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有傷,宋也川走得很慢,時不時需要停下來歇一會。從公主的居所再到書院,需要經過潯州城中的鬧市,隔了一段距離,宋也川遠遠的便看到有人圍在一起。
“打得好,打死這個狗官!”
“侵吞我家土地,霸占我家牛羊,死有餘辜!”
宋也川循聲望去,菜市的空地上擺放著兩張條凳,兩個人被堵住了嘴,痛苦的哀嚎聲都被遏製在了喉嚨裏,他們手腳都被捆在了條凳上。
其中一個掌刑的人他也認識,是霍逐風。
王鼎安和段秦像是兩隻沒有氣息的牲畜,脊背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霍逐風用腳尖踢了一下意識全無的段秦,見他沒有反應,便從一旁的水缸裏舀起一瓢水,潑在了段秦的臉上。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這不是段夫子?”
霍逐風對著那人的方向笑起來,露出森森的白牙:“他汙蔑宋先生,枉為人師。”
霍逐風是武功極好的練家子,看上去他打得板子並不重,隻怕用了幾分巧勁,外人看不出,可卻能打得人脊骨盡碎,求死不得。
昔日在京城時,西四牌樓經常有犯人被梟首示眾。宋也川每次都遠遠避開,不願多看。這些公然將皮肉之刑公之於世人眼前,無非是為了震懾。他並不喜歡這種震懾,但也深知皇權之下,這種威懾是不可或缺的。
昔日死於刀鑊的宋家是如此,此刻眼前正在行刑的二人也是如此。
宜陽公主的長相和明帝其實並不相似,據說是更像已故的先皇後。但她的性情和明帝如出一轍,冷靜而寡情,將皇權天威運用到極致。
餘下的刑罰宋也川沒有再看,後來聽陳義說起時才知道,王鼎安和段秦雙雙斃命。
他坐在自己朝北的廡房裏,陳義給他燒了一壺熱水拎進來,他看著蹙著眉喝藥的宋也川,猶豫幾次,吞吞吐吐地問:“是不是那個女的救了你?”
“嗯?”
“就是給你解圍的那個漂亮的小娘子。”陳義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那天你被帶走之後,她下午就來了。沒看到你,她便推門進來了。我和她說書院是不能隨便進來的,她並不搭我這一茬,隻問我你去哪了。我記得你說過不要告訴她,我就說你身子不舒服,她立刻說要去看你。我實在拗不過她,才說了真話。”
陳義搖頭歎息:“這小娘子身後站著的侍衛實在太嚇人了,他看我一眼我腿肚子都打顫。隻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麽來頭,竟然有這樣的本事。你知道嗎?”
宋也川搖了搖頭:“我也不知。”
“哎,”陳義給宋也川倒了杯水,“王鼎安的確死有餘辜,他魚肉百姓好多年了,沒有不恨他的人。隻是段秦……”他眼中難免有哀傷,“他估計是有幾分妒忌你的才學,但平日裏為人不差,有些可惜了。”
宋也川本就話少,並沒有說話。茶盞中的水汽蒸騰著向上,繚繞在他低垂的眼睫間,凝成一層寡淡的薄霧。
“自段秦走後,書院一直沒有開課。”陳義猶豫著說,“先生的身子還沒好,不如趁機休息幾日。”
手裏的水喝完了,宋也川輕輕把茶盞放到了桌子上:“我不礙事。明天叫他們來吧。”
陳義猶豫了一下,見宋也川不像是說笑,隻好點頭:“好吧。”
那日入夜,秋綏與冬禧為溫昭明沐浴。她華美如同綢緞般的長發鋪在身後,秋綏用絹布為她擦幹發梢的水。溫昭明的臉色有些冷淡,冬禧性子沉穩,對溫昭明的心事也能略揣度幾分。她替溫昭明修理指甲時,忍不住低聲說:“殿下不想見傅大人麽?”
溫昭明垂下眼:“不想見有什麽用?”
傅禹生是祖父王崢平的侄孫,年歲上比她大了三歲,按照輩分說,溫昭明甚至要叫他一聲表哥。三年前她離開常州之後到了揚州的外祖父家,也正是在那時認識了傅禹生。傅禹生開朗健談,雖然和王崢平的血緣關係不算近,卻十分入得了王崢平的眼。在揚州那段時日便是他時常陪在溫昭明左右。
後來他理所應當地陪她回京,買下了公主府旁邊的院子,廣交朋友,自此出入公主府為自家宅院一般。莊王很高興能夠看到這一幕,朝中催促宜陽公主成婚的折子也少了許多,但每當傅禹生提起何日完婚時,溫昭明總是推脫。
莊王曾認真的問過一次,到底她在等什麽,若是對傅禹生不滿意,不如早早說清楚。溫昭明抬頭看著自己這位皇兄,輕聲說:“皇兄想讓我嫁給他,是因為什麽?”
“昭昭,傅禹生等了你三年。他對你用情至深,這還不夠麽?”
溫昭明很久沒說話,因為她知道,傅禹生昔日在揚州時便有幾房妾室,他來到京城之後雖將那些小妾都盡數遣散,可他又豈是專情於一身的人?就連溫昭明都親自撞見過他與美婢糾纏調笑,見到她來後卻又若無其事地和她問安。
在當時,就算娶了公主又如何,駙馬爺另納小妾的事情屢見不鮮,若如此東食西宿也能算是用情至深的話,豈非太可笑了些。
她的姐姐雖然也嫁得良人,可駙馬有姬妾,公主之尊與人共事一夫,這種事溫昭明不喜歡也不願意去嚐試喜歡。
在這樣的王朝之下,女人是如此卑微,哪怕是公主之流,也注定成為某一個男人的附庸,平民家的女兒不許識字,士族家的女郎隻許讀女則,皇帝的女兒們之中,也唯有溫昭明飽讀詩書。
世世代代的女子都甘於平庸,相夫教子。
縱然她開再多的女學,改變一個時代,又何其的困難。
溫昭明抬起眼睛,看向寂靜的夜空,久久沒有說話。
傅禹生在此時大張旗鼓地從京城來潯州找她,無論是誰都要讚一句情之所鍾,可隻有溫昭明知道,這一切都是給外人看的把戲,都是傅禹生在為自己增加籌碼的手段罷了。
這一夜溫昭明睡得並不踏實。
第9節
天蒙蒙亮起來時,她便獨自起身了。
吃過早飯,溫昭明換了一身簡單的衣服。沒有讓下人跟著,她猶豫良久,依然向書院走去。
不過剛走進書院的巷子,隔著很遠,孩子們齊聲誦讀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是韓愈寫的《祭十二郎文》。
依舊是宋也川念一句,那些孩子們再讀一句。
他的聲音有幾分中氣不足,但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格外清晰。
恰好讀到這一句:“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清風吹過宋也川臉側的烏發,他的聲音停了停,又若無其事地讀了下去。
不知道他在讀到這篇《祭十二郎文》時想到了誰,那些宋也川曾以為隻是短暫分別的人,如今是不是早已埋骨泉下。透過打開一半的鐵門,宋也川坐在凳子上,身子因疼痛也變得沒那麽挺拔,如此年輕卻又顯示出如此蕭索的佝僂之態。
他的確是個不錯的師者,可當他的生命隻剩下了這一件事那一刻起,他便不遺餘力地試圖將自己的生命盡數燃燒,直到死。
溫昭明緩步走進院子,陳義下意識要攔,見來人是溫昭明,一時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宋也川的聲音很弱,額上尚且掛著冷汗,他麵上強作鎮定,可手卻抖得厲害。
陳義見她麵露不虞,壓低嗓音說:“宋先生一回來就這樣,頭一回上課時直接昏了過去。這不這兩天身子才好些,他就開始不疲不休,你等著瞧,這篇文章不講完,他是不會休息的。”
每讀完一段,宋也川會選一些晦澀的字詞重新解讀,等一段讀完,他才開始讀下一段。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宋也川體力有些不濟,他放下書本,閉目深深呼吸。
手中的書被人抽走,一個清澈的女聲緩緩自他耳邊響起。
“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宋也川睜開眼靜靜看去,福紋軟緞石榴裙襯托她粉腮如玉,欺霜賽雪。
年輕的公主立於這群少年之中,宛若一朵盛開的芙蕖。
溫昭明緩緩誦出《祭十二郎文》的餘篇,她學著宋也川的樣子,每讀一句停頓片刻,等著學生們跟讀。
小五立刻跟著溫昭明念了起來。
眾人如夢初醒,少年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其間穿插著溫昭明清潤的嗓音。
在晨霧剛剛散去的時刻,在那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下,年輕女子靜靜地念完餘下的一整篇文章。她聲調低平,語氣溫吞,宛若一池靜水,總讓覺得心裏安定。
陳義走到宋也川身邊,給他倒了杯水,語氣有些幽怨:“你看我做什麽,你們倆誰也不聽我的。”
宋也川默默喝水,在蒸騰的水汽中,溫昭明的身影時隱時現,娉婷婀娜。
一盞茶喝完,溫昭明讀完了最後一句。她把書扔給陳義,然後緩步走到了宋也川麵前。
“帶我去你臥房。”公主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