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著臉看向宋也川, 眼睛亮晶晶的:“這是我所有收到的禮物之中最?喜歡的一個。”

“殿下喜歡,我以後還會給殿下做。”他目光輕柔如水,看向溫昭明?身後幾次欲言又止的冬禧, “殿下是不是該進宮去了。”

“是啊。”溫昭明?抬起手摸了摸簪子,“是要走了,上我馬車,我先?送你回去。”

宋也川安靜搖頭:“不遠了, 我走回去就是了,殿下還是入宮要緊。”

“好吧。”溫昭明?不喜歡強迫, “你記得要好好吃飯,早點?睡覺。”

宋也川彎眸:“好的昭昭。”

直到馬車徹底消失在視線範圍內, 宋也川才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

相?識至今,他早已經習慣了分別?與目送。

天地一片蒼茫間,宋也川半垂下眼睛, 他把溫昭明?送給他的那一塊玉佩係在了腰間。這種?精細的工序對他來說依然複雜,他用了很久的時間才終於係好絲絛。

第41節

雪花落在他的發絲與睫毛間, 宋也川的手已經沒有知覺, 可他依然輕輕碰了碰那塊白玉, 眼底冬雪消融, 帶著一絲淺淺的欣喜。

*

入夏以來, 溫襄在朝堂上的局勢便變得很被動。明?帝對他的刻意?疏遠,造成了許多名門望族的聞風而動。而此消彼長間,一直被他壓過半頭的溫兗,隨著九城兵馬司的大權收入囊中, 一時間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而他自己已經近乎月餘不曾單獨麵見過明?帝了。

正月初三這天, 溫襄在自己的府中秘密接見了賀虞。

溫襄是不喜歡閹黨的,曾幾何時, 他和朝中許多的清流大臣一樣,有著讀書人?的清高與冷漠。對於這些諂媚權貴的閹人?,他嗤之以鼻。但如今,他眼見自己的權勢宛若江河日下,終於將目光放在了那群人?身上。

賀虞是司禮監掌印,東廠提督。是明?帝身邊最?有權勢的人?。

他顯然早已料定溫襄有求於他,那一夜更漏聲中,賀虞與溫襄達成了交易。他替溫襄除掉他不想見到的人?。這是司禮監的投誠,也是溫襄不得已的招安。

對於朝中的局勢,賀虞為他提出了新的建議:假借春闈之便,選心腹入朝。

燈火之下,賀虞漫不經心地靠坐在圈椅上:“今年的簾內官(注)是翰林院侍講學士張泊簡。他是個死腦筋,油鹽不進,王爺不如去走走待詔祝卿的門路,砸些銀子進去,瞧瞧今年的考題能不能透露參詳一二。”

*

新年之後,正月初五。池濯在宋也川的住處外等了良久,才看著宋也川抱著一堆書本走了回來。池濯看著他費力的把這些東西放在地上,從袖中找到鑰匙去開門。

池濯用腳尖翻了翻地上的東西:“你怎麽買了這麽多筆墨紙硯。我說宋也川,你不會是想考狀元吧。”

宋也川推開門,又重新把這些東西抱在懷裏:“還有一個多月,事?情?太多,我最?近一直沒得空去看你。”

池濯本是隨口一說,沒料到宋也川竟默認了。他快步上前繞到宋也川麵前:“你?參加春闈?”

他口中喃喃:“我原以為你已經夠瘋了,現在看來你已經快走火入魔了。”

宋也川從厚厚的書卷中抬起頭:“你幫我一下,我有點?拿不住了。”

池濯順手接過最?上頭的幾本書,依然滿眼的難以置信:“楚王是給你漏了題,還是替你疏通了什麽關係?你可知今年,莊王是打定了主意?要往宮裏塞人?的。他如今在朝上局勢不好,不敢大張旗鼓地提拔官員,但是翰林院許多人?都拿了他的賄賂。”

宋也川哦了一聲,似乎沒有放在心上。

“公主知道了嗎?”池濯覷他。

“沒和她說。”宋也川洗了個茶壺,燒水烹茶,“她知道了肯定是不同意?的。”

“你瞞著她,就不怕她生氣?”

宋也川笑:“她從來沒真的生過我的氣。”

池濯撇嘴:“打住,忒酸。”

在茶壺升騰起的熱氣之間,宋也川把買來的東西收拾進了櫃櫥,他的房間總是陰冷的,今年的銀炭價貴,兩?個人?隻能捂著茶水取暖。

“若在以往,可能我還會勸勸你,不過現在我也想通了。”池濯歎氣,“你願意?折騰就折騰吧。總好過日後後悔。隻是一樣,以你的身份,你往後的路隻怕比過去難上千百回。”

宋也川點?頭:“我知道。”

他看著自己的茶盞道:“後悔也晚了。”

“鬼才信你後悔。”池濯看著宋也川,正色道,“隻是你要小心。莊王那邊有些小動作,張泊簡不是個容易被錢財收買的人?,莊王那邊怕是要走別?的門路,你不要被殃及。”

宋也川對著池濯拱手:“多謝池兄。”

池濯冷哼:“我還不知道你,嘴上滿口仁義道德,背地裏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

建業九年,正月十七。原本是正月裏再尋常不過的日子,朝堂上卻又出了不大不小的一樁事?。內閣七位大臣,懇請明?帝早立國本。

說到底,也不過是非莊即楚,明?帝漫不經心問:“既立國本,你們可有人?選?”

回話的人?必然是受累不討好的人?,閻憑是七位閣臣中資曆最?輕的,故而由他先?開口:“回陛下,臣以為楚王殿下可擔重任。”

明?帝笑了一下:“他啊。”而後什麽都沒說,仍舊自顧看奏折。眾人?交換視線,沒人?敢繼續提起。

此事?不過輕輕拿起,又輕輕放下。但溫襄卻記住了這個名字。

正月二十九,閻憑在下朝途中被人?暗殺於府門之外。

朝野懼驚。

這無異於是一次昭然若揭的挑釁,但沒有人?能掌握分毫的證據。

孟宴禮滿麵塵霜,上述痛斥歹人?奸詐陰險,懇請明?帝徹查。

閻憑此人?,對於孟宴禮來說,是宣平初年間同科進士,既有同窗之誼。又一同拜官多年,宦海浮沉。早已引以為知己,惺惺相?惜。

如今天人?相?隔,他隻覺痛徹心扉。

那一夜宋也川的院門被人?敲響,他披衣開門,溫昭明?穿著鬥篷立在門下。

二人?四目相?對,都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肅殺。

宋也川為溫昭明?讓出一條路,帶她進了自己的靜室。

他的房子陰冷,宋也川害怕溫昭明?不習慣,專門又為她燃了炭盆。看著彎腰點?火的宋也川,溫昭明?輕聲問:“你平日裏不燒炭的麽?”

宋也川將炭盆往溫昭明?的腿邊移了移:“今年銀炭價貴,黑炭太容易起煙,燃起來眼睛疼。我索性都拿出去了。”他說得輕描淡寫?,溫昭明?的臉卻沉下來:“先?前公主府的吃穿用度哪一日委屈過你,你何必來這受罪。”

宋也川撿了一個杌子坐下,將手伸向火盆邊。他蒼瘦如竹的手指間,凝固著幾滴洗不掉的墨痕,讓人?一看便知是一雙常年執筆的手。

“殿下,這也不是什麽受罪的事?。隻是覺得不太必要。這屋子既不漏風,也不漏雨。平日裏不覺得冷。”

他神情?安定而平寧,好像說得是一件尋常不過的小事?。

數日不見,宋也川依然是清瘦單薄的樣子,隻是這幾日應該未曾好好休息,眼眸中藏著深深的倦意?。

溫昭明?沉默了一下,而後說:“聽說了麽?”

宋也川點?頭:“聽說了。”

“孟大人?怕是傷心透了。”溫昭明?看著炭盆中為數不多的幾根銀炭,“你說這事?是誰做的。溫襄還是賀虞?”

窗外朔風拍窗,宋也川緩緩道:“都是一樣的。”

“你的意?思是,他們如今……”溫昭明?的目光逐漸凝重起來。

“殿下。”宋也川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抬頭,“這件事?,殿下一定不要沾染分毫。”

他蹙著眉心認真說:“我知道殿下在朝中有幾分勢力,隻是殿下的力量還太弱了些。如今兩?位王爺的鏖鬥非生即死,殿下切不可牽涉其?中。”

他嚴肅起來,又開始一口一個殿下。

溫昭明?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問:“那你呢?”

炭盆中的火星偶爾迸濺,宋也川低聲說:“殿下,我要參加今年的春闈。”

空氣一片安靜,隻有宋也川的嗓音響起:“閻大人?驟然殞身,朝中暗潮迭起。莊王如今已經歸還我身契,並在官府歸檔。如此腥風血雨間,權柄下移,大抵是個好時機。”

“宋也川,我且不說你日後入仕如何。隻怕科考那一關你便難以跨入。”溫昭明?看著安靜垂眸的宋也川緩緩道:“昔年你年少登科,既是因為你有真才學,也是因為你身家清白。如今雖歸還你身契,可你父母仍是罪臣,就算你文章再驚豔,哪怕被點?為狀元,也會被刻意?落榜。”

“如今,別?說是入朝為官,隻怕是連做官的門檻你都難以跨越。”溫昭明?的聲音並不大,可語氣卻很堅決,“就算是糊名判卷又如何,這條路你大概是走不通的。”

宋也川站起身,走到了溫昭明?的麵前。他的身子迎著光,燭火將他年輕的臉照得分外清晰。他對著溫昭明?綻開一個溫柔安靜的笑容,緩緩說:“也川心中有一輪明?月,藏於心中不敢宣之於口。我有很多話想說給我的月亮聽,又怕玷汙了她的光輝。隻有不斷的向山巔處走,我離她更近,我才敢將心事?告訴她。昭昭,你說我的月亮會想聽嗎?”

他安靜地站在光下,五官依稀,眸光清亮。溫昭明?的心卻在此刻跳動了起來。

見她抿唇不答,宋也川的手輕輕落於自己腰間的佩綬上,他垂下眼睫低聲說:“所以,這條路不論將要麵臨什麽,沒有人?能阻止我走下去,除了她自己。”

窗外是寂靜又漫長的夜色,是輕輕吹過的北風。

是唇畔含笑、從容而立的溫潤宋也川。

溫昭明?和宋也川四目相?對,透過這雙波瀾不驚的眼睛,溫昭明?似乎看到了昔年報恩寺中的少年。

宋也川再次仰起頭看向溫昭明?:“她會阻止我嗎?”

她彎眸而笑,而後裝模作樣地正色起來:“那她隻好祝你金榜題名了。”

這是宋也川小心翼翼的試探,溫昭明?溫柔地作答。

這一次,溫昭明?終於沒有阻止他追隨於她的腳步。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但他嘴角卻在上揚。在溫昭明?的記憶裏,宋也川的笑容總是淺淺的,可這一刻,他的笑容如此明?亮,如此不設防。

明?明?在笑,眼尾卻泛起一絲微紅。

“好的昭昭。”他輕聲說。

不僅僅是宋也川變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亦在改變。昔日她曾幾次告訴他,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東西,而此刻,她不光理解了他的內心,也學著成為一個,能夠照亮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