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七年,八月初七。
淅淅瀝瀝的秋雨淋漓下了三日,整個京城都籠罩在濃霧一般迷離幽晦之中。西四牌樓外的刑場上的血跡,也已經被連日的暴雨洗刷幹淨,隻餘下空氣中繚繞不散的血腥氣。
天色將明未明,隻在東方吐露出一絲稀薄的白,在這一片昏晦的黯淡光影裏,一輛囚車被一行兵馬押解而來。他們都穿著一樣的玄色飛魚服,腰側配刀。為首的是錦衣衛的指揮使劉瑾,他是明帝幼時習武的同窗,受命於明帝掌管錦衣衛已近二十載。
囚車上站的人身上戴著極重的枷鎖,他穿著早已看不出顏色的囚服,上麵滿是或新或舊的血痕。暴雨如傾,囚犯長發覆麵,盡數貼於臉上。隻能看出此人身量單薄,已近乎形銷骨立。雙手與雙腳都掛著長長的鐵鏈,於傷患處已經磨得血肉模糊。一道赫然驚雷自頭頂狠狠掠過,那個人緩緩抬起頭,借著雷電的光,看向了牌樓之外的刑場。
他的臉極為蒼白,上麵滿是雨水。那雙幽黑的眼睛濃霧沉沉,照不進半分光亮。自萬丈高空滾落的雨珠子劈裏啪啦地砸在地上,匯集成水流,反反複複衝刷著麵前的磚地。
那個人動了一下,許久沒有開口的緣故,他的聲音分外喑啞:“大人。”
雨聲如雷,他的聲音微弱,被雨聲吞沒。
劉瑾停下腳步,對身後的錦衣衛作出一個止的手勢。然後走到了囚車旁邊,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問:“何事?”
“可否……”囚犯受了很重的傷,戴著極重的鎖枷,又被暴雨淋了這麽久,顯然已經力竭,他幾次呼吸,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靜,“可否容許我,下車憑吊片刻。”
劉瑾的聲線平平:“你為罪臣,應知沒有這樣的先例。”
“是。”那人頓了頓,抬起濃黑的眼睛,“所以懇請大人網開一麵。”
雨水順著他蒼白的臉上滑落,他的神情平靜,看不出太多悲切淒愴。寬大的囚服已經濕透,勾勒出他瘦削的身軀。宛若野草一般潦倒落魄,不知道會被凜冽的寒風吹往何處。
劉瑾看向他,又像是透過他看向了別處。
三年前,劉瑾第一次見到宋也川。他是當年明帝特開恩科時的榜眼。天子門生,當朝新貴,一入朝便入翰林院便是正七品編修,官階雖不高,可從編修上走出來的閣臣曆朝曆代不勝枚舉,宋也川年少驚才,出口成章。以十五歲之齡即受官於翰林院,若沒有藏山精舍的事,他日後定會官路亨通。
想到藏山精舍,劉瑾不由歎了口氣。都怪那群閹黨,結黨營私,禍亂朝綱。自萬州書院被付之一炬後,南方的各個書院皆遭拆毀,如今連藏山精舍也容不下。精舍上下百餘人,包括藏山精舍主人,也就是宋也川的父母,都被冠上同情逆臣的罪名,昨日於西四牌樓外伏法。
劉瑾執掌錦衣衛,不曾與宋也川共事,可大梁國中,誰人不曾聽過這位少年十五歲入仕的才名和治世之能。如今一朝零落成泥,又何嚐不令人感到惋惜。
他望向宋也川右手腕上那道猙獰的傷疤,不由得在心中歎息。這個少年,傲骨錚錚不肯認罪,這隻手毀在了刑獄中,隻怕再也不能揮筆做文章了。入獄之後,鎮撫司曾刑訊逼供,令其供出萬州書院的其餘黨同,宋也川是醉心於史書文章之中的人,並不曾與江南各大書舍有所往來,宦黨們盼望的是重刑之下,他可以胡亂攀咬,以此懲治江南文人群體,徹底斬草除根。
但宋也川自入獄後除了必要的應對外,一言未發、一字未寫。
是個極有傲骨的人。
“給你半柱香的時間。”劉瑾麵無表情,揮手叫來一個人,“拆去他的枷。”
宋也川鬆了一口氣,有錦衣衛上前來拆掉他的枷鎖,極重的鎖枷被卸下後,宋也川對著劉瑾躬身行了一禮。雨水順著他單薄的脊背流淌下去,烏黑的頭發貼在他清雋的臉上,宋也川微微彎起唇角,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劉瑾眼中似有不忍之色,他側過身去,不再多看。
錦衣衛都站在幾丈開外的地方,宋也川因為雙腳之間掛著鐵鏈的緣故,每一步都走得極慢,在眾人的注視之下,他蹣跚著向前走去,鐵鏈的碰撞在一起,發出嘶啦的響聲,混合著雷雨和風聲,刮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裏。
刑場是一片空地,現下除了監斬官曾坐過的台子之外,看不出別的痕跡。宋也川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任雨水兜頭淋下,他寂靜幽晦的眼眸中,沒有半分淚意。他平靜的躬身,額頭貼在刑場的磚地上。
天地一片昏然與蒼茫,闃寂無聲,仿若隻留下那一抹單薄的白衣。
一輛馬車停在了不遠處,從外觀看並不顯眼。有錦衣衛想上前驅趕,卻被劉瑾抬手攔住。他的目光落在馬車上的木槿花紋飾上,已經猜到了來人的身份。
宋也川行完了禮,他手腕上的傷可見骨,幾乎無法借力,他站起來時身形有些踉蹌。
從馬車中走下來一個人,她穿著侍女的衣服,舉著一把雨傘向他走來。雨聲如雷,她停在了宋也川麵前。宋也川緩緩抬頭和她四目相對,雨水順著他貼在臉上的發絲滾落,他的喉結上下滾動,最後輕輕吐出二字:“殿下。”他的聲音太輕,以至於無人聽出他聲音中的哽意。
女子將雨傘移向他頭頂,微微傾身:“我來送你。”
宋也川艱難啟口:“多謝殿下。”
“昔年報恩寺前,我與你一麵之緣。想不到再見竟會是如此光景。”女子聲音沉靜,身姿如竹,“藏山精舍打在父皇的逆鱗上,我救不了你,你會恨我麽?”
宋也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了然神色一閃而過,微微搖頭:“不恨。”
他今年也不過十八歲,哪怕穿著如此殘破的囚衣,背依然挺得筆直。像是一匹華麗秀美的錦緞,一片又一片被徹底撕破。
浩瀚又淋漓的雨,宛若神明的垂泣。
“時間到了。”劉瑾平聲說。宋也川後退半步,對著她一揖及地,而後又邁著蹣跚的步子向囚車走去。
直到他們的身影再也看不見,馬車旁的侍女秋綏才低聲說:“若是皇上知道公主淌這混水,怕是要生氣的。”
今日來送宋也川的是明帝最寵愛的女兒,宜陽公主溫昭明。
綺羅加於周身,綾羅寸寸織錦。溫昭明是整個大梁王朝最靡麗輝煌的珍寶,是明帝心頭之珠。她收回目光,片刻後才說:“這是父皇的意思。”
秋綏低聲啊了一聲:“宋家這個案子,不是皇上親自定的罪麽。”
一股微冷的水汽自車外飄來,帶著清淺的土腥氣。溫昭明靠在金絲軟枕上,沒有回答秋綏的問題。馬車中的小香爐中燃的是沉水香,香氣幽微,卻又繚繞清馥。
皇帝想治宋也川的罪,又擔心寒門士人的口誅筆伐,所以讓自己心愛的女兒為宋也川送行。此刻,宋也川最後那個了然的表情,依然可以浮現在她的眼前。
他一直都是這樣洞悉一切的人,他什麽都明白。
溫昭明想到的是三年前,初見宋也川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