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建業四年的初夏,溫昭明及笄之後不久,明帝於家宴上,提起了洛陽秦氏,似有要為她指婚之意。彼時的溫昭明不過是個柔軟的少女,她坐在席間靜靜地聽著父皇與幾個皇兄之間的討論,並不插嘴。

秦氏是太後和皇後的母族,太後如今多年不理朝中事,可洛陽秦氏卻有點坐不住了,下月便是明帝的生辰萬壽節,秦氏希望能夠帶著家中幾個郎子女郎一同入京。

此一心事昭然若揭,自然是希望通過姻親來重新鞏固秦氏在京城的地位。

皇後是明帝的繼後,席間笑談間說道:“幾個孩子都大了,皇子們也都娶了正妃,秦氏也算是名門望族,臣妾怕做妾委屈了她們。倒是宜陽年齡正好,若是選一位駙馬出來,成全一段佳話。”

明帝有五子三女,成年公主中,唯有宜陽尚未婚配。明帝由內侍服侍布菜,高深地看了一眼皇後,才慢悠悠地說:“宜陽還小,生母又去得早,朕還想留幾年。”

溫昭明懵懂地聽著眾人談論起她的婚事,雖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權利的傾軋,但已經能窺探幾分端倪。宴會後,明帝單獨把她留下,含笑問:“宜陽覺得,從秦氏中擇一郎子做駙馬,如何?”

此話從明帝口中而出,溫昭明便明白,父皇並非是絕無此心。她上前幾步,依在明帝身邊撒嬌賣乖:“女兒隻想陪著父皇,不想嫁人。”

燭光瑩瑩,少女嬌嗔。明帝摸了摸小女兒的烏發,若有所思。

從三希堂出門後,莊王派人來請她。莊王溫襄是皇長子,生母早亡,他一直養在先皇後,也就是溫昭明的生母膝下,他是眾多皇子中,與溫昭明最親近的一個。

在莊王的府邸之中,他溫聲問:“昭昭若是不想嫁人,不如聽為兄一言,秦氏族人本月下旬便要入京來了,昭昭不如趁機離京,去揚州找外祖住幾日。”

溫昭明的外祖曾是先帝年間的吏部尚書王崢平,女兒又曾是明帝的皇後,自然要比江河日下的秦氏在京中更有權勢。

先皇後仙去後,他便自乞骸骨,告老還鄉,人雖遠離帝京,可他門徒眾多,仍牢牢把持著吏部中事。

莊王不希望這個妹妹嫁給秦氏。溫昭明是明帝唯一一個嫡親公主,如果可以,他希望這個妹妹能用親事為他的政治前途再添一把火。

王崢平是溫昭明的親外祖父,但到底不是莊王的外祖。莊王希望吏部的權力能夠回到自己的手上。

第2節

從莊王府出來之後,秋綏明顯感覺到自家公主的心情不好,可這些和政治有關的事情,並不是她一個侍女可以多嘴去問的。溫昭明靜靜地靠在馬車的牆壁上發呆。她雖然不涉政治,可皇城裏長大的女子,哪有懵然無知的人。她自然能看得出大家都對她的親事各懷鬼胎。

“秋綏。”溫昭明的眼睛動了動,“簡單收拾下東西,五日後,我要南下去揚州。”

*

揚州是江南腹地,如今初夏時節正是一年中最鶯飛草長的光景。

離京不過是為了逃避秦氏帶來的諸多麻煩,拜訪外祖父隻是個托辭,所以溫昭明一路上遊山玩水,在經過常州時,也短暫的停駐了幾天。

恰逢報恩寺一年一度的觀佛節。報恩寺是常州香火最盛的寺廟,當中的琉璃塔供奉的藏舍利最為著名。塔高二十六丈,燃放長明燈一百四十六盞,塔內四壁間鏤刻有方尺佛像,青綠色藻井色彩華美,宛若華蓋。

金碧輝煌,照耀雲際。塔身簷角下綴以鳴鐸,若是在雨夜之中,可以響徹數裏。(注)寺廟中陳列了諸多平日裏並不示人的珍寶,移步換景,流光溢彩,人群中不乏有嘖嘖讚歎之聲。溫昭明擠在人群之中,回頭時已經和侍女走散了。

繞過佛塔便是一條繼續上山的小路,前來觀佛的信眾們也都大多止步於此。溫昭明在原地站了一會,仍然不曾見到侍女上前,索性拾階而上,向半山處走去。

大報恩寺是昔年昭帝在位時所建,耗時十九年,規模宏大,香火旺盛。溫昭明又往山上行了半個時辰,才終於安靜下來,除了偶爾的鍾聲外,隻能聽見偶爾的鳥鳴。天朗氣清,雲影徘徊。溫昭明被一陣孩童的讀書聲吸引。

在大梁朝時期,有些寺院會設立讀書的草廬,供窮人家的孩子看書學習。寺廟中也會有識文斷字的僧侶一邊講授課業,一邊傳授佛法。

溫昭明其實對於佛法所知不多,但隻因授課那人的聲音動聽宛若石上寒泉,不由凝神細聽起來。

昔日朝中供皇子公主們開蒙的大多是翰林院五經博士或內閣輔臣,都是些年逾半百的學究們,溫昭明還從未聽過這樣年輕的人教讀文章。

繞過一個參天古槐,便見清幽竹林間立著兩間草廬,在草廬外的空地上坐著一群七八歲的孩子,一清臒的少年正背對她而立。

他著素白湖綢直裰,上以淺色絲線繡竹紋。因未到冠齡,烏發用月白發帶束起。竹林旁三株西府海棠燦若雲霞,他立於其下,落花沾衣,風盈於袖,衣袂翩然。縱然隻看到背影,便覺得煥然若仙人一般。

“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他聲音平靜溫和,尚帶少年人特有的喑啞,他手中並未握卷,這些文章都是自他心中的默誦出的。不過是世家子弟開蒙用的千字文,他平聲誦出,宛若寒泉濺落,流暢而安寧。

在竹林外掃地的小僧見溫昭明駐足,也與她讚歎道:“這是藏山精舍家的小公子,姓宋名也川,今年也不過十五歲,每隔五日便會來寺中為這群孩子講學。也會有人專程趕來聽他授課。”

他恰巧轉身,溫昭明看到了他的眼睛。瞳仁漆黑如墨,沉靜又帶著萬川歸海般的寂然。羽睫隨他眼睛的眨動,宛如蝶翅輕展。他下頜微抬,身姿如竹,樹影搖動之間,他少年風骨,眉目清朗,宛若一隻振翅欲飛的鶴。周圍聽課的遊人中亦有人發出讚歎聲。

宋也川並不曾理會周圍人的讚美之詞,山林之間,隻有他宛如秦箏般的嗓音淡淡響起。

“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他誦一句,孩童們便搖頭晃腦地跟著念一句。

這幅畫麵竟出奇的祥和。溫昭明微微閉上眼睛,耳畔除了山間風聲,便是少年金玉一般的嗓音,檀香微微,鍾罄嫋嫋,果然最是能靜心。

直到人群中有人輕嗤一聲:“沽名釣譽。”

溫昭明循聲望去,說話的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的青年,見眾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他一時間有幾分自得。“他如此這般汲汲鑽營,為的不過是今年秋闈時能由督撫為他做保舉罷了。”

人群中自然有人信,有人不信。那人便繼續說:“諸位也不想想,秋後他便要入京科考了,這群孩子所學的知識便中斷了,既然半途而廢學與不學又有什麽用?”

宋也川像是不曾聽到這邊的爭論,他微微躬身,拿起一個小童的課本,翻過兩頁後用右手輕輕點出一個字:“這個字寫得不對。”他撿起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緩緩寫下一個邇字。

溫昭明發現這個少年長了一雙極好看的手,指骨分明,白皙而瘦長,可以在手背上看見青色的筋絡。沙地上的字雖然是用正楷書寫,依然能看出章法遒勁,渾然天成的行文來。微風徐徐,他的發絲與衣袍被山風一齊吹動,好似水波**漾於衣袂之間。

“窮人家的孩子沒錢上私塾,幸好有寺院可以讓他們識文斷字,公子不願為他們授業解惑,也沒有建書舍廣納寒門弟子。若他日宋公子因畏懼人言不再授課,公子你說,哪個更可憐?”

眾人循聲看來,人群中站著一位年輕女子,她聲音雖不高卻帶著不容辯駁的堅定。她五官穠麗,明眸善睞,臉上帶著盈盈的笑意,唇邊梨渦隱隱。雖然沒有刻意著華服,從發間首飾到裙上的刺繡,無不彰顯出金珠寶玉的堆砌與盛世王朝的奉養。

溫昭明像是一槲光華璀璨的明珠,光彩照人,讓人看到便挪不開眼去。

山風駘**,宋也川的目光亦隔著人海,緩緩落在了溫昭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