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丫父親是個鄉醫,用句時髦的詞兒叫“赤腳醫生”也行。她父親的醫術是祖傳的,從父親的爺爺背起,一輩傳一輩,到父親的這一輩子已是第三代了。父親曾多次讓她跟他學醫,她卻不願學,嫌他這個醫生當的太土,搞不出什麽名堂。而她當時正年輕氣盛,整天做著作家夢,心想,咱比不上巴金、矛盾、冰心這些文學巨匠,就是當個省市級的小作家也算出人頭地了。父親見她對學醫不感興趣,也就不再勉強,由她去了。

一晃五十年的光竟過去了,父親已經作古,而她已是六十有一了。回想五十年的往事,父親醫病的經過仍曆曆在目。一時心血**,便想把這些往事記下來,留給兒孫們看。

記得那是20世紀五十年代的後期,趙四丫正讀小學二年級。記得一天放學回家,見家裏來一位病人。隻見父親漫不經心地看了病人一眼問:“哪裏不舒服?”病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說大小醫院跑遍了,也沒瞧出啥病,就是覺得吃不下飯,打不起精神。父親沒再說什麽,從藥櫃裏拿出一個小紙包,遞給那個病人說:“這是釣甲魚的餌子,你這就去小江子釣甲魚去!”病人怔了怔神兒說:“我去到江邊就得一個鍾頭,就要天黑了,能釣到甲魚嗎?就是買甲魚也不能這麽快呀?”父親白了他一眼說:“讓你去你就去,哪那麽多廢話?”病人沒敢再說什麽,拿著父親特製的釣甲魚餌子,又拎了把魚竿直奔村西的小江子去了。

果真,天剛擦黑的當兒,病人拎著一個二斤多重的甲魚回來了,推門便喊:“趙大夫,釣餌子真是神了,剛甩到江裏甲魚就咬鉤了,簡直就像撿的一樣。可惜,就這麽點餌子,讓它一口就叼到肚裏了。若是再多給我點兒,我還能拎它三個兩個的!”父親白了他一眼說:“你倒是不貪財呀,都像你這樣想,那小江子裏還能有甲魚了嗎?想再要餌子?沒那好事了!”說到這裏,父親又讓病人馬上到獸醫那裏要個馬卵子當藥引子燉甲魚,連湯帶肉一頓都吃了,保準能痊愈的。病人千恩萬謝地說了一些感激的話,轉身回家了。

後來趙四丫才知道,那位病人叫“幹巴魚”,因為他姓於,都五十歲出頭了,仍是光棍兒一條,長得又黑又瘦,家鄉人都稱他是“幹巴魚”。前段時間,他討了個寡婦後,可能是**過度,便瘦的沒有人樣兒了。可他仍不甘心,寧在花下死,也要生個兒子續香火。可越是這樣想,偏偏是那玩意不爭氣,惹得他老婆直罵:“沒有那爭氣的家什,還想兒子?死了那份心吧!”無奈,“幹巴魚”才求趙四丫父親給他瞧病,治他的“病根”的。

一個月後,“幹巴魚”又樂顛顛地找趙四丫父親來了。一見麵,就抖開手中的錦旗,隻見上麵繡著“華佗再世,妙手回春”八個大字。父親則笑了笑說:“都鄉裏鄉親的,用不著扯這個。”末了,“幹巴魚”才說出了心裏話:“我還想要點兒餌子,再釣兩個甲魚補補身子。”父親則瞪起了眼珠子:“你想的倒美!好吃就不撂筷子了?門都沒有,你死了那份心吧!”就這樣,父親把“幹巴魚”轟走了。

那時趙四丫還小,光知道父親配置的釣甲魚的餌子是用燕子熏製的,還有哪些配製料就不知道了。父親每次配製甲魚的餌子時都是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誰也不知道他是咋配製甲魚餌子的。配製好的餌子就鎖在他的藥匣子裏。除非是病人急用,他才肯把那餌子送給病人一小包。隻送一包,再想要就不給了,而且不要錢。就為這件事,趙四丫後悔一輩子,當初咋就沒用點兒心把這祖傳的“藥方”學到手呢?

三十年後的一天,趙四丫想回老家小住幾天。一是好長時間沒見到二老雙親了,挺想的。二是想讓父親治一治她的失眠症。可能是和她的職業有關,哪天都“爬格子”爬到半夜,寫到高興時,通宵達旦也是常有的事。久而久之就落下個失眠的毛病,越是著急越是睡不著,越是睡不著就覺得心煩意亂,連她自己創造的“轉移精神法”——數數也不靈了,往往一折騰就天亮了。上班時也覺得頭昏腦漲的,就像得一場大病似的,渾身哪都痛。

趙四丫到家時正好見到有幾個男人用四輪車拉來一個女病人。這女人被五花大綁著,當鬆開繩子的時候,她一下子從車上跳下來,狂躁至極,幾個小夥子都摁不住。隻見他兩眼通紅,嘴裏說著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語,純粹是個精神病患者。

此時父親正在獨自喝酒,一邊喝酒一邊用眼瞟女人。女人見到他,嘿嘿一陣怪笑:“老東西,看俺幹啥?今天俺就來跟你鬥一鬥法!”說著,就來搶父親的酒杯仰脖往自己的嘴裏倒。父親卻坐在炕上動都沒動,隻用手指輕輕往她的肘臂上一點,那隻胳膊就直挺挺地不動了。她家人見了趕緊七手八腳地摁倒在炕上。父親不慌不忙地問:“誰是她的親人?”一個中年男子趕忙說:“俺是她丈夫。”“說說她得病的經過。”中年男子用袖頭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說:“前天她去娘家的時候還好好的呢,昨天從娘家一回來俺就看出不對勁兒了,一回到家就兩眼發直,好像是撞上了邪。滿嘴的胡話,一會兒哭一會兒鬧的,整整折騰了一宿。去了好幾家醫院都不收留,俺就想起你來了……”父親“嗯”了一聲,“我先探探她的脈象吧。”幾個人強行把女人的袖子擼了上去,父親輕輕把三個指頭搭在女人的手脖子上,過了一袋煙的功夫才說:“你們依舊把她捆好,我要給她紮幾針!”就在父親取針的當兒,那女人掙紮著下炕要往外跑,卻被幾個男人五花大綁地綁在炕桌腿上,動彈不得。隻見父親在女人的背上下紮了幾針。開始每下一針,女人就是一頓惡罵,隨著針數的見多,女人的張狂慢慢減弱,最後,就像泄了氣的皮球,頭一低,呼呼地睡了過去。

這時,父親命人把她抬到院子裏,找來個破盆放到她眼前說:“等一會兒她要嘔吐,等突出黑色東西時再來喊我,先扶住她不要動。”說完,朝趙四丫一使眼色,那意識是叫她進屋瞧病。

父親叫趙四丫坐在他對麵的板凳上,端詳她一眼說:“你的病都是爭強好勝落下的病根兒,待我用清水給你點一下。”見她一臉的疑雲又說:“隻兒莫如父。你的病由心起,無端的煩躁,看起來是小病,假如鬧大了,就不好治了。”說著,邊用手指蘸了一些清水,在她的胸前比畫了幾下,嘴裏還念念有詞,不知道說了些啥咒語。說也奇怪,隔著一定的距離,她的胸前明顯感覺到了父親手指的遊動。每動一下,就覺得那兒輕鬆多了,就連喘氣也清爽順暢起來了。

父親顯然用的是“氣功”療法。做完這些動作,父親累得氣喘籲籲地說:“回去以後,啥事想開些。人呀,欲壑難填,隨波逐流地瞎忙一氣,到頭來還是對自己過不去。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少想些,就會自我安慰了!”父親的話說到趙四丫的心裏去了。她看到好多和她一同起步的作家,有的在文壇上嶄露頭角了,有的已出了幾本書了,而她卻一直像隻無頭的蒼蠅,到處亂撞,內心一直鬱鬱寡歡,能不憋出病來嗎?

這時,那個女人的丈夫走進來說:“俺老婆真的吐了,現在開始吐黑東西了。”趙四丫和父親出門一看,果然見那女人的盆子裏盛滿了贓物,惡臭惡臭的。她似乎很虛弱,大汗淋漓。奇怪的是,此時她依然嘴硬地罵趙四丫父親:“老東西,你的法力是很厲害,可甭想從這個女人的身上趕走我!”父親聽了又是一笑:“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著,伸手在女人的腋窩處紮了三針,邊紮邊嘟嘟囔囔地念起了咒語。就聽那女人嗷嗷怪叫著:“老東西,我服了!我這就走還不行嗎?”父親這才停止了咒語:“服了就好,你還是好自為之吧!”說著,父親拔下了女人腋窩的那三根針。這時,就見那女人深深地喘了一口長氣,然後睜開眼睛四處看:“俺這是在哪兒呀?”父親對她的家人說:“她好了。讓她養幾天自會好的!” 原來,那女人去娘家的路上遇見一個黃鼠狼,後腿直立著像個人似的前爪朝她拱爪,想討她的口風。那女人見了並沒說好聽的:“臊皮子,少討我的口風,你這輩子別想修成仙了!”就這一句話,惹怒了那黃鼠狼,就讓她得上了這一怪病。出於好奇,趙四丫問起父親符咒的話題。他說了很多,什麽六甲六丁咒、五雷咒、護身咒、招魂咒等這些咒語都出自老子,是一門科學,並不是迷信。就像氣功一樣,待後人們去研究探索。說到這裏,父親又是一陣嗟然長歎。趙四丫知道父親又在歎息兒女們沒有一個想繼承他的“衣缽”的,皆奔向了急功近利的繁華世界。“哎,現在的人都是外求大於內求,忽視自身的功能。俺不知道這是一種進步,還是退化。錢倒是掙得不少,病也跟著錢找上門來了。大都是心病啊,心病最難醫治啊!”說到這裏,趙四丫的父親不再往下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