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黃昏, 雨勢稍緩。

霍時行聽外麵嘈雜,一?問?才知,酆縣洪村的村民們, 連同周圍三四個村子的百姓,越過了酆縣的衙門,改去?澠州州府外鳴冤,希望州府衙門替他們解決此事。

能訴到州府衙門是個好事, 霍時行的心中微微一?鬆,卻緊跟著?又揪了起來。宋也川已經?走了三四個時辰, 就連酆縣的百姓都已經?到了澠州,可為何宋也川遲遲沒有回來。

這邊突然有人推開了值房的門:“你是宋也川身邊的?”

霍時行打量他:“你是誰?”

那人不理他:“宋也川出事了, 我們大人讓你去?呢。”

霍時行猛地站起來向外走,出了河道衙門府,路越走越荒僻, 霍時行聽到了河水的轟鳴聲:“你要帶我去?哪?”

江水滾滾,濁浪拍岸。

那人古怪一?笑, 霍時行看到周圍的樹林裏走出來幾個人, 他們手中拿著?兵器棍棒和繩索, 顯然是早有預謀, 他們一?步一?步向霍時行走去?, 霍時行倒退一?步,身後的江水呼嘯而過。

*

五月二十七,今日是楚王妃的生辰,她特?意提早為溫昭明?下了拜帖, 邀她一?起赴宴。

冬禧替溫昭明?畫眉時, 明?顯感受到了公主的心不在焉。

宋也川自那一?日送信之後,已經?過了半個月沒有再送信來, 溫昭明?寫的回信也不見回音。她命霍逐風給霍時行放的信鴿,也沒有一?隻再飛回來。

不光是溫昭明?心事重重,霍逐風的臉色也日漸凝重。

到了楚王府,楚王妃柳鳴琴親自相迎,她笑著?挽起溫昭明?的手:“昭昭,我這府上請了兩位江浙的廚子,我嚐著?新鮮,你也來嚐嚐。”

柳鳴琴出身不高,卻是個精明?厲害的女人,她打理著?楚王府上下井井有條,溫昭明?的性子清冷,本不是個喜歡結交朋友的人,和柳鳴琴打交道的機會不多,但兩個人的關係也算是說得過去?。

柳鳴琴將溫昭明?的心不在焉都看在眼裏。

宴會後,別的女眷都接連告辭,柳鳴琴拉著?溫昭明?喝茶:“昭昭怎麽看上去?不高興,是我這個做嫂子的招待不周了,還是有了什麽心事。”

溫昭明?端起茶盞,看著?杯中浮動的茶葉,緩緩說:“不過是天氣?熱了,我有些苦夏罷了。”

柳鳴琴溫柔的嗯了一?聲:“我還當是昭昭不喜歡我這些吃食呢。話說回來,我聽說昭昭府上的那個小郎君似是去?南方了。昭昭不會在替他擔心吧。”

溫昭明?將茶盞放到一?邊,含笑說:“王妃別打趣我了。我哪裏知道他是個有心眼的,拋開我一?心往上爬,我這苦主煩還來不及,怎麽會擔心他。”

“說來也是。昭昭這樣尊貴的人,什麽樣的郎君遇不到。”柳鳴琴拉著?溫昭明?的手,“原本我怕你傷心,還不想告訴你。見你對他沒有了情意我才放心了。昭昭你知道麽,今年?戶部賑災的銀子有五十萬,這筆錢隻有一?半流進?了災縣,其餘都被宋也川卷走了。”

溫昭明?的眼眸微微一?動:“這我倒是不知。可若真是他貪墨,理應把他抓起來好好審問?一?番才是。”

“本來是該如?此的。”柳鳴琴緩緩,“隻是他如?今蹤跡全?無?,整個酆縣找遍了也沒找到他。這事還被王爺壓著?,若是傳到陛下耳中,隻怕會影響你。貪墨本就是重罪,更遑論是賑災的銀子,我六神無?主的,隻想和你商量一?下對策。”

溫昭明?唇邊的笑意不減,目光卻冷淡下來:“王妃說笑,我哪有什麽對策,公事公辦便?是了,我也不是個有主意的,自然是父皇怎麽說,便?怎麽做了。”

出了楚王府,溫昭明?身上帶著?不容忽視的戾氣?。

冬禧大著?膽子問?:“殿下可是出了什麽事?”

溫昭明?目光冷淡緩緩道:“他們想讓他死還不夠,還想讓他背著?罵名去?死。”

自溫兗讓宋也川離京的那一?天起,溫昭明?就預料到了今天。

她相信以宋也川的聰慧,這些事本就也在他自己的預料之內。

人的欲望總是沒有盡頭的。溫兗依靠宋也川得到了一?些好處,但這遠遠不夠。他已經?發覺自己不能徹底將宋也川握在手中,既然如?此,他不如?將其毀掉。

他要讓宋也川死,還要身敗名裂的死。

“我要去?南方。”溫昭明?說,“我要找到他。”

她抬眼望向冬禧:“你說他們這些男人,若是真刀真槍地較量也變算了,為何要亂做汙名,背後刀戈相向?還是這世道本就如?此,隻有他們大權在握的人才配說話,宋也川這樣的人隻配做他們的墊腳石?”

*

梧桐山上佇立著?一?座三層樓閣,雅致玲瓏。

第54節

簷下的匾額上掛著?篆書寫的藏山二字。

整座精舍藏匿於半山之中,又有高大樹木遮擋,若不走近來看,都不會發覺這裏有一?處樓闕。

一?個穿道袍的青年?,走到了樓閣二層盡頭的房間門口,他輕輕叩門,裏麵傳來一?聲平靜的:“請進?。”

他推門而入,一?個青年?背對著?他,正望向窗外的碧海鬆濤。

他穿著?半新的斕衫,沉默地站在那,好似被迷蒙雲霧遮住的月光。

“也川。”這青年?輕聲說,“你還沒想好麽?”

宋也川轉過身,漆黑的眼睛安靜地看著?他:“塵述,能看到你還活著?,我真的很高興。但我不能答應你留在這裏。”

“不單隻有我,昔年?藏山精舍還活著?的,算上我一?共有四個。隻是他們與你不熟,你隻怕都不曾見過。”江塵述靜靜地看著?他,一?字一?句,“也川,朝廷的潑天富貴,公主的軟玉溫香,足以讓你忘了藏山精舍麽?你那時還在京城,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對待我們的。就因為師父藏了林驚風的刻板,藏山精舍的多少?門生、多少?師者死在了押解入京的路上,多少?人被砍了腦袋?你全?都忘了嗎?”

“我沒有忘。”宋也川抬起手指著?自己的額頭上的刺字,“我怎麽可能會忘?”他挽起自己的袖口,將手腕的傷疤暴露在江塵述的眼前:“可我忘不了有什麽用?塵述,你不會以為自己在山中修建了這座精舍,掛上了藏山精舍的名字,藏山精舍便?可以回來了麽?”

記憶中的宋也川沉默而疏淡,不是一?個喜形於色的人,今日也是江塵述第一?次看到宋也川露出如?此疾言厲色的模樣。

“也川,”江塵述緩和了一?些語氣?,“我是在江邊找到的你,若我再晚到一?刻鍾,你就會被水卷走。你身上穿著?的是大梁的官服,我本不想救你,但是我認出了這個人是你。這樣腐朽的朝廷,這樣幾次三番要推你下地獄的官場,你又憑什麽為他們賣命?你是我師父的兒子,為何對藏山精舍的純心,比不上我這個門生?”

清風吹過山舍的竹簾,依稀的雲影落在山舍的房頂,陽光金燦燦的,可以照亮不遠處的梯田與茶樹,茶香清沁肺腑。聽不見嘈雜與喧鬧的人聲,這裏像是超然於世外的瓊州仙境。

“也川,隻要你留下,我願意敬你為精舍主人。”江塵述一?字一?句,“隻求你和我一?起,重建藏山精舍,不要讓藏上精舍的魂徹底消散於天地之間。”

“塵述。”宋也川收回目光,“我不能答應你。你現在要做的不是為藏山精舍昭雪,也不是要重現精舍昔日的風光。你應該帶著?幸存下來的幾個人,好好生活,休養生息。而不是一?心想要複仇。你們幾人力量實在是太過弱小。”

“可有你就不弱小了。”江塵述眼裏帶著?一?絲懇切,“也川,你是精舍最?有才學?的弟子,隻要有你在,什麽都可以做到的。”

“終有一?日,你渴望得到的都會得到。但不是現在。”宋也川推開窗,吹過萬頃碧浪的風吹過他的頭發,他看向遠處天邊翻卷的行雲低聲道,“你能不能相信我?”

江塵述眼中的懇切與真誠緩緩散去?:“既然如?此,我便?更不能放你離去?。你不要怪我,我隻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

宋也川轉過身:“你們現在做的事,和飛蛾撲火又什麽區別?”

“這是天下寒門士子渴望我能做的!”江塵述仰著?頭,“藏山精舍的願望,原本就是要替天下寒門開辟一?條道路。宋也川,我不論你願不願意,這條路我到底是要走下去?的。我江塵述從來都不是怕死的人,隻是我絕不會像你一?樣,無?聲無?息地死於官場傾軋,獻媚邀寵於豪強貴族,我要死,也一?定要死在為民請命的路上!”

宋也川無?聲地一?笑:“我有點懂她了。”

江塵述側目。

宋也川臉上笑意淺淺:“原來看別人一?心送死,是這樣的感覺。”

江塵述冷笑,他抬起手指著?宋也川的臉:“你是藏山精舍的叛徒。”

那一?刻,宋也川的內心變得很平靜。

他想到了很多他本以為自己會遺忘的事。

想到了藏山精舍中專門存放舊物的閣樓,那時他總會偷偷爬進?去?,在灰塵與陽光之間,專心做核雕和燙樣。後來被江塵述發現了,他就把自己做核雕的技巧教給他。但江塵述不喜歡這些,他偶爾會拿書上來看。

在孩子眼中,藏山精舍是這樣的大,又有這麽多特?殊的回憶。

但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便?是永遠。哪怕江塵述刻意複製了藏山精舍的外觀,卻無?法複製他曾在藏山精舍中留下的年?少?時光和全?部回憶。

簷下銅鈴輕輕搖晃,宋也川仿若看見當年?的自己坐在燈下做核雕,江塵述、江麓還有許許多多一?起讀書的好友,曾一?起燈下執筆。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藏山精舍早已經?煙消雲散,留下的不過是一?縷執念罷了。

江塵述走後將門反鎖。宋也川一?個人安靜地坐在窗邊。

宋也川想,他大概也曾有過一?瞬間的動搖。

因為那座巍峨煊赫的皇城,是如?此的讓他厭倦。那些層出不窮的詭譎政治,讓他每每想起便?覺得作嘔。欺詐、隱瞞、陰謀,那些自地獄裏無?數次想要把他拉下深淵的手。

還有這個,一?次次想要拋棄他的世界。

留在這裏,宋也川可以無?聲無?息地告別那些讓他憎惡厭煩的一?切,他可以讀書寫字,埋首於黃卷中,拋卻光陰,安安靜靜、了無?牽掛地死在青史的背麵。

但他也徹底失去?了溫昭明?。

溫昭明?也徹底失去?了他。

公主的軟玉溫香動搖的不是他的純心,而是他求死的意誌。

宋也川不想死。

也不想做那個死於路上的證道者。

江塵述說他是藏山精舍的叛徒,宋也川並不想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