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皇甫嵩的傻兒子
某一日在處理公事之時,我看著手上這份來自吏部的文件思索了片刻,叫人請來了皇甫固。
皇甫固作為朝廷直屬的中央步軍第一營營長,平素與黃東等幾位將領輪換著配合防務院負責洛陽及京畿的防衛工作,級別雖然隻是一千石的上尉,但對於首都來講,地位頗為重要。
我在禦花園的春秋亭裏接見了他。
“末將拜見王上!”皇甫固抱拳躬身,一身輕甲微微作響。
“堅壽兄,請坐。”我指了指亭中的石墩。
“謝王上。”他將半個屁股放到了石墩上。
梁聰將備好的熱茶端了上來:“皇甫將軍,請用茶。”
“多謝。”皇甫固頷首道謝,又向前微微傾了傾身子。
我先隨意地問了一句:“我外出巡查了數月,便有幾個月沒有見過你,近來一切可好?”
他點頭道:“洛陽內外倒是平安,前些日子,各營又配合防務院、諜報司和河南尹一起將京畿地區的可疑人員清查了一遍。”
“哦,”我點了點頭,“劉協還能有餘力在洛陽安插細作?”
皇甫固略有遲疑,解釋道:“恕末將妄言,無論朝廷檢查得如何嚴密,細作之事……恐怕也難以斷絕。不過舊漢畢竟衰弱,雖然還有細作,但人數已經少了許多。”
“這個道理我自然也知道。”我笑了笑,“即使你告訴我朝中哪個官員還在每天都向揚州寫信,我也不會太過吃驚……嗯?堅壽?”我忽然察覺到他的神情有了細微但明顯的變化,他的呼吸也明顯有了停頓。
他的額頭上忽然淌下了一滴汗水。
“王上……”他霍然起身,雙膝一曲就要往地上跪下。
我吃了一驚,急忙將他扶住:“這是做什麽?”
新朝成立已近三年,我也做了很長時間的君王,但無論是朝廷議事,還是巡查郡縣,從來都不需要臣子們下跪。
“王上既然已經知道,何必再問屬下……”他忽然有些虛弱。
“我……我知道什麽了?”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又不夠用了,“你難道給老子戴了綠帽?!”這就是剛剛納妾的我能夠想象到的最可怕的事情。
“綠帽是啥?”他一臉茫然。
“你說的又是啥?”我有些惱怒地將他重新推到了石墩上。
他低著頭:“末將早上剛給家父寫了一封家信,信使還沒出城,便得了王上的召喚……所以……所以……”
我啞然而笑,又不禁叱道:“朝中有多少舊漢的故吏和子弟,老子可沒這麽多閑工夫一個一個盯著看!不過……”我終於轉到了正題上,“今天找你來,確實和令尊有關。”
“真的不是要怪罪我?”他重新打起精神。
“你應當知道,之前我曾經潛入揚州的事情吧?”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說道,“當時我已經得手,便準備渡江返回廣陵,便在江邊遇到了令尊親自率領的兩千騎兵,你知道吧?”
“是,戲誌才先生曾經單獨告訴過末將。”提到皇甫嵩,皇甫固的神情也不由地嚴肅了起來。
“但他肯定沒告訴你,令尊用盡全力,惡狠狠地在我胸口上打了一拳。”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他的眼睛頓時瞪得極大:“家父……沒有受傷吧……”
“你實在太沒有立場,”我搖頭笑道,“是你爹打了我一拳,你不關心我受沒受傷,卻來問我施暴者的情況,簡直是個叛徒。”
他訕訕地笑了笑:“末將知道王上內功深厚,聽聞已經到了隨心所欲、化勁於外的地步,家父年老體弱,就算全力施為,也未必能傷了王上,家父他……”
我擺了擺手:“我隻卸掉了他的力道,沒有用反震之力,他自是安然無恙。”
皇甫固頓時鬆了口氣:“多謝王上手下留情。”
我微微笑著:“伯父他沒有和我刀兵相向,隻和我說了幾句話。我也問他,能不能到江北來?”
說起來,每次我麵對皇甫嵩、盧植這些長輩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改口稱呼他們“叔父”,但其實他們的年紀要比起馬騰要大得多。
“他說‘老夫一生都是大漢的臣子,即使當年董卓如此威迫,老夫也不曾屈服,除非你在這裏殺了我,不然我仍將是你的敵人’。”我一字不變地將皇甫嵩的原話轉達給了他的兒子。
皇甫固沉默了起來。
我繼續說道:“臨走時他終於問了一句,堅壽還好嗎?”
皇甫固下意識抬起了頭,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我說你很好,隻是這幾年來我多次勸你早日成婚,可是你說要有父母在場。”我將原話稍加改變後告訴了他,“伯父聽了之後,歎氣道:‘真是個……傻孩子……’。”
他的目光重新垂落下來。
“皇甫酈和你……誰的年紀大一些?”我忽然問道。
“屬下稍小五歲。”
“伯父對他如何?”
“雖是從子,卻勝似親生。”皇甫固毫不猶豫地答道,“自屬下記事時起,家父便對他格外疼愛,親自教導他讀書識字,練弓騎馬,後來南征北戰,更是不離身邊。”
我有想到,當年皇甫嵩在並州擔任刺史時,我則從衛尉轉任朔方太守。尚未收複的朔方在世人眼中堪稱極其危險之地,皇甫嵩卻將獨子皇甫固派到了我的身邊,留在身邊的卻是侄子皇甫酈;後來皇甫嵩就任京兆尹——主要便是對付千裏之外的我——但他支援河北戰事時,帶走了侄子皇甫酈和絕大多數的精銳,將獨子皇甫固一個人留在了孤獨無援的長安城之中。
顯然,皇甫固也想到了這些往事,他聳了聳肩:“有時候,我甚至會想一想……大哥是不是才是家父親生的兒子……”
為什麽我覺得這句話這麽耳熟?
“家父對我遠比大哥嚴厲得多,在他麵前,我從沒有說過一句反駁他的話,更沒敢做過一件違背他命令的事情,”皇甫固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在軍中……似乎也不如大哥那般得意自在……”
“老兄你錯了,”我搖了搖頭,“伯父對你……才是真正的疼愛。”
他微微一怔。
“你大哥自幼失去父母,伯父對他千般照顧,生怕再受委屈,隻不過是憐惜之愛;對你嚴厲教導,令你嚐遍艱苦,卻是嚴父之愛,”我看著他,緩緩說道,“大漢已然日落西山,誰都不會否認我是最可能統一天下的人,伯父是當世名將,但限於身份,隻能選擇繼續為漢朝效力,但他選擇將你留給了我,這是為什麽?”
皇甫固的眼中隱隱有了些異樣的色彩:“他……”
“伯父知道,想要重振腐朽的漢室恐怕很難;他更知道,憑借揚州一州之地,絕不是我新朝的對手;他選擇為劉協而戰,最大的光榮是馬革裹屍,卻不忍讓你隨他一起為舊漢而費盡青春,”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要你將皇甫家族在新朝延續下去。”
三十一歲的皇甫固閉上了眼,兩側頜骨外的皮膚卻微微的突了出來——他在暗地裏咬緊了牙齒。
我從石墩上長身站起,輕輕伸手撫在他的肩上,我感受到了如同微弱電流一般的顫栗。
“他要你成為皇甫家族在新朝的榮光。”我輕輕拍了拍。
顫栗被風拂去,皇甫固睜開了眼睛,他看著我,緩緩站起身來:“今日得蒙王上教誨,實在大幸!”他又向後撤出了一步,長長一揖到地,“多謝王上!”
“要延續,要榮光,隻在洛陽做一個一千石的步軍上尉可是不夠的,”我笑著將他按回了石墩上,“得去地方上稍加曆練,你說是不是?”
他點頭道:“是。”
“你知道沛郡的位置嗎?”
“沛郡……”他微微思忖,答道,“豫州東南,與揚州的九江郡隔江而臨。”
我微一頷首,看著他問道:“放下這看守城門的職責,去沛郡前線做太守,如何?”
“我……”他仍然習慣性地猶豫了片刻。
我蹙起了眉頭。
“臣……謹遵王上訓令!”他躬身低頭,右拳重重地砸在了左掌之中。
皇甫固身上仿佛忽然產生了一股昂揚之氣。
我展眉而笑:“再勸你一次,盡快找個媳婦成家吧。”
他看著我,仍然固執地搖頭。
我隻好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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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皇甫固之後,我返回了禦書房,重新坐下,寫完了之前的那道手書。
“擬令皇甫固任沛郡太守;典韋轉任步軍一營營長,其位由第四屆科舉豫州考區武考第二沛郡許褚擔任;拓拔野升任虎豹飛軍一營營長。典韋、拓跋野皆專司君主護衛。”
我將這張微微有些厚度的紙張折起,遞給了梁聰:“送到尚書台去,讓荀彧與兵部、吏部商議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