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滿珍珠與翡翠的鳳頭鞋落在汙跡斑駁的地麵上,她穿著盤金繡孔雀紋比甲,頸下的赤金瓔珞圈華麗而精致。傳聞中說宜陽公主容色傾城,可比她容貌更讓人難忘的,是她身上獨屬於公主的氣度,隻要她昂首站在那裏,便是靡麗王朝的寫照。

“殿下?”王鼎安從沒見過宜陽公主,卻對眼前這個年輕女子的身份深信不疑,他膝頭一軟,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此人大放厥詞,對昔年叛黨極盡諂媚,還請殿下明鑒。”

溫昭明不願理會他,她緩緩走到了宋也川的身邊,他的血順著條凳流到了地上,他的脊背被打得一片猩紅。他無知無覺地垂著手臂,宛若一個失去生命的軀體。

宋也川的意識有些渙散,可依然強忍著疼痛微微抬起頭。他的眼睛無法對焦到公主美麗的臉上,可他聞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氣息。

溫昭明來了,他便死不了了。

他早已了無求生之意,而溫昭明又這樣想讓他活。

溫昭明拿起桌上的策論,眼睛一目十行,她環顧在場所有人:“你們都認為是他寫的?”見眾人沉默不語,溫昭明走到宋也川身邊,一把拉起他被冷汗浸濕的衣袖,讓所有人都看到他手腕上猙獰的傷疤,“他的手毀在了東廠的刑獄裏,這隻手就連筷子都握不住,你們若有害人之心,做戲何不做全套?”

公主是冒雨前來的,身上帶著淋淋的水汽,她的手這樣熱,握在他的腕上,牽動了他的傷口,讓他下意識有些瑟縮。

幾個捕快麵麵廝覷,而王鼎安麵色慘白。

“抬他走。”溫昭明站直了身子,她平靜而暗帶冷意的目光在王鼎安的臉上掃過,他幾乎下意識的不寒而栗。

世人見過她最多的是公主的溫馴與尊貴。溫昭明是一個有些離經叛道的公主,她的溫柔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為了保護自己的偽裝。但她骨子裏更多的,是肖似明帝的冷漠與殺伐。

王鼎安顯然是怕極了,他跪倒在地,膝刑幾步,把頭磕得砰砰響:“殿下,殿下,我隻照章辦事,是段秦,段秦和我說的……”

*

隔著一簾雨幕,趴在車中的宋也川透過偶爾被風吹起的車簾,看向那個策馬於車旁的年輕女子。她頭上戴著一頂鬥笠,衣服被雨水沾濕了幾處,雨珠把她紅色的衣服氤氳成暗紅,像是幾滴泣血的眼淚,而溫昭明隻顧策馬渾然未覺。

“昭明。”宋也川叫了她的名字,他的聲音很低很輕,在馬蹄聲與下雨聲交織的黃昏裏像是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溫昭明沒有聽到,宋也川也並不想讓她聽到。

既醉以酒,爾肴既將。君子萬年,介爾昭明。

他一直都覺得她的名字很好聽,就如同她本人一般,光站在那裏,就是一個煊赫輝煌的盛世王朝。

*

二十杖的刑罰沒有折斷宋也川的傲骨。

醫者替他處理好傷口後,忍不住說:“大概宋先生昔日也是練過些武功的。若是旁人,這二十杖過後,隻怕要把脊骨打斷。先生的骨頭略有挫傷但並無大礙,身上也是些外傷,養個十天半月就可以下床活動了。”

宋也川低低的嗯了一聲,秋綏把銀子遞到醫者手上,那醫者連忙謝過,帶著藥童走出了正門。

“這是殿下在潯州落腳的地方,殿下另指了兩個侍女來服侍先生。”

秋綏命人將炭盆挪得更近了些,隨後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雨仍在下,宋也川心裏很想把窗戶打開,聞一聞新雨過後的味道,來衝淡一些他身上難聞的血腥氣。可他此刻行動受限,隻能趴臥在**。他細細分辨著來自不同方向的雨聲,有落於樹葉上的、有打在瓦片間的,也有掉落進凹氹中的。

他依然會懷念那座遙遠的皇城,懷念倚著城牆看著雨珠穿林打葉的日子。正因彼時的日子過得這樣純粹而無憂,以至於他懷疑過這樣快樂的日子是不是真正發生過。

溫昭明來到潯州的消息很快便在潯州、涿州兩地的官員之間傳開了。他們並不知道公主此次南行不過是一個臨時起意,他們隻會懷疑公主是拿住了他們的錯漏與把柄。潯州太守和涿州太守接連拜謁溫昭明臨時落腳的宅院,這裏一時間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一連三日,溫昭明都沒有時間去看宋也川,到了第四日午後,她沉著臉把案頭的一堆謁帖都推了出去:“不見不見,我沒有功夫和他們虛與委蛇,和他們說有事遞折子給我。”

她提著裙擺站了起來:“宋也川如何了?”

秋綏道:“有些發熱,不過人很清醒。隻是吃得很少,話也不多。”

“我去瞧瞧他。”

推開廡房的門,屋裏就彌漫著一股傷藥的氣味。秋綏為溫昭明掀開簾子,隔著鉤起的灰藍床幔,宋也川趴臥在榻上,背上蓋著一塊三尺寬的絹布遮住傷處。他抬眼看來,與溫昭明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一時間有些赧然,下意識不動聲色的想去遮掩**在外的皮膚,隻是手上難以著力,握不住那塊薄薄的布料。

“不知道公主要來,也川失禮了。”他側過頭咳嗽了一聲,垂下溫潤潮濕的眼睛低聲說。

他兩腮不知是因為赧然還是發熱,微微泛紅,溫昭明順著他清雋的眉目,看向他的肩膀。他的皮膚很白,帶著經年不見光的蒼白感,肩膀和手臂上都布滿著或大或小的疤痕,有些疤痕已經痊愈,有些新傷舊傷疊在一起,分外猙獰。

這是溫昭明第一次見男人的軀體,遮於絹布下的部分無法看清,縱然宋也川的身量消瘦,可眼前這副軀體依然體現出一個成年男子應有的力量與美感來。溫昭明不曾見過別人的身軀,宋也川的臂膊並不算是健碩,可他身量勻長,骨節分明而有力,手臂上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與脈絡,像是土地之上,縱橫阡陌的河流。

秋綏為溫昭明搬了一張椅子,而後輕輕退了出去,溫昭明走到宋也川身邊坐下:“我已經將王鼎安下獄,不會讓你平白受委屈。”

宋也川沉默地聽著,突然開口:“殿下,不知道您有沒有想過,有錯的到底是他們,還是我?”

他側著頭,用了幾分力氣和溫昭明四目相對,他眼中帶著費解之色:“我又做錯了什麽?”

連日的雨已經停了,他的眉眼籠罩在一縷暖黃的陽光下,他繼續說:“他們隻想要利用我,隻要我苟活一日,便不能止歇。”他停頓片刻又以很輕地聲音說:“若餘生都如此,也川又何必如喪家之犬般苟延殘喘。”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從東廠的牢獄再到潯州的衙門,宋也川覺得自己像是風中幽微之火,不知道會在哪一刻,徹底消散。如此殘生,了無意趣。

“我從牢獄中把你帶走,他們便會覺得你與我有幹係。這樣一來,短時間也不會有人再打你的主意。”溫昭明沉吟片刻說道,她其實想把宋也川帶回京城去,畢竟那裏她更加熟悉,也更容易保護他。但是她覺得那隻會讓宋也川更抗拒,覺得她別有所圖。她歎息了一聲,叫了一聲秋綏。

門扉被人從外麵推開,一個探頭探腦的孩子站在門口的地罩處期期艾艾地看著宋也川。

“宋先生。”小五喊了一聲,他有點害怕溫昭明,但是一看到宋也川,便露出笑容來,“先生病了好幾日了,我們都非常想念先生。”

第8節

宋也川微微撐起身子,好能平視小五,他的聲音清淡溫和:“最近是段夫子在教你們讀書麽?”

小五搖頭:“先生走後的第二天,段夫子也不見了,最近都是陳夫子在教我們溫書。”

宋也川把目光轉到溫昭明的臉上,溫昭明挑眉:“怎麽?你覺得是我做的?”

“不敢。”

望著小五依然炯炯的眸子,宋也川蹙著眉心細細思索:“我之前留的課業都寫過沒有?我記得書院中有《朱子家訓》和《古文觀止》……”

眼見宋也川又開始勞神費心,溫昭明漫不經心地看向小五,小五立刻如夢初醒,他三兩步撲上前,跪坐在宋也川的榻前,委屈地說:“自先生走後,便沒有人再對我們好了,一直以來隻有先生疼我們。先生不在了,便沒人管我們了。我們現在每日都早早地去書院裏,隻盼能見到先生。”不大的孩子,說起來分外情真意切,甚至還擠出了兩滴眼淚。

宋也川沒有忽視溫昭明臉上一閃而的滿意之色。

她希望能夠讓他對世界上殘存的美產生留戀,比如他昔年渴望為天下立心的願望,又比如如此熱忱的赤子之心。小五的眼睛清澈明亮,看不見一絲雜質,就算這些話是溫昭明教給他的,大概也是他心甘情願想要說出口的。

“好。”宋也川抿平的嘴角微微上揚,“過幾日我便回去。”

秋綏領著小五的手走了,室內又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宋也川知道溫昭明不太喜歡先開口說話,於是他率先道:“所以殿下,段秦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