不定就有皇上特赦。名人效應不可低估。
我爹於是指揮女人們先去縣大老爺那裏報案。自己和雙喜茶樓的老板定下《新陳世美與秦香蓮》的本子,招兵買馬,開始排練。
我乖乖上學去。途中經過酒館,發現在外鄉男人的鼓勵下,本地男人也重新坐到戲台前來了,人氣旺得不得了,現在居然加演早場。
我想,停下來看一眼也不會遲到。
踮起腳望望,今天的戲台有些不一樣,台上還有台,糊了好些大白紙,描了門窗、欄杆,竟像是樓房的模樣——雖然跟雙喜茶樓布景雕梁畫棟還有些差距,但已經相當可觀。
秦重走到了“樓房”前,說:“事情的開始,就是半個月前……正講到手帕,天上就真的飄飄****飛下一方翠綠的方巾來,鏽了一朵粉紅色的荷花,還帶著淡淡的香氣。這方巾不偏不倚就掉在了我的手裏,我好生奇怪,抬頭一看,就見到一個天仙似的小娘子!”
他說到這裏,抬頭向上看。大家也都看這“樓上”。竟然真的有個女人倚在窗前,穿紅戴綠,濃妝豔抹,本來的麵目已經完全辨別不出來,要說是天仙,實在勉強,但硬要說不是天仙,全副油彩,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也擔得上“眉眼如畫”。演出這麽久以來,頭一次把抽象化為具體,底下人都看傻了,接著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秦重接著說美娘如何對他笑,對他招手,對他做口型。他說什麽,樓上的女人就做什麽。大夥兒目瞪口呆。有人說 :“真厲害,竟真的把美娘請來了,我回頭一定要她給我簽個名兒!”旁人道:“美娘是什麽人物,怎麽會隨便給你簽名呢?”頭一個道:“怕什麽?我天天來看,場場來看,總會有把美人兒感動的一天,難道我就比秦重差了麽?”
他們嘀咕著。可我想的卻是另外一番事:美娘這麽紅,酒館這邊有了她,再加上秦重和夢龍,我爹豈不是永遠翻不了身?
再調過頭來想想:秦重現在明目張膽和美娘同台,可不就是他殺了老婆的最好證據?
我便顧不得上學了,飛奔回家去告訴我爹。那時,我娘剛從縣衙回來,也有重大消息。我先把我的見聞說了,我娘嗤笑:“決不可能!”
我和我爹問:“為什麽?”
我娘道:“因為美娘叫縣大老爺給抓了,關在牢裏呢!”
我跟我爹好似小娘們兒見了一屋子老鼠,齊跳了起來:“什麽?”
我娘道:“她當街跟人打架,擾亂社會治安,破壞城市精神文明建設——衙門的人是這麽說的——衙門派了官差去拉她,她又在街上打官差,鬧得一塌糊塗,後來十幾個官差一起動手,才把她拿住了。結果她又說要告官差們非禮。官差說,妓女本來就是讓人非禮的。她說非禮妓女是要收錢的。這樣一來二往的,把縣大老爺的頭都吵大了。”
我爹不想聽事情的詳細經過,隻問:“你沒弄錯?那真的是美娘?”
我娘道:“官差拉人還能拉錯麽?你想想,秦重那邊把戲演得這麽火暴,錢賺得這麽多,美娘一個賣笑的女人,見了這麽大的好處,還不跟蒼蠅見了臭肉似的撲上去?這麽些天也沒見她動靜,要不是被抓了,還能是什麽?”
我爹擰著眉頭轉主意:照說秦重和美娘愛得這樣要死要活的,美娘有難,秦重沒道理不想救。誰救了美娘,誰就是美娘的大恩人,也是秦重的大恩人。即使救不出美娘,跟她套點兒交情,將來叫她出麵把秦重拉到雙喜茶樓來,也是一樣的。人在患難的時候,特需要別人是表示表示。
隻有一點奇怪——美娘這麽有名的一個妓女,還真說關就關呀?憑她,向縣大老爺遞幾個媚眼,不就都解決了?
我娘不曉得。
我爹又問:“那秦重老婆的事,怎麽說?”
我娘也不曉得。
我爹道:“好吧,還是我走一趟。”
他就來到了縣衙門。雙喜茶樓老板的老婆幫托的關係,由師爺帶進去見美娘。
牢裏燈光相當昏暗,看不清人的臉。我爹使勁兒看,見到一捆棉被。他問:“美娘呢?”牢頭道:“那不是?”我爹道:“那哪兒像人啊?”牢頭道:“就是這麽個不像人的臭娘們兒啊!”我爹皺著眉頭,把牢頭拉到邊上,小聲道:“你聽了酒館裏秦重講的書沒?美娘可是個天仙似的的人物兒——她不是頭牌紅姑麽?”
牢頭“咳”地一聲:“周大爺,天下叫美娘的可多了。秦重小子豔福好,見著的那個是傳奇人物。這裏關的,是個豬頭三,醜八怪,就這樣,她也還說自己是頭牌紅姑呢!你想,如果是頭牌紅姑,她家老鴇能到現在也不來贖她?”
這有道理!我爹想,豈不是白來了?
還不及轉身才去,隻見那捆棉被“騰”地跳起來,扒到了牢門上,嚷嚷道:“誰說我不是頭牌紅姑?誰說我不是美女?誰說的?”
我爹嚇得,心髒差點兒沒跳出嗓子眼兒。
牢頭拍拍他:“周大爺,你跟她慢慢聊。”就走了。
我爹心裏氣得呀,也不知道恨誰好。偏偏這個時候,牢裏的棉被跟他拋起媚眼來了,滿臉的痘瘡都跟著一忽而收緊,一忽而放鬆,我爹嚇得腳軟,跑也跑不了。
棉被美娘對他道:“怎麽,你也是久慕本小姐的盛名,沒錢上怡紅院來相見,就追到這裏來了?”
我爹心裏“阿唷”叫苦,嘴上卻說不出話。
棉被美娘道:“看在你這麽誠心,本小姐當是做折本生意好了,你把本小姐贖出去,本小姐就陪你一整天。”
我爹忙搖手——別說這是個醜八怪,就算是個天仙,他也不敢背著我娘做這種事。
棉被美娘怒道:“你不尋開心,跑到這裏來做什麽?拿老娘消遣麽!”
我爹道:“哪敢!哪敢!”忙解釋自己是個文藝工作者,到這裏來尋找素材。
棉被美娘一聽,樂了:“好,那你就寫本小姐我吧,我的故事值得天下傳揚!”
我爹說:“這……”
但棉被美娘已經講開了:她原本姓辛,名叫瑤琴,她爹做宰相,她娘是天下第一美女兼才女,一家有頭有臉,有權有勢。後來遭到奸人陷害,她宰相老爹丟了官,全家流放,又遇到兵荒馬亂,她就和家人失散了,被拐賣到妓院裏。老鴇給她改姓王,取名王美,人稱“美娘”。她長到十四歲,已經嬌豔非常,精通琴棋書畫,乃是賣藝不賣身的一棵搖錢樹。但是老鴇還嫌不夠,用藥把她迷倒,叫有錢大爺破了身。她從此身價更高,不久就贏得了“花魁”的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