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關起來了。”溫昭明往宋也川身邊湊了湊,她身上清淡的香氣便緩緩向宋也川飄去,偏她自己渾然未覺,她笑得有幾分張揚與快意,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很像一隻慧黠的狐狸,“你來決定怎麽處置他,也挑去他的手筋,打他三十棍如何?”
段秦幾次三番試圖陷害宋也川,必得好好懲治一番。溫昭明腦子中能折磨人的方法很多,比起寬仁,她更喜歡睚眥必報。
“殿下。”宋也川眼睫低垂輕聲,“段秦是讀書人,挑斷手筋的罪,太重了。”
他的聲音十分平靜,卻也如此低落。
正是因為他同樣失去,所以不希望別人再失去。比起棍棒加身,比起黥刑刻麵,廢掉的右手才是他心中思之痛極之處。自右手被廢那一日起,那些激昂的文字、那些攪動青史的文章,都徹底拋棄了他。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手腕下一寸的位置,這裏的傷口依然泛紅,可以窺探出昔日受過怎樣的重刑,他抬起左手碰觸自己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而後淡淡說:“他固然可惡,可我也不希望殿下手染鮮血。”
溫昭明的手這樣的美,像是一件精致而玲瓏的玉石雕刻。她許多次地用這雙手試圖將他拉出痛苦的漩渦,他不想看到這雙手上,沾染本不該沾染的汙穢。
身上的傷仍有幾分痛,宋也川微微蹙起眉心,而後又忍不住問:“殿下就不怕,這些策論,真的是我寫的?”
“我見過你寫字。”溫昭明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說,“你左手字還沒有那麽好。”
這一點其實溫昭明想錯了,宋也川是一個對自己極狠的人,他既已打定主意要用左手寫字,又有昔日的書法功底,他早已能夠用左手行雲流水般寫完一篇文章了。
眼前年輕的公主雖然有幾分敏銳的思維和沉著的頭腦,可她從小不食煙火又是明帝的掌上之珠,性子依然純善真誠,對她願意相信的人不大設防,心事也都寫在臉上。正因自己昔年與她有報恩寺的過往,在她心中,自己依然是那個發願兼濟蒼生的少年。
隻可惜,白衣蒼狗,星移鬥轉,若一切當真可如從前便好了。
她同情他的遭遇,悲憫他的命運,甚至試圖以她的力量改變他困厄的餘生。若宋也川但凡存了半分利用之心,這位美貌嬌柔的公主,都是他最好的機會。
宋也川不是不曾掙紮過,隻是思及京中彼時寡淡的人情冷暖,以及政治的詭譎多變,他隻覺身心俱疲,更因為被無數次利用過,深知被利用和欺騙的悲憤,他推己及人,不願加諸在溫昭明的身上。
隔著幽幽的燭火,溫昭明的眼睛深處跳動著一個金色的光影,宋也川抬眼看去,她正在撫摸自己袖口繡的一雙孔雀。三年的光景,或許改變了溫昭明的外表,不熟悉她的人會被她身上特有的公主儀態折服,而他卻可以透過她堆金疊翠的款款風致,看到她少女般純粹如詩的情懷。
“宋先生,我雖知那策論不是你寫的,不得不還要多說一句。你宋家因何下獄,又因何被株連,你比我清楚。寬宥你雖然有孟宴禮之功,但也到底是我父皇的惻隱之心。若你真下筆寫了什麽不該公之於天下的文章,那我便不能救你。”溫昭明正色道,“我欣賞你的才華也不忍將之埋沒,但我不會為你成為違抗皇命的罪人。”
“殿下,”宋也川輕輕道,“苟活而已,別無所求。”
他停了停:“我身上已經好了許多,明日打算回書院去,還請殿下允準。”
他額間還帶著因疼痛而萌生的涔涔冷汗,淡色的薄唇上,被咬出的血痕也尚未複原。從始至終他的聲音都不高,隻是態度分外堅決:“還請殿下允準。”
“好。”
宋也川額上的冷汗流進他刺字的傷口處,那原本已經長好的皮肉卻帶著一絲痛癢,他抬手想去摸,溫昭明下意識說:“別摸,我來幫你擦。”她從袖中取出一塊巾帕,傾身湊近,柔軟的手指捏著帕子,輕輕擦過他額上的傷處。
這用墨漬浸透的“忤”字,像是他最隱秘恥辱的一處傷,他回避照鏡子,更對於旁人異樣的目光感到不安。他放於枕側的手微微顫抖,隻能下意識看向溫昭明的眼睛。她認真的將他額上的冷汗擦去,離得這樣近,宋也川甚至可以見到溫昭明臉上細小的絨毛,感受到她清淺的呼吸。
他的耳垂不受控製地紅了起來。心跳漏掉了半分。
溫昭明收回了手:“你要留神些,傷口若是化膿便會留疤,醜得很。”
留疤又有什麽可怕,宋也川甚至想要用匕首剜掉這塊恥辱的皮肉,寧願留下一個猙獰的傷痕,也強過這極具羞辱的刺字。心中略微起伏的悸動漸漸平息,而溫昭明渾然未覺,依然在絮絮說:“你模樣生得好,這個字也不會妨礙什麽。北宋那個打西夏的大將軍,叫狄青的那個,臉上也有刺字。隻要你自己不在意,別人也會不那麽在意。看習慣了就會覺得,這也沒什麽可奇怪的。”
她的聲音極好聽,像是玉石叮咚滾落。
那一刻如果有人問宋也川,你不曾有半分動心麽?答案是否定的。
被無盡的風雨摧折之後,宋也川殘餘的自尊心土崩瓦解,一身傲骨幾乎盡數被折斷。他成為了被全世界拋棄的人。求生不得,求死無門,永遠得不到解脫。
溫昭明是那個主動靠近他的人,那日在鹿州時他邁出的那一步,不過是他所認為的死期將至,不得已鼓起的一腔孤勇。
而此後種種,溫昭明給予他的一切,都是他曾經想也不敢想的。
人在萬念俱灰之際得到的那一寸暖,哪怕即刻死去,也無法徹底忘記。
可也隻能限於此了。
當年的恩科友人調侃他或許可得公主垂青,他隻是笑笑便作罷,如今雲泥之別的鴻溝早已將二人隔絕出一整道天塹,他既已認命,若是再生出絲毫不該有的渴望,便是將自己置於萬劫不複。
“好了,我走了。”溫昭明從椅子上站起身,“明日我讓冬禧送你,不必和我辭行了。”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那個亭亭的背影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
翌日,溫昭明起身後,不得已又見了潯州太守。潯州太守幾次向她問起王鼎安,她被煩得久了,索性冷笑說:“他目無尊卑,忤逆於我。撤去官職,脊杖五十。就由潯州太守親自監刑。”
“還有段秦,”溫昭明漫不經心地掀起茶盞的杯蓋,撇去浮末,“脊杖八十。”
潯州太守驚了一下,忙低聲說:“這八十杖,隻怕還沒行完刑,人就沒了。”
溫昭明看向霍逐風:“你親自掌刑,必須要讓他活著受完這八十杖,昏了就用水潑醒。拉去菜市口,一起行刑。”
年輕的宜陽公主眉眼之間盡是冷漠,潯州太守被她眼風掃過不敢再勸,隻得領了旨意退了出去。冬禧走進門,對著溫昭明行禮:“宋先生已經走了。不過他說自己是罪臣,不願坐轎子,執意步行。”
溫昭明嗯了一聲,這個結果她已經猜到:“由他吧。”
猶豫了一下,冬禧繼續說:“京中莊王殿下傳手書來,傅大人得知公主在潯州,已經啟程南下了。傅大人是騎快馬來的,最多十五日,便會抵達潯州。”
冬禧口中的傅大人,溫昭明很熟悉。他叫傅禹生,是外祖父為她親自挑選的駙馬。
京畿之內,無人不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