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北的清河,是一條神奇而美麗的河。相傳,清朝皇帝鹹豐的娘娘郎太後就出生在這裏。於是,鹹豐降旨,把這條河封為清河。數百年來,清河因地處深山僻壤,保持了完好的自然生態係統,維係了遠古的洪荒風貌。不說旁的,光河裏魚兒就四十多種。勇敢凶悍的大黑魚,板牙如銼,是水中的霸主;蛟龍出水般的鯰魚,口齒八方,在魚的王國裏也敢獨霸一方:身上長刺的黃顙魚,一遇敵害利刺張起,呀呀鳴叫,更是嚇得獵食者狼狽逃竄……清河人和清河水相依為命,捕魚的情趣三天三夜也嘮不完,聽不夠。
每當清河水漲水退去的時候,就會有人大聲吆喝:“撿幹碗魚嘍!”清河人就會男喚女,老喚少,眨眼的工夫聚了一群人,稀裏嘩啦地往河套奔。清河的溝溝岔岔,有水就有魚。隨著水位的降低,溝岔裏的魚兒慌神了,恨不得多生兩條腿往河裏逃。無奈,身不由己,幹拍打水,就是挪不動窩。逼急了,使出看家的本事躍龍門,跳到岸上直蹦高,卻連水窩也不回不去了,眼瞅著當俘虜。是下水的時候,小夥子們排成兒行,沿著小河溝逆水而上,把沒膝蓋深的水攪得嘩啦啦地響成一片,人牆就是過濾器,三五斤重的大魚逼著往上遊,直到趕得放挺了,往前一撲,壓在懷裏,隨手把麻繩塞進魚鰓裏,兩頭一扣,撿到褲腰上,讓俘虜的魚兒綴在身後的水裏,像條長尾巴。斤把重以下的小魚兒不用管,任它們在縫中溜走,直撞腿,直咬腳。
把河溝裏的大魚趕到盡頭,看到白花花的金晃晃的魚兒拚命蹦跳掙紮的沸騰場麵,真讓人眼熱、手癢,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吧:用手抓的、用腳踩的、用筐撈的、用杈紮的,五花八門,什麽高招都想得出來。這時,姑娘媳婦們也不示弱,敢穿著衣服往水裏跳,和魚在水裏摔跤,打滾兒,衣服掙開了,露出白白的前胸也不害羞,隻顧抱著鯉魚娃娃親嘴了。惹得小夥子們放過眼前的魚兒不去逮,時不時走神兒。氣得岸上的媳婦一陣俏罵:“男人沒好貨,吃碗裏,還望鍋裏幹啥?看我回家收拾你!”小夥子們也不生氣,低著頭偷偷地笑,有那個心,沒那個膽兒了,甭想邪的了,逮魚吧!來去趟了兩個回合,人們過足了逮魚的癮。最後清點戰利品,少的十幾條,多的幾十條,個個都不空手。幾十斤至上百斤的魚兒串在麻繩上,提在手裏沉甸甸的,心裏卻開了花。看看前邊的姑娘媳婦們也都拎著魚,那苗條的身段被濕透的衣服一裹,更苗條了,更嫵媚了,禁不住多看幾眼,嘴裏自言自語哼哼著:“心裏有,眼裏有,嘴裏沒有,情哥哥的心思猜不透……”
夜釣鯰魚,也挺有趣兒。說起釣鯰魚,簡單得讓人難以置信。首先就地取材:在清河邊的柳樹林子裏折幾十根一米多長的柳枝條兒,再在柳葉上找些綠蟲子。柳葉上的綠蟲子狡猾,善偽裝,不注意看,在眼皮底下也難發現。有經驗的,蹲在柳樹下往上看。綠蟲子吃飽嫩葉後,都躲到沒吃的樹葉後麵,不讓人發現。甭在吃過的樹葉上找,那是聾子聽戲——白搭工。不用多,三四十隻綠蟲子足夠半宿用的了。
這時,看好地勢水勢,找個窩魚的河灣盤腿大坐,放下柳條捆兒和裝綠蟲的盒兒,從兜裏掏出麻繩團子,一米長一根兒,量好尺寸,剪斷後一頭拴在柳枝條兒上,一頭拴在大號魚鉤上。魚鉤小了不行,大嘴鯰魚能把它吞到肚裏。大號魚鉤是專為夜釣鯰魚準備的,這叫“對症下鉤”。
夜幕剛剛拉開,是下溝的好時候。下鉤也簡單,每個鉤上都挑一根綠蟲兒,往河麵上一拋,順手把魚竿兒穿在河岸邊的泥裏。綠蟲在水麵上飄著,隨水遊動,一伸一弓,悠悠****,活潑得很。河灣裏,依次插好三四十根柳枝魚竿,既大功告成。在回頭看插過的魚竿:這個不停地顫動,那是大鯰魚咬鉤了;那個已被拉得成了一彎月牙兒,那時大鯰魚被鉤住了;還有魚竿成了點頭蟲兒,一會兒顫動,一會兒被拉彎,那是被鉤住的大鯰魚拚命掙紮呢。可忙壞了釣魚人,這個鉤剛甩出河麵,那個鉤又咬上了。沒等摘完這個鉤,早有三四個鉤等著摘呢。那劈劈啪啪的鯰魚掙紮聲,那緊一下慢一下的魚竿點頭搖擺的樣子,心都隨之顫動,實在誘人哪! 不出半小時,準忙得滿頭大汗,卻顧不得擦,綠蟲的皮又厚又硬,大嘴鯰魚太貪吃,它不是咬鉤而是吞鉤,綠蟲一點皮肉都沒傷,卻已釣上幾條魚了。一條小蟲能換來十條八條大鯰魚,三四十根魚竿,一晚上豈不釣上三四百條鯰魚?得,別釣了,趕緊回家喊四輪車去,往家拉魚吧。心裏想著四五百斤鯰魚天亮就能換來千元大票兒,誰的心裏能不美滋滋的?這樣的好事,除了清河有,還哪兒有?
都傳說清河裏有大魚,可誰也沒見過。八十年代夏天的一個夜晚,趙四丫去河汊下魚掛子。他借著月光,不緊不慢地劃著小船,邊劃邊有心無心地欣賞著河裏的景色,優哉遊哉。前邊就是黑魚汀了,他緊張起來。老人們常說:“打魚別過黑魚汀,沒風也翻船,翻船就要命。”今晚風平浪靜,過不過呢?她有些猶豫。正捉摸不定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嘩啦啦水響,在寧靜的夜裏傳得很遠。借著月光往黑魚汀方向瞧,隻見河麵上躍出一個扁擔長的黑脊背,一浮一沉,拱得水花四濺,棲息在水麵上的野鴨,炸了營似的呱呱亂叫,四下翻飛逃命。啊?真有黑魚精了!嚇得她網也不撤了,驚慌失措地往回逃,生怕黑魚精追上來。回到村裏,她敘說著遭遇黑魚精的經過,老人們有話說了:“黑魚汀去不得,我小時候就聽大人說,那裏的黑魚成精了,下雨天能借著雨水騰出水麵,在草尖上飛著走呢,若是把頭紮到泥裏,哞哞地叫著,能傳出好遠好遠,比老牛叫得凶呢。這時候,十有八九要發大水了。那是黑魚精興妖作怪——呼風喚雨!”村裏的老人們說得神乎其神,更沒人敢過黑魚汀了。
趙四丫卻不信。天天在清河裏泡,不過黑魚汀還能打到魚?她三天兩頭過黑魚汀,都沒出過事,不禁笑道:“遠怕鬼,近怕水,自欺欺人哩!”
趙四丫也是逼著過的黑魚汀,除非是非過不可。若不然她寧可繞走十裏遠,不走一裏險的。
村裏的小夥子們知道趙四丫不信什麽黑魚精,便和她打賭:“趙四丫,你若敢夜裏過黑魚汀,我把新買的摩托賭給你!”“誰稀罕你那旱鴨子?咱這輩子盡和水打交道,用不上。”她嘴上這麽說,看著那三四千元的摩托也眼熱。好事者起哄,小夥子叫號,趙四丫扛不住架籠,答應夜闖黑魚汀。那天夜裏,她和五丫駕著小船在前邊走,後麵跟著打賭的小夥子們,兩船前後差半裏路遠。打賭的小夥子鬼機靈:“如果趙四丫真過去了,咱們也平安無事。若是真過不去,咱們逃也比她快,等著看熱鬧吧。趙四丫晚上喝了半斤酒,打魚人離不開酒,酒能驅寒。今晚趙四丫多貪了兩杯,這也是為了酒壯英雄膽吧?五丫在船尾劃著槳,趙四丫坐在船頭半眯著眼睛美滋滋地吸著煙。她在盤算如何過黑魚汀呢?還是盤算著那輛新摩托車呢?不得知。河麵風平浪靜,連遠處野鴨起落聲都聽得真切。黑魚汀過了一半了,平安無事。趙四丫酒勁上來了,有點兒燒膛。她索性把腿伸進水裏,這樣涼爽。突然船頭隆起水浪,緊接著卷起個大浪花。趙四丫喊了聲:“不好!”還沒等把腿抽回來,左右腳已被釘子般牢牢地釘住,一陣陣鑽心的疼痛。他大聲喊五丫:“快操槳往水裏砸!”說話間,趙四丫已被拖進水裏。有道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五丫哪能看著四姐活活被黑魚拖走?操起船槳一陣猛砸,水麵激起陣陣浪花,浪花裏摻雜鮮血。說不上是魚血還是趙四丫的血。待把趙四丫拽到船上,她左腳麵連肉帶皮撕去一條子。腳跟留下梳子般的一排牙印兒。“疼死我啦!”趙四丫昏了過去。五丫慌忙調轉船頭,在打賭好事者的陪同下,倉皇往回逃。趙四丫打賭不成被魚咬,真是王八鑽灶坑——憋氣又窩火了。
趙四丫發誓不逮住黑魚精就不在清河裏混。她腳傷還沒有痊愈就默默地做逮黑魚精的準備了。先把大秤的鉤子卸下來,再把多年舍不得地用的尼龍繩翻騰出來,又吩咐五丫:“去,買五斤羊下水,再捎回瓶酒。五丫以為四丫想解饞,沒多想,便把羊下水和酒買回來了。趙四丫羊下水沒動,酒也沒動。傍晚,她發話了:“去,把打賭的那幾個小子叫來。告訴他們今晚去黑魚汀!”
皎潔的月光灑在清河裏,萬頃水麵波光粼粼。兩隻船兒披著月光,一前一後地悠悠駛向黑魚汀。趙四丫仍坐在船頭,咕咚咕咚喝幾口,便默默地想著心事。但她兩眼卻目不轉睛地盯著船尾那條綴滿了羊下水的秤鉤繩。兩隻耳朵也豎起來,時不時聽聽四周的動靜。五丫把小船駛得漂亮,漿伸進水裏,一點兒聲響都沒有。船兒就像浮在水上的大天鵝,慢悠悠地遊在神話裏。清河的夜靜得出奇,靜得讓人心焦,趙四丫恨不得馬上駛進黑魚汀才好呢!剛進黑魚汀,趙四丫發現小船前麵的魚兒像誰用分水法驅趕似的,飛快地往兩邊閃。正看著,小船突然不動了,船尾的鋼絲繩拉得繃直。繼而,船尾翻起了大浪,一條黑怪似的大魚上下翻騰,鋼絲繩不停地顫動,拽得小船忽左忽右。有時船頭被拽得高高地翹起;有時小船像拉磨似的轉圈圈兒。趙四丫告訴五丫:“穩住駕,讓它折騰!”正說著,小船後鋼絲繩繃直了,就像安上馬達似的,拖著小船倒退著跑,越跑越快。再看姐妹倆,一個仍端坐在船頭,一個仍穩操船舵,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哩!打賭的小夥子們駕著船跟上來了,拚命地劃著槳,有時竟也跟不上。大約有四五個小時吧,水裏的大魚拉著姐妹倆倆跑了三十裏水路,速度漸漸慢了下來。趙四丫發話了:“小夥子們先靠岸,準備好鉤幹鐵齒,拽魚吧!”小夥子們言聽計從,把船靠岸邊。趙四丫親自駛船,像和魚拔河似的,一會兒小船前進,一會兒小船兒又退回來。走走停停,相持了一個來鍾頭,水裏的大魚筋疲力盡了,順從地跟著小船走。岸上小夥子見狀,探出鉤杆:“一二!過來把!”船兒在小夥子們的號子聲中靠了岸。船後的大魚仍在掙紮著不甘當俘虜。三四個小夥子跳上船,一齊拉魚綱,先看見一個小鍋口大小的魚頭露出水麵,繼而,一個小二缸粗細的二米多長的大黑魚終於被拽到沙灘上。它還想掙紮,趙四丫操起槳啪啪兩下,大黑魚不動了。
這回趙四丫樂了,小夥子們更樂,七手八腳地把大黑魚抬到船上。魚頭抵在船艙裏,魚尾仍然搭在船尾的水裏。有個小夥子好奇,掰開大黑魚的嘴,露出兩排齊刷刷的尖牙。魚嘴有臉盆大,別說吞趙四丫一隻腳,再放進三隻腳也綽綽有餘!
據說,第二天給大黑魚過秤了,標有一百多斤重的秤盤星拽到頭了,秤杆仍高高的。村裏的老人們計算,這麽重的大黑魚,少說也得有百八十年的。打賭的小夥子們又出鬼點子了:“快開膛,看它肚裏有啥東西!”魚肚兒劃開了,魚胃劃破了,裏邊除了有些沒消化的小魚外,還有兩隻沒消化的野鴨!“唉?不能光這些呀?”“還有啥?”“還應該有趙四丫腳背上的那條肉哇?”“那就在魚身上找吧,說不準長在哪兒了!”眾人大笑,趙四丫也笑,她比誰笑得都得意,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