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昭明南下來到澠州時, 暴漲的江水已經退了大半。田裏的青苗大都被衝毀,餘下的三三兩兩,隻怕還不夠明年春耕的種子?。依稀記得, 澠州是一座豐饒的小城,除卻種稻之外,養蠶繅絲,每年給京城裏進?貢特製的緙絲都是澠州的為最。
一場災情之後, 許多?百姓流落街頭,哪裏還能看得出昔年的繁華景象。
溫昭明坐在茶樓裏, 霍逐風帶著幾個人走?到了她身邊:“殿下,還是沒消息。”
“咱們的人已經去過酆縣了, 雖然不敢大張旗鼓,卻也能打探出一些消息。酆縣的幾個村子?的村民確實見過一個年輕郎君,這個郎君還專門教了他們如何?能更多?的爭取賑災錢糧, 臨走?時還把?自己身上?的錢都給他們留了下來。”
“有用嗎?”溫昭明突然問。
“什麽?”霍逐風有些沒反應過來。
“我說宋也川的法子?,真的奏效了麽?”
霍逐風緩緩搖頭:“他們確實去了澠州的州府, 但高門緊閉, 無一人出麵?, 任由他們聲討了幾個時辰都無動於衷。”
眾人都沉默了下來, 溫昭明緩緩道:“你說宋也川是不是傻。”
“他口口聲聲說喜歡我, 永遠不離開我。可為什麽要拋下我?”她的眼睛泛起一絲紅,卻又倔強地仰著頭,“他為什麽要拿自己的命去做傻事?”
冬禧走?到溫昭明身邊,輕聲說:“殿下, 您也不是頭一日認識宋先生, 他不一直都是這樣的麽。他是良善慈悲的人,有錯的是那些要害他的人, 您要怪也得怪他們。”
溫昭明吸了吸鼻子?:“你們一個個都替他說話,可見他是給你們灌了迷魂湯的。”
溫昭明知道,這不是宋也川的錯。錯的是奸佞橫生的朝堂,是一灘渾水的地方衙門,錯的是這世道容不下一心赤忱的人。
清白有罪。
其罪當誅。
她抬起頭看向霍逐風:“霍時行有消息了嗎?”
霍逐風艱難地搖頭:“還沒有。”
“繼續找。”溫昭明的目光透過茶樓看向遠處的梧桐山,蒼山浮翠,陽光躍金,“哪怕是死,他也得等我找到他再死。”
出了茶樓,霍逐風帶著的幾個人又重新走?入了人群中,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門庭荒徑,窄門高檻。昔年的煙柳垂楊,如今隻餘下倉促頹圮的殘痕。
溫昭明帶著兩個侍女走?在街上?,兩側的樓閣分明還是精致規整的樣子?,可街上?的流民卻已經成群結隊。她們今日穿著普通,但溫昭明明豔的外表依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前麵?不知從哪竄出一個小乞兒,搶了一個青年的荷包,那青年猛地轉身去追,跑過了數十米,終於把?那小乞兒摁在地上?:“殺千刀的王八子?,爹娘怎麽教你的,怎麽敢做這樣的事!”
溫昭明循聲看去,那個青年穿著舊道袍,衣服泛出一絲黃色的陳舊感?,五官卻尚且清秀。這人看上?去有幾分麵?熟,她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
心思微微一動,溫昭明走?上?前輕聲問:“你可是江塵述?”
江塵述抬起頭,看向溫昭明的目光有些迷茫:“你是?”
“建業四年,我曾和宋也川一起在藏山精舍中躲雨。”溫昭明靜靜地看著他,“你那時在二樓看書,宋也川為我引見過你。”
江塵述的眼中露出一絲迷茫,顯然早已經不記得了。
說來奇怪,建業四年其實發生過很多?事,但到了如今,溫昭明能記得的竟隻餘下了報恩寺這麽一件。
她依然可以記得自己跟在宋也川身後走?進?藏山精舍之後發生的每一件事。那時她和江塵述隻有一麵?之緣,他們打了個照麵?,江塵述便?獨自出去了,記憶中隻知道他是個寡淡的人,此時此刻,他一手拿著自己的荷包,另一隻手揪著那乞兒的頭發,宛若市井小人般尖刻,滿嘴粗話。大概他這些年過得並不好。
“你是什麽人?”多?年來的東藏西躲讓江塵述的性子?格外警惕,他放走?了那個行竊的乞兒,環顧四周確認無人之後把?溫昭明上?下打量一番:“我不認得你。”
“我是宋也川的朋友。”溫昭明拿捏著語氣,“若他知道你還活著,一定很高興。”
江塵述冷淡一笑?:“他如今有了公?主,又有官身,怎麽會管我們的死活。這些年間,我們這群人顛沛流離,宛若喪家之犬,他卻在那不知人間疾苦的公?主身邊過神仙日子?,真是可笑?。”
秋綏聽?了這話有些不高興,溫昭明看了她一眼,秋綏怏怏地低下了頭。
“他不是這樣的人。”溫昭明猶豫了一下,從懷中拿出一本書冊,紙頁粗糙簡陋,她緩緩將?這本書打開,“這篇文章,你應該也讀過。”
這本書上?的字跡有些模糊,甚至七歪八扭,看上?去連開蒙的小童都不如,江塵述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隨即睜大了雙眼:“這是林……”
“是。”溫昭明將?宋也川的舊稿合上?,“這是宋也川在流放途中交給我的。他說如果他死在路上?,希望能讓我好好保管這本書。傳言不一定為真,但他的努力,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江塵述心念一動,他裝作無意說:“既然這本書是也川寫的,不如姑娘將?此書轉交給我,我也是藏山舊人,你身藏此等禁書,一旦被人發覺豈不是引火上?身。”
溫昭明緩緩搖頭:“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約定,我不能交給你。”
江塵述輕慢一笑?:“可宋也川已經死了。一個大活人這麽多?天無影無蹤,要麽被水卷走?,要麽被狼吃了,再或者?恨他的人那麽多?,早就?把?他暗中殺了。”
溫昭明淡然說:“沒找到不一定是死了,我還要繼續找下去,你不要詛咒他。”
“這樣吧,他那本書我可以買,你出個價。”江塵述一臉真誠,“藏山精舍毀於宦禍之後,我夙興夜寐隻盼望能重建精舍,這篇策論我也會好好保管,廣傳於天下,不讓他的心血白費。”
“我給你看是希望你能信任我,而不是想讓你做什麽。”溫昭明將?這份書稿收起,安靜地看著他,“你們太過弱小,不到一擊即中的時刻,還不能輕舉妄動。”
這樣熟悉的話仿佛前不久才剛聽?過,江塵述微微眯著眼看向溫昭明:“你這般懂他,好似這些話是他親自說的一般,你是不是他的相好?”
溫昭明漫不經心:“他的相好不應該是宜陽公?主麽?”
江塵述冷笑?:“若我是宋也川,隻會對宜陽公?主恨之入骨。造成他今日之苦的人,是公?主的生父。宜陽公?主對他又百般折辱,讓他清譽盡毀,你說他是不是瘋了,才會喜歡這個仇人之女。”
“害你們如此的分明是閹黨。”秋綏氣不過,終於補充了一句。
“都是一樣的。現?在這個朝堂,又有哪個清白?”江塵述漫不經心,“你隻說我猜的對不對,你是不是他的相好?”
溫昭明輕輕呼出一口氣:“是。”
“公?主知不知道你?”江塵述掃過溫昭明如玉般的麵?龐,“聽?聞那個宜陽公?主生性悍妒,若她知道有你的存在,你焉有命在。”
“大抵是不知的。”溫昭明從善如流。
“那你很久沒見過宋也川了吧。”
這句話觸動了溫昭明的心,她的眼尾泛起一絲微紅,連聲音都帶了哽意:“是啊,好久了。”
上?次告別時,她還在同他慪氣,就?連他出京都不願意相送。
但印象裏宋也川從來不會和她生氣,哪怕上?次被她的府丁五花大綁著押到她麵?前,他也隻會說好脾氣地對她說:昭昭你不能這樣。思及至此,溫昭明心裏泛起一絲酸。
第55節
為何?所有人都不能給他一條活路。
他明明這樣熱忱,又這樣溫和。經年累月埋首於黃卷之中,何?曾有一日動搖過他的慈悲心?那些無邊的苦痛,不曾消磨他的意誌,他坦**磊落地站在眾人麵?前,不論是恭迎還是辱罵,他隻會溫柔笑?納。
宋也川分明是這樣好的人。
江塵述目光微動:“不知娘子?如今下榻在何?處,我那有許多?也川昔年的舊稿,你若是感?興趣,我改日可以送給你。”
冬禧拉了拉溫昭明的袖子?:“娘子?。”
溫昭明笑?意淺淺:“我在這也沒有固定的落腳處,不如你留個地址給我,我上?門去取。”
他們兩邊顯然是誰也不信任誰,江塵述咳嗽了一聲:“這樣吧,明日午後,我還在這裏等你,如何??”
溫昭明頷首:“好。”
等江塵述走?了,冬禧才遲疑著問:“殿下見過他?會不會有錯。”
溫昭明淡然說:“江塵述眼下有一顆痣,倒是好認的。我好奇的是,藏山精舍被毀之後,他是怎麽活到今日的。宋也川也曾暗地裏打聽?過他們的下落,隻是一直沒有什麽結果。”
“人總歸得活下去。他好歹也是個男人,養活自己應該不是問題。”秋綏接話道,“殿下不怕他們有不臣之心麽?”
溫昭明沿著街道緩緩向前走?,兩側的柳樹依依如同綠霧。
“這些年,南方哪裏還有精舍。早幾年還鬧過南北榜的事,士人們隻怪科考中第的皆為南方士子?。如今南方的精舍大都沒落,就?算他們再有什麽心思,都掀不起什麽浪花來。司禮監勢強,他們若真是想蚍蜉撼樹,和自尋死路有什麽區別?”
“於理,我該稟告父皇。但於情,這也是宋也川心中的遺憾,我沒辦法痛下狠手。”她緩緩垂哞,“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到宋也川,河道衙門也好、各州各縣也罷,他們根本就?不是在找他,出了貪墨這樣的事,所有人都會巴不得他死了,所有事都可以了結了。”
冬禧和秋綏亦沉默了下來。
“宋也川左右奔忙這麽久,落得這麽個下場。我都替他不值。”迎著風,溫昭明抬起下巴:“但我一定會找到他的。”
*
回到精舍之後,江塵述在庫房翻找了大半天,最終一無所獲,無功而返。
當年的藏山精舍早已被付之一炬,他雖然從廢墟中撿出了幾片紙,但這其中並沒有宋也川的書稿。他猶豫片刻,終於走?到了走?廊盡頭的房間外,推開門,宋也川正坐在窗邊發呆。
已經是七八日了,宋也川每日話很少,吃的也不多?。除了看向天邊的雲朵之外,整個人又變得很安靜。
聽?到開門聲,宋也川輕輕看來,片刻後他低聲問:“災情如何?了?”
聽?他這麽問,江塵述幾乎笑?出聲來:“水已經退了,災民按照一畝地十兩銀子?領賑災款。”
“先前不是說十五兩?”
“是啊,”江塵述惡意一笑?,“隻是所有人都說你卷走?了銀子?,現?在隻能發十兩。宋也川,這就?是你心中所渴望的太平盛世嗎?這河清海晏,和你心中想的一樣不一樣?”
宋也川沒有生氣,他墨玉般的眼眸輕輕籠上?一層霧。
年少時讀書,書中有天下大同、天下為公?。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埋首於書海中的歲月裏,宋也川也曾有過單純的赤子?之心。他覺得這亂世,不論是良臣還是明主,得其一便?可永葆昌盛。
可直到他從書本之中站起身來,俯身去看。
哪裏有明主,哪有又有賢臣。
江塵述將?手中的筆墨放在桌上?:“你寫點?東西給我。”
宋也川不解:“什麽?”
“我不要你寫你不想寫的,你寫什麽都可以。就?寫首詩吧。”
走?到桌邊,宋也川拿起了筆:
西樓著意吟賞,何?必問更籌。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百川流。
他寫字的時候江塵述才發覺他用的是左手,等到宋也川停了筆,江塵述上?前來看:“你如今左右手都會寫字了麽。”
宋也川神情平淡,他將?右手手腕翻過來給江塵述看:“右手受過刑訊,傷口雖然好了,但無法著力,我如今已經一直用左手寫字了。”
江塵述有些沉默,宋也川也並沒有為自己聲辯或是說教:“你還是不願讓我走?麽?”
“其實也川,我這也是為你好。”江塵述等紙上?的墨漬晾幹,小心地卷起,大抵是看過他受刑後的傷口,語氣也和緩了一些,“你現?在若是出去,立刻便?會被抓緊衙門裏嚴刑拷打,問你把?貪墨的銀子?放在哪裏。又或者?根本不給你機會,找個僻靜無人處,將?你殺了了事。你留下來不好麽?我給你專門辟一處院子?,從此你和你的相好再也不用受公?主的擺布了。”
宋也川有些怔忪:“什麽?”
江塵述一笑?:“別裝了,我今天見過了。是一位頂美貌的小娘子?,她正在澠州尋你。我說你死了,她說不信,非要找到你。”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他勉強維持著平靜:“她長什麽樣子??”
江塵述思索:“大概比你矮一頭,眼睛很大很漂亮,皮膚很白,身邊跟著兩個侍女。”
見宋也川不語,江塵述揶揄:“我說的對不對,到底是不是和你相好的小娘子??”
宋也川吐出一口氣,鼻子?有些酸。
昔年在潯州,陳義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宋也川曾說他這樣的人,配不上?這樣好的女郎。
今日江塵述亦作此問,宋也川眼簾低垂:“是。她是我喜歡的人。”
我說你死了,她說不信,非要找到你。
胸口像是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讓他呼吸都變得艱難。
那個將?他殘忍拋棄的世界,撕開了一道天光。
溫昭明。
她來到了澠州,她說一定要找到他。
他有時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事,能夠讓她不遺餘力地向他走?來。宋也川孑然此身,兩袖空空,空有一副病骨支離的殘軀,還有飄搖於風中的執念。
江塵述見他不語,又問:“你想不想見她?”
宋也川壓抑著自己的渴望輕輕搖頭:“不見。”
他有些害怕。害怕溫昭明會容不下這些藏山精舍的舊人。
更害怕溫昭明選擇了接納,江塵述若日後敗露,溫昭明又會因此而被株連。
他為她謀劃了這麽久,宋也川相信隻要溫昭明沿著自己的道路走?下去,一定能活得好。
江塵述猜到了他會這麽說。
“也川,其實留在這於你而言,是一件幸福的事。你和她隱居山中,沒有俗世羈絆,你讀書寫字,她為你紅袖添香。從此這世界與你們無關,你們可以長廂廝守在一起,日後再生幾個孩子?。這樣的生活,你不想要嗎?”江塵述認真問道。
宋也川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輕聲說:“過去盼望過這樣的生活,但和你一樣,我也沒有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