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天連水、水連天的興凱湖,想起那湖邊銀鏈般橫穿在綠菌稻田裏的水渠,還有那莽莽草塘裏星羅棋布的水泡子,就會產生一種異常的親切感。孩提時攝入大腦影集中的那情、那景、那人,在趙四丫的眼前又重新映現出來,真像是在夢中用幽幻織成的花環,五光十色地閃耀。印象最深切的,就是逮大白魚。

不是吹,說興凱湖是個大魚庫,一點也不過分,各類魚達四十多種,有的趙四丫也叫不出名來。其中最為珍貴的,要算是大白魚了。這種魚形窄、鱗細、肚子扁,頭和尾都向上翹。冷眼瞧,倒像一條白色的小船兒,白得鮮亮,白得耀眼。她敢說,世上沒汙染的湖泊屈指可數,興凱湖就一點兒沒汙染。大白魚在絕無汙染的湖中自然生長,能不白嗎?能不鮮嗎?難怪曆朝曆代都是皇上指名要的貢品。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最好親自嚐一嚐。保管肉質細軟、滑爽,似有一種海蝦的味道,又不乏淡水魚特有的鮮香。倘若在湖邊架起鍋灶,舀一瓢湖水,把剛剖腹的大白魚放進鍋裏,還能在鍋裏轉幾圈呢!湖水煮湖魚,不用加佐料,也不用放油,那才是真正的大白魚味道。如果換別的地方的水,就是國宴上的名廚所為,也很難和興凱湖邊做的魚相媲美了。這就是古人所說的“橘生淮南則為橘,桂生淮北則為枳”的道理吧?

白魚好吃,也好逮。那時,趙四丫才十歲,看見大人一串一串地往家拎大白魚,真夠眼饞的。大人逮白魚都有絕招兒,不用工具,全憑兩隻手,逮魚時都脫得光溜溜的,因此避女人。趙四丫是小孩兒,也不避她,隻是告訴:回家別什麽都說。站在湖邊,看他們泡在齊腰深的湖水裏,像水牛似的,一泡就是半天。

看大人逮白魚,挺過癮。他們不在湖中間逮,隻是站著湖邊摸。不是不想在湖中間逮,因湖中間浪大水深,需撒網才能逮到。湖邊也有白魚,且好逮,何必頂著風浪舍近求遠呢?看大人逮魚的姿勢挺好玩,那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先在胸前拉開架勢,然後慢慢合攏;再拉開,再慢慢合攏,循環往複,一段一段地沿著湖邊往前摸。湖邊長滿青草,大白魚喜歡待在裏麵和人捉迷藏。大人像玩似的,一條一條地捉,隨手拋到岸上。趙四丫在岸上不住地往魚串上穿,一袋煙的工夫就穿一長串。直到穿得差不多比她高了,提不起來了,大人才盡興上岸領著她往家走。

時間長了,趙四丫也想下去試試。可是大人不讓,怕淹著。她偷著下到湖裏,學著大人的樣子在湖邊摸。可惜個子小,站到水裏就沒脖兒了。蹲不下去,索性悶一口氣一個猛子孔進水裏。說起來有意思,沒碰著魚時心裏挺急,可一觸到滑溜溜的白魚背,就不自主地一哆嗦。再去摸,白魚早逃得無蹤影了。好後悔呀,埋怨自己:你倒怕啥呀?再下定決心摸。可觸到魚又嚇一跳,反應過來已經晚矣。真是看花容易,繡花難呢!

小孩兒有小孩子的辦法。湖裏逮不到魚,到水渠裏逮。水渠淺,白魚遊動都能看得見。十幾個夥伴兒一起動手,把水渠堵上了。一會兒,水渠斷水了,隻剩下渠底的魚了。那巴掌大的鯽魚,都放扁了,幹撲棱水,寸步難行;那賊頭賊腦的白魚,露出白花花的脊背,搖頭晃尾地四處亂拱亂鑽。這時她們啥也顧不上了,劈裏啪啦地跳進水裏,抓的抓,按的按,一會兒就逮住幾十條。逮得正起勁兒,突然感到背後火辣辣的疼。以為是蠓蟲咬的,伸出滿是泥水的髒手往背後一拍,抓住的竟是根柳枝條。扭頭一瞧:壞了,生產隊看稻田的老趙頭正瞪著眼睛站在渠岸上:“小雜種,誰讓你們堵水?先嚐嚐我的柳條!”說著,揚起手中的柳枝條兒,挨個地往她們光著的屁股上抽。抽得她們也顧不得穿衣服了,提著魚串兒,光著屁股往家逃。跑挺遠了,還聽見老趙頭在身後罵:“小雜種,再敢來,把你們的屁股打腫嘍!”

水渠是不敢去了,到泡子裏逮魚也挺過癮。興凱湖邊草塘裏泡子多得很。大泡子水深,魚不好逮。最好是一米深的水泡子,她們的本事才能施展得開。在泡子裏逮白魚是她們的拿手好戲:先脫得光溜的,再喊一聲:“一——二!”就像往鍋裏下餃子似的,往水裏跳。她們在水裏來回地跑動,連跑再撲騰,掀起層層濁浪,攪得水泡子渾醬醬的才肯罷休。這時跳上岸來往水裏瞧,魚都嗆得浮出水麵了,沸沸揚揚的一層!那張著尖嘴巴的大白魚,腦袋都露出來了,那綠瑩瑩的吐著水沫的鯽魚嘴也露出來了,她們手裏都握著根二尺來長的小木棒,不管是白魚還是鯽魚,隻要一露頭,上前就是一下子,一敲一個準兒。魚當時就翻出白肚皮了,隨手就拋到岸上去。小孩有小孩的心眼兒,誰都想挑大的敲。突然,趙四丫發現露出一個白魚頭,有小碟口般大小。這家夥是泡子裏最大的個兒了。趙四丫憋足了勁兒,對準它的頭猛地敲下去!定睛一看,魚沒翻上來,卻像喝醉酒似的,跌跌撞撞地遊到二孩子眼前去了。沒等趙四丫追上魚,早讓二孩子補了一棒子,把魚抓到手了。呀,兩隻手強掐住魚鰓,足有二尺長!可把趙四丫眼饞壞了:“二孩子,見麵分一半兒,這魚我要不是我先打一家夥,你能逮住它?”

“憑什麽分一半兒?你過過眼癮吧!”二孩子喜滋滋地把大白魚放進他盛魚的水坑裏。

她們各有各的盛魚的水坑,在泡子沿兒上排了一長溜兒。“我沒得到,你也別想要!”趙四丫暗自地打著主意。離水泡子邊幾步遠就是興凱湖,她偷偷地跑到二孩子的水坑前,拎起那條大白魚,使勁一甩,“啪!”讓她甩到湖裏去了!這下子,二孩子紅眼了,掄起手中的木棒朝趙四丫打來。見勢不妙。魚也不要了,撒腿就往家跑。打那以後,趙四丫再也不敢和二孩子打照麵了,她自知理虧,怕二孩子報複。二孩子手黑,打人下死手。

母親挺嬌慣趙四丫,每次逮魚回來,都用小盆給她蒸上。姐姐們吃她們的菜,她吃她的魚。有時,她們要,她也不給,母親也幫腔:“當姐姐的,你們別吃了。”為此,姐妹們很有意見。一次,母親到姥姥家去了,姐姐在家做飯。趙四丫逮魚回來,跟姐姐說:“你給我蒸上,咱倆吃,”“我認可不吃,也不給你蒸!”姐姐沒好氣地說著,忙做菜去了。你不給蒸咱自己來!唉?放到粥裏不也能煮嗎?趙四丫這樣想著,看姐姐不注意,偷著把一條大白魚塞進粥盆裏了。過了一會兒,她偷著扒開粥瞧,怎麽沒熟?又偷偷地用粥埋上。隔了一會兒,再扒開粥瞧,還是沒煮熟。這可咋辦呢?唉,有了。她伸手從粥盆裏把魚拎出來,又順手從窗口扔給屋外的老黃狗了。這一切,做得很麻利,姐姐一點兒也沒察覺。吃飯時,趙四丫怕露馬腳,裝肚子疼,臥在炕頭偷聽動靜。吃著,吃著,父親突然說:“這粥怎麽一股腥味兒?”

“不能啊,我怕有腥味兒,沒給四丫蒸白魚。”姐姐解釋著。父親不作聲了,繼續吃他的飯。趙四丫也嚇得沒敢吱聲,佯裝睡著了。直到現在,趙四丫也沒敢說在飯裏煮白魚的事兒。當時,若讓父親知道了,非打她半死不可!

事隔50年了,可趙四丫一閉眼睛,便會出現興凱湖的影子,還有湖邊那水渠,那數不盡的水泡子,及留在那裏的夢。想起這些往事,她仿佛又回到了興凱湖的懷抱裏,那樣溫馨,那樣愜意。

近幾年,釣魚熱方興未艾。釣魚的花樣越來越多。聽人說,去興凱湖垂釣不過癮了,到養魚塘裏釣魚最熱門兒!可也是,興凱湖裏的魚再多,哪有養魚塘裏的魚多?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死看硬守,一天頂多能釣十斤八斤的。養魚塘裏釣魚可就不同了,釣竿就像魔術棒一樣,隻要伸出去,就能拽出一條活蹦亂跳的白魚來,下下保準兒。不消一個時辰,二三十斤魚兒就拎回家來了。這便宜的事兒,打著燈籠也難找。

開始,小娜也不信。上人家養魚塘裏釣魚,和勒大脖子有什麽兩樣?其實,小娜想錯了,那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她真就親眼見過這樣的場麵:故事就發生在趙四丫承包的養魚塘。那天下午,小娜揣了兩瓶、《北大荒》白酒到趙四丫的魚塘閑逛。不,確切點兒說,是她嘴饞,閑逛是假,想用趙四丫的白魚下酒是真。沒曾想,讓一群釣魚人打破了小娜的如意算盤。細數,一共二十三個,在魚塘邊一字排開。隻見塘麵水花四濺,釣竿上下翻飛,好不熱鬧。小娜大吃一驚,天哪,你的魚塘要連窩端咋的?趙四丫卻神秘地對小娜一笑:“是我請來的。”“你吃錯藥了?幹這種傻事?”“你先別嚷,一會兒我跟你說。”趙四丫沒再理小娜,忙著照顧釣魚客去了。小娜自討沒趣兒,也跟著她到塘邊湊熱鬧。可也別說,這群釣魚客個個身手不凡。且不說釣具如何先進,也不說垂釣的技術如何高超,且看那浸泡在水裏直翻浪花的魚簍,就知道他們是見過世麵的行家裏手了。轉眼,兩個小時過去了,二十三個魚蔞都滿滿的了。這些釣魚客才心滿意足地收起釣具,拍拍屁股和趙四丫“拜拜”了。用眼掂量,哪個魚簍都有二十多斤重,二十三個人五百多斤魚,就白白地讓人拎走了?按5元錢一斤算,也是2500元呢!情不領,謝不道,心安理得地走了,你不傻到家了嗎?小娜為趙四丫鳴不平。趙四丫卻笑了,且邊笑邊說:“呆子,十足的書呆子。我這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哇!”接著,她如此這般地說了來龍去脈。

原來,她請的“朋友”都是供電局的。別看他們屁股後附個鉗子,權力可大了,說給誰掐電就掐電,眼都不眨,不管你吃不吃緊。趙四丫正抽魚塘水的緊要關頭,啪!停電了。一打聽,是她養魚塘的供電線路不合格!趙四丫腦子夠轉兒,知道掐電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咋辦好呢?把魚送上門去?大張旗鼓地送“禮”,不是賄賂是啥?拉人下水咋的?不這麽辦,魚塘裏的水怎麽往出抽呢?想來想去,趙四丫想出個請供電局的人到魚塘釣魚的主意。對,釣比送好聽,不犯“說道”。那天夜裏,趙四丫在魚塘邊的一個地方,專門撤了些豆餅。用她的話說,叫“喂魚臥子”。第二天,便去供電局請這些“朋友”釣魚來了。可也別說,這招兒真靈,供電局的都來了。這麽著,就演出了剛才那場戲。

趙四丫告訴小娜,讓他們釣去五六百斤魚是小事,這中秋節前塘裏的魚要是弄不出來損失可就大了,少說也得白扔萬八千的!趙四丫掰著手指頭對小娜說:“一個是一萬,一個是兩千五。哪多哪少?”

噢,是這樣!她想出的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下策中的上策。北大荒有句俗語:“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趙四丫如果舍不出“卒”來,怎能保住她的“車”喲?想到這裏,小娜對趙四丫說:“他們釣了你的魚,你卻把他們釣了!”“我釣他們什麽了?”趙四丫又神秘地問小娜。小娜一時答不上來。小娜也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