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托人帶信告訴趙四丫到他家去一趟,有要緊事。什麽要緊的事呢,這麽急?聽到信兒,趙四丫匆忙往二叔家奔。路上,二叔的影子總是晃動在她的腦海裏。歲月如流,少年時代的許多人和事在趙四丫的記憶裏已經模糊不清了。可她奇怪,怎麽還是記著二叔的印象呢?莫非是他那古怪的脾氣對她的印象太深?趙四丫邊走邊想,多年的往事浮現在心頭。
趙四丫印象中的二叔脾氣很壞,臉總是繃得緊緊的,成天沒有笑模樣。從他嘴裏憋出的話也難聽,能把人噎得喘不過氣來。若不就一天到晚不吭聲,吃過飯便呆愣愣地蹲在屋角抽旱煙,隻有一閃一閃的火星才證明了他的存在。有一次,趙四丫摸著他凍得發紫的臉膛問:“你咋老戴這個破狗皮帽子?”他張了張嘴,好一陣子沒憋出一個字來,最後才擠出一句話:“肉皮子長成了,比你們抗凍!”趙四丫聽了他這強擠出來的話語,一股苦澀味兒在心頭久久地纏繞。
到二叔家已經眼前黑了。不一會兒,滿香妹把趙四丫引進餐廳,端上來八個菜。二叔拿出酒壺,給趙四丫倒了一盅,自己也倒了一盅,邊倒邊說:“都是自家產的,願吃啥夾啥。你也知道二叔,別見外。”可能是酒逢知己吧,趙四丫已放下碗筷,二叔還津津有味地自斟自飲。他抬眼看了看趙四丫,不滿地說:“怎麽?嫌二叔的菜不香?酒不多?還是小看二叔咋的?若隔頭幾年,你想吃二叔還拿不出呢!”趙四丫忙說:“菜炒得不錯,酒也不少,隻是我的胃太小了,還能撐到肚皮外去?”滿香妹也說他:“爹,少喝點兒吧,喝醉了咋嘮嗑兒?”二叔頭也不抬,隻管笑眯眯地一盅接一地喝他的酒。可能他多貪了幾盅,臉上泛起了紅光,話也多了起來,又伸手從兜裏掏出一把玉米粒子,左一堆右一堆在桌上擺弄著,一會兒往這堆上添一粒兒,一會兒往那堆上挪一粒兒。添一粒,嘴裏嘮叨一句,臉上多了一道笑紋兒,還嗬嗬地傻笑著。趙四丫以為二叔喝醉了,忙叫滿香妹扶他去休息。滿香妹笑著告訴她:“俺爹在算今年的收入呢!”
二叔數了一會兒,最後把玉米粒兒歸到一個大堆上,仍嗬嗬地傻笑著。見趙四丫愣愣地瞧他,笑得更得意了,抬眼見酒盅還在桌上放著,一仰脖兒,又喝光了一盅。吧嗒吧嗒嘴,朝她伸出一隻手說:“整整賺了這個數!”趙四丫問他:“五萬元?”“那叫賺?整整五十萬還出頭呢!”他說著眯起醉眼,掰開手指算給她聽:“綠化林木賣了五萬二,蔬菜大棚賣了八萬一,名貴花草賣了七萬八,養殖賣了五萬三,藥材最冒高兒,賣了十六萬,還有旅遊收入八萬二,加到一起是不是五十萬出頭?”二叔見趙四丫吃驚的樣子又說:“不瞞你,中央發話了,你二叔心就拖底了,誰還肯舍不得出力氣?怕錢咬手?我聽廣播說,誰勞動富了誰光榮,莊稼人不圖光榮,就圖有個準主意!”
趙四丫說:“賺得多說明對國家貢獻大,當然光榮了!社會主義就是讓大家過好日子,要不還優越個啥?這回政策變不了啦,您老把心放在肚子裏吧?”
“這樣就對了!”二叔更高興了,臉變得更加紅潤起來。從他那火辣辣的眼神裏,看出他對前途充滿信心:“隻要老百姓有吃有穿,國家不受氣,就是好主意,照這樣主意走下去,你二叔舉雙手讚成。”
這時候,滿香妹從廚房進來了,一撇嘴,連聲說道:“爹你還喝呀?七不親,八不親,就是見酒親!”
二叔咧開大嘴嘿嘿地笑著:“哪喝了?俺嘮嗑兒呢!”說著,一仰脖兒,又幹了一盅,抹了抹嘴巴說:“二叔得托你辦件事。”
“什麽大不了的事兒,托人帶信地找我?”
“走個後門兒。”他睜大了醉眼盯著趙四丫說。
“走什麽後門?”他笑起來,走個買豪華大客車的“後門”。他說著瞧了滿香妹一眼:“我想,你妹夫到俺家,哪能還像我似的耍鞭杆兒拉遊客?買個豪華大客車拉遊客多風光?那才是賺錢的冷門呢!”
二叔這麽一說,滿香妹羞澀地低下了頭,臉頰驀地飛上兩朵紅霞。
趙四丫告訴二叔,大客車好買,就看你兜裏的錢啦!二叔急得嚷起來:“算啦,算啦!還是怕俺拿不出錢?咱一手錢,一手貨,當場點現的!”他說著伸手往懷裏掏,掏出一大把票子往桌上一攤說:“這些夠不夠?”他又伸出十個指頭讓趙四丫看。有幾個硬幣掉到地上亂滾,他帶著幾分醉意探身去抓。硬幣好像故意和他捉迷藏似的,左滾右滾,他怎麽也抓不住。滿香妹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喝兩盅酒就嘮叨個沒完,人家沒說你沒錢哪?看把你忙活的!”二叔也不生氣,咧著嘴笑著說:“我樂意叫看呢,要隔頭三十年,想看我還掏不出來呢!”
真是醉人話多,二叔嘮叨起來就沒個完。一會兒問:“聽說咱國家出一種小飛機,農民買也行嗎?”一會兒又問:“聽說大城市裏的豪華客車都有空調了,還帶彩電呢,能給二叔買個這樣的車嗎?”
滿香妹把蓬鬆的披發一揚,小嘴努得像顆嬰桃,“爹,看你醉成啥樣啦?天南海北地問個沒完,還看不看電視啦?到‘金土地’節目啦!”這句話真靈,二叔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埋怨滿香妹說:“你咋不早說呢?”又轉過頭來問趙四丫看不看。趙四丫說:“今天有點兒累,想休息一下。”“對,對!我把東屋早給你準備好了,咱爺倆睡覺時再嘮。”說完,讓滿香妹扶他去西屋看電視。
望著二叔的背影,不知什麽原因,心上的琴弦又撥動了趙四丫深藏的記憶。她實實在在地感到,以前的二叔已不存在,他變啦!這時,趙四丫想起馬克思曾說過的話:“摘去了裝飾在鎖鏈上的那些虛幻的花朵,但並不是要人依舊帶上這些沒有任何樂趣、任何慰藉的鎖鏈,而是要人扔掉它們,伸手摘取真實的花朵。”是的,農村政策的改革,順應了曆史的潮流,改變了社會和自然麵貌,也淨化了人們的心靈。二叔不正是掙脫了一切有形和無形的鎖鏈,摘取到了真實的花朵了嗎?
想到這裏,趙四丫覺得二叔講的那些話正是一首詩,一幅畫。這首詩寫的是二叔苦盡甘來的變化,這幅畫畫的是二叔燦爛的現實生活以及輝煌的明天……正思考間,從西屋的電視裏傳來了彭麗媛演唱的《誰不說俺家鄉好》甜美的歌聲。這支聽過多少遍的歌兒,今天在二叔家聽來格外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