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時, 溫昭明和江塵述再一次碰麵。
江塵述將手中的紙遞給她:“這是宋也川的舊稿。”
溫昭明接過,隻一眼,心髒就猛地跳動起來?。
當年宋也川重寫《遐地說》時, 孟宴禮一眼就認出了宋也川的字,溫昭明覺得奇怪,孟宴禮專門為她講解,宋也川有些字喜歡偷偷減筆畫。
手中是一闕詩:喚起一江明月, 照我滿懷冰雪,浩**百川流。
明月的明字, 他減了一筆。
宋也川左右手的筆跡本就有差別,更別說是溫昭明早已?見慣了他寫字。
溫昭明麵色平淡, 心中卻壓抑著自己?叫人刑訊逼問江塵述的欲望。她漫不經心地將這張紙遞回去:“這不是宋也川的字,你在騙我。”
江塵述有些生氣:“這是我親眼看著他寫的,還能有假?”
“親眼?”溫昭明狀似疑惑, “他不是失蹤多日?了麽?”
“他被人推進了江裏?,是我救了他。”江塵述麵露一絲得色, “他現在就在我那裏?住著, 你想不想見一見他?你隻要將他寫的那本書交給我, 我便帶你去。”
溫昭明漫不經心地問:“他既然在你那, 你讓他替你寫一本便是了, 何?必非要我這個。”
江塵述不動聲色:“他落水之後一直在生病,我怎敢勞煩他。”
溫昭明已?經猜出江塵述在撒謊了,他手裏?的這張紙上墨跡尚新?,看上去應該是近日?裏?才寫完的。憑他們當年的交情, 宋也川若真想寫給他, 不過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他這般舍近求遠,幾次套近乎, 無非是宋也川不肯罷了。
宋也川和自己?想到了一處,溫昭明心裏?有些得意。
她臉上有意露出一絲急切:“也川病了,可有吃藥,我能不能去看他?”
溫昭明捏著自己?手裏?的書,戚戚然:“可我總得親眼見過他,才知?道你說的是真話。”
江塵述想著,如今的精舍裏?都是自己?的人,她一個纖纖女子顯然是沒什麽招架之力的,於?是欣然點頭:“好,你隨我去。”他的目光掃過溫昭明的兩個侍女:“但她們得留下。”
秋綏還要說什麽,溫昭明遞了個眼神,冬禧心領神會。
二人一起向城外走去,初時還能聽見幾聲招徠聲,越往外走越荒僻。江塵述帶著溫昭明沿著石階走上了梧桐山。
如今正?是百花盛開的時節,處處蒼翠欲滴,遠山如黛。像是詩中的煙柳垂楊一般,空氣裏?帶著一絲淋淋的水汽。
越向深處去,兩側的樹木便越發高?大,遮蔽天日?。繞過一個山坳,江塵述指著半山處的樓閣:“到了。”
溫昭明抬眸看去,古樸的匾額上頭赫然是隸書的藏山二字。
她臉上依舊雲淡風輕,心裏?卻已?經掀起了波瀾。
她終於?明白江塵述為什麽這樣迫切想要林驚風的策論了,江塵述重建了藏山精舍,可此時依然師出無名,他需要找到一個自證的法子。
萬州書院的事如今雖然沒有確切定?性,可人人都知?這是陛下的逆鱗,東廠的番子遍布全國各地,若是被發現,豈不又是腥風血雨。
難怪宋也川不同意,這分?明是要重蹈覆轍。
見溫昭明麵上平靜,似乎對於?藏山精舍的事並?不知?曉,江塵述越發相信她不過是個閨閣女兒。
“這座精舍修在這裏?,竟如此超脫俗世,看來?是個讀書的好地方?。”溫昭明漫不經心道。
江塵述眼中閃過一絲得色:“重建這座山舍用了兩年,幸虧有人相助,不然如今還是一堆淤泥木頭。”
他刻意提了有人,似乎是想暗示溫昭明這個人是宋也川。
但溫昭明相信,宋也川對這些並?不知?情。因為以宋也川的性格,是絕對不能夠允許這件事發生的。
“也川有心了。”溫昭明漫不經心地說。
江塵述見她信以為真,越發誌得意滿,二人從?前門走入精舍,溫昭明發現這座精舍幾乎和當年的藏山精舍一模一樣。沒有彩鳳雕梁,隻有竹簾竹椅,處處帶著一絲雅致的清香,果真清沁肺腑。
二人走到精舍的二樓,江塵述將鑰匙插進鎖孔中,輕輕一擰,隻聽咯噠一聲,門便從?裏?麵推開了,門推開的那瞬,穿堂風迎麵吹過,溫昭明的目光落在了那個人身上。
他比上次見瘦了很多,空****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愈發顯得寬大,頭發束在簪中,整個人像是黃卷上的一幅畫。他霧沉沉的眼睛轉過來?,一瞬間便露出了詫異。
第56節
江塵述假意客套:“也川,病剛好怎麽就吹風……”
“殿下?”
江塵述沒說完的話被奇異地掐斷在了喉嚨裏?,他眼中露出駭然之色:“你說她是誰?”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他抬起眼睫,神色有些哀傷地落在溫昭明的身上:“她是宜陽公主。”
江塵述怔怔地愣在原地,很快回過神來?:“你這個妖女,竟敢騙我?”
“塵述!”宋也川猛地站起來?,叱道:“慎言。”
江塵述冷笑:“也川,得來?全不費功夫,她這不是送上門來?麽。就是她害得你全家蒙冤而死,就是她害得我們宛如喪家之犬般東藏西躲!現在她竟然一個人來?到這裏?,我們將她綁了,讓那狗皇帝也嚐一嚐失去親人的滋味!”
宋也川下意識去看溫昭明的神色,她靜靜地站在原地,煙波浩渺的眼眸落在宋也川的身上。
宋也川的心立刻痛了起來?。
他緩步上前,不動聲色地擋在溫昭明麵前,一字一句:“塵述,當年之禍無非是清流與閹黨爭權奪利,萬州書院、藏山精舍,乃至江南大大小小數百精舍,不過是權利傾軋的犧牲品罷了。你若恨,不如恨強權、恨閹黨,為什麽要恨一個女人?”
江塵述顯然沒有料到宋也川的回護之意,他上下打量著他:“你莫不是真喜歡這個仇人之女?她父親殺了你全家,你竟然在這裏?保護她,當年你舉家獲罪時,她可幫過你,可替你求過情,可要狗皇帝為你網開一麵?”
宋也川不敢去看溫昭明的眼睛,他輕聲說:“西四牌樓之外,她親自送過我。”
“嘖,”江塵述輕蔑一笑,“那不過是狗皇帝沽名釣譽的手段,為得哪裏?是你,為的是他們一家人的名聲罷了。宋也川,你怎麽這麽多年還這麽單純?”
“如果沒有她,我早就死了。”宋也川的眼中宛若藏著清冷的山川,“你若真拿我當朋友,就不要傷害她。”
“塵述,男人談及政治的時候總要把女人回避在外。他們說女子不得幹政。可偏偏前有妲己?後有褒姒,將禍國之罪都要加諸在她們身上?昭昭那時才十七歲,你還想要她做什麽?你若始終都覺得她有罪,天下都有罪,你又怎麽能好好活下去?”
“我早就不能好好活了!”江塵述的情緒逐漸激動起來?,“藏山精舍沒了!這是我的家!是我這一輩子的精神寄托!你叫我怎麽才能坦坦****地原諒那一切,你叫我如何?才能好好活下去?宋也川,你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薩,你憐憫每一個人,可有人真的憐憫你?你看看你臉上的字,看看你身上的傷,你憑什麽不恨?你憑什麽原諒?”
“因為恨是沒有盡頭的。”宋也川輕輕垂下眼睫,“如果可以,我何?嚐不希望那一切都不要發生,我何?嚐不希望能為父母親人沉冤昭雪。但是塵述,我不能去尋死。我也不想讓你去尋死。你也不該將更多無辜的人卷進你的仇恨裏?。”
“塵述,這間精舍裏?有多少人,粗略算下來?總要有三五十。若有一天被東廠的番子發現,這幾十人都要死。這些人有藏山的舊人,也有無辜的寒門士子,你不能讓他們全都陪葬。”宋也川頓了頓,又繼續說,“還有公主殿下。她若是回宮之後,稟告皇上,你們還是要死。”
看著江塵述眼中彌漫的殺意,宋也川卻垂下了眼睛,“可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不會出賣你們的。她甚至會出資保護你們。可江塵述,你有沒有想過,若公主殿下對你們的袒護包庇被皇上發覺,她又會是什麽下場?”
“她也會為藏山精舍而陪葬。”宋也川濃黑的眼睛藏匿著萬頃波濤,“從?萬州書院一千三百人罹難起,藏山精舍三百人,雲河精舍四百人,朝堂中除了林驚風,還有太多翰林院的許多人死在了權力的爭奪之中。江塵述,不要再讓更多的人去死了。”
看著江塵述的眼睛,宋也川淡淡說:“如果終有一日?,我能在政權傾軋間謀得一席容身,如果閹黨之禍可以徹底消弭,藏山精舍何?愁沒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這些隻有我一個人背負就夠了。”宋也川安靜地看著江塵述,懇切道,“我希望你能正?視這一切,好好活下去。”
江塵述沉默地聽完,然後緩緩搖頭:“宋也川,你不是我,從?我決定?做這件事那一刻起,我從?沒有想過要回頭。”
“這樣殘酷的政治,這樣吃人般的朝廷,不流我江塵述的血,就要流百姓的血。與其背著藏山餘孽的帽子苟活著,用我的血鋪一條路不好嗎?”
宋也川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淺淺的哀傷,身後的溫昭明突然問:“江塵述,你有沒有想過,苛政的根源是什麽?”溫昭明淡然道,“你會告訴我,是宦禍。可你有沒有想過,宦禍又是因為什麽而起?”
溫昭明一字一句:“因為君權。”
山風吹動她的長發,溫昭明平靜而不帶感?情:“閹黨蒙蔽我父皇的決斷,那是因為他們離我父皇太近而離百姓太遠。而你江塵述離百姓近,卻離我父皇太遠。你若有心摧毀閹黨,總得師出有名,總得有人替你們發聲。事情總得是按部就班地去做,譬如今年先上幾本策論試一試。哪有一蹴而就的政治,哪有單憑熱血就能辦成的事。”
她拿起桌上的筆,寫下了一行字:“這是我府邸的地址,如果你們有好的策論,可以直接寫給我,我會找合適的時機傳達於?我父皇麵前。”
“昭昭!”宋也川猛地回頭過打斷她,“不可!”
溫昭明的手緩緩按在了宋也川的肩膀上,她能感?受到手下那個身軀微微的顫抖。
“林驚風的策論不僅宋也川會背,我也會。不管你們或生或死,隻要我活著,這篇文章便不會煙消雲散。我願意起誓,我將會和你們站在一起,給你們交代。”
不單單是宋也川,就連江塵述都被溫昭明的言論觸動了一下。
除了許多年前藏山精舍的偶遇,江塵述從?來?沒有見過溫昭明。隻聽說她是大梁的明珠,關?於?她的傳言更多的是她宣揚於?外的風流與薄情。
他沒想過她會是這樣的人。她明媚動人,像是盛大美好的春日?繁花。她有這樣堅定?從?容,帶著切金斷玉的堅決和心魄,高?傲地站在他麵前。
江塵述抬起頭看著溫昭明說:“我又憑什麽相信你?”
溫昭明笑:“我或許會騙很多人,但我不會騙宋也川。也不會當著他的麵欺騙你。”
江塵述沉默了下來?,溫昭明並?不催促,過了許久他終於?說:“陛下會聽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溫昭明緩緩道,“但我會努力的。”
“江塵述,你如果信我,就讓宋也川跟我回去。”
江塵述似乎想笑:“難不成,大梁缺他這個六品官?”
“大梁可以沒有宋也川。”溫昭明留出一個溫柔的笑,“是我不能沒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