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燕歸再睜開眼是在軟榻上醒來,而龍榻上的,竟是燕羽。

他怔了一好長時間,一時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記憶慢慢湧入腦海,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之處,又說不出來。

燕羽為何會出現在他**?她不是對自己避之不及,恨之入骨嗎?

封妃這兩個月以來,二人隻有在封妃前一晚見過。

可如今……

燕羽看見他的反應竟然是破口大罵,有那麽一瞬,他仿佛又看到了以前的燕羽。

那樣鮮活的,明亮的燕羽。

他在她的眼睛裏看見了驚慌,看見了恐懼,卻沒有恨意。

不對,燕羽該是恨他的,是她親口說的。

可她卻落了淚,她是因為聽見賀惟弈的名字才落淚了嗎?

燕歸心中煩躁不堪,他見不得她的眼淚。

他拂袖離去,需要些時間梳理這一切。

賀惟弈來找他,是為了離開京城,去看世間山水。

燕歸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賀惟弈失憶了十年,若是裝的,那也裝得太像了。

“近日朕政務繁忙,侯爺的事稍後再說。”

他將賀惟弈搪塞過去,趕走了所有的宮人,自己獨坐窗前思索。

燕歸感覺自己像是做了個夢,長達十年的夢。

這十年的一切他明明有印象,可真當他細想,卻隻覺得模糊一片,如囫圇吞棗般過的這十年。

就像畫本子裏寥寥一句的十年後。

燕羽的態度前後反差太大,像是變了個人。

不,不是變,而是回到她以前。

那些奇怪的話又從她嘴裏說了出來。

清玉進來送茶時,提了一句:“郭太醫候在殿外,他方才從暗閣出來,似是有事要說。”

燕歸抬眸冷聲道:“傳。”

郭太醫行了禮,表情欲言又止,看得燕歸心煩,不耐道:“不說滾出去。”

“陛下,方才安貴嬪的侍女來說貴嬪頭痛,老臣前去把脈,貴嬪的脈象……脈象有異。”

燕歸眉頭一跳:“何異?”

“貴嬪乃體質虛寒之人,脈亂氣微,忽疏忽密,氣滯血瘀,當是……病危之體。”

“你上次來報便是這套說辭,還揚言貴嬪壽命不足三月,可如今半年有餘,貴嬪看起來可像將死之人?”

這正是怪異的地方,郭衝擦了擦汗匍匐在地:“老臣行醫三十餘載,第一次見到如此怪異的現象,上次診脈整個太醫院的太醫皆言如此。”

“你這是什麽意思?”

“貴嬪,恐非常人。”

“放肆!”燕歸怒拍桌子,“郭衝,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貴嬪如此脈象,即便活得過半年也該是臥病在床,可如今她麵色紅潤健步如飛,老臣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這一怪相。”

“你怕不是瘋魔了,來人,把郭衝拖下去砍死!”

“陛下!”郭衝再次道,“半年前貴嬪在雪地暈倒,本已沒了脈搏,停了呼吸,可一炷香後卻又醒了過來。種種,陛下難道不生疑慮嗎?”

燕歸將硯台扔到郭衝頭上,鮮血順著他的額角流下,暴怒道:“拖下去!今日之事,若再有人多說一句,亂棍打死!”

燕歸扶額粗喘,清玉適時地上清茶,溫聲道:“陛下頭疾又犯了。”

“你信郭衝所言嗎?”

“奴才愚鈍。”

罷了,問了也是白問。

燕歸想了很多,從初見燕羽,一直到兩人決裂。

他想,試探一下燕羽。

於是問她寫出“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的範仲淹究竟是何人。

他分明看見了燕羽眼裏的驚訝,可沒過一會,頭微微一偏,便說:“臣妾記不清了。”

她旁邊有人?

燕歸看向她的身側,空無一人。

他又問,今日是何日。

她明顯看了身側一眼,才又轉過頭和他說:“先皇忌日。”

他又拿賀惟弈來試探,可燕羽聽見這個名字時麵色如常。

像是不記得他們二人的關係一般。

放燕羽走後,他派清玉去尋了些奇聞異誌,裏麵記載了許多光怪陸離之事。

其中有幾種與燕羽相似。

替身重生,靈魂相助,妖女附身。

燕歸率先排除第三個,那便隻剩了前兩個。

回想她的種種反應,燕歸在第二個上麵畫了個圈。

後又將所有都劃掉,他做什麽呢,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堂堂九五之尊,竟信這些鬼神之說。

——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就當我自有神人相助吧。

他突然想起燕羽以前說的話,她好像總會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誰的弱點是什麽,結果又是什麽。

那她是怎麽知道的呢?

“清玉,你信神明之說嗎?”

“自然是信的。”

燕歸看向清玉,等著他的下文。

“陛下是天子,便是最接近神的人,奴才與燕國子民一樣,將陛下奉為神明。”

燕歸:“……”

常寶來報,燕羽叫了太醫,要詢問雨貴人一事。

燕歸到時就看見小翠跪在地上。

燕羽問他為何要殺雨貴人,區區一個貴人,難道不是想殺就殺了?

何況,這個雨貴人竟還想和燕羽套近乎,以此來接近他,真是膽大妄為。

“燕羽,直視皇帝,大不敬。”

他在燕羽眼中看到了恐懼,發自內心的恐懼,她的手都在顫抖。

他蹲下身子,仰頭看她,想要扶上她的手卻被她提前一步挪開。

他低頭輕笑著將她擁入懷中,清香撲鼻。

她身子嬌軟,如今卻僵硬地靠在他懷裏。

他怎麽會舍得呢,好不容易將她從賀惟弈手裏搶過來,又怎麽會舍得再放手。

“別這麽怕朕,朕不會傷你分毫。”

在這世上,他才是最不會傷害她的人。

他想,時間還有那麽多,隻要他這樣把燕羽錮在他身邊,就總會有讓她習慣的那一天。

沒關係,他有的是耐心,他能慢慢等。

如今,斷不會有人能把她從自己身邊奪走。

她是他的,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燕羽說,白閣老的嫡次女白嫣然,於家世樣貌才學都與賀惟弈相配。

她繞了很大一圈,終於說了目的。

明日,在乾明宮見賀惟弈。

燕歸看著桌上的飯菜,怪不得今日都是他愛吃的,原是有事相求。

他冷笑一聲,想問她人家都把她忘了,她還念念不忘不做什麽?

話在嘴邊盤了好幾個圈,卻沒有說得出口。

他不敢,今日燕羽有求於他,所以對他態度頗好,他貪戀這樣的她。

不敢激怒。

他派人在乾明宮外守著,裏麵的談話務必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

常寶說,皇貴妃出來時,眼眶是紅的,似是哭過了。

她哭過了?

他去找了燕羽,見她坐在窗前發呆。

他出言諷她:“和你的老相好敘完舊了?”

“嗯,敘完了。”

這一次,她沒有再油嘴滑舌地反駁。

燕歸馬上就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警告她:“你如今已是皇貴妃,別再有什麽不切實際的想法。”

“臣妾有什麽想法?這不是陛下您親口說的嗎?”

燕歸掐上她纖細的脖頸,稍一用力就能將其折斷,可他舍不得:“燕羽,你最好別激怒朕。”

“那又如何?”她反問他。

那又如何?

他會控製不住,像逼死賀將軍一樣殺了賀惟弈,即便他現在什麽都不記得。

可她竟真的對賀惟弈念念不忘,隻見了一麵就變成了這樣,看來以後還是不能讓他倆見麵。

賀惟弈今日又說想要離京,要不答應他?把他安排得遠遠的,永不回京城。

“陛下也都說了,臣妾已入後宮,難道還怕臣妾同賀惟弈私奔了?”

燕歸聞言擰眉,心裏陡然升起一團怒火。

不是沒想過,甚至,在賀惟弈進宮的那一日,加強了乾明宮與宮門的守衛。

清玉說她不會離開,可他不敢賭,萬一呢,萬一燕羽真的拋下一切,和賀惟弈走了呢?

如今這話卻從燕羽嘴裏說了出來,難不成她真有這個想法?

燕羽,別仗著朕喜歡你,你就敢胡作非為。

如果你真的與他私奔,哪怕是天涯海角,朕都會將你找回來。

你別想跑。

燕歸心中怒火中燒,將茶碗狠狠擲於地上,拂袖離開。

等出了暗閣,他和清玉說:“派兩支護衛隊輪流值守,她每日的一舉一動都要向朕匯報,事無巨細。”

燕羽身邊的暗衛說,她這幾日總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有時候會傳出說話的聲音。

房間裏隻有燕羽一人,像是在自問自答。

說的什麽聽不太清,也不常吃飯,每頓隻吃一兩口。

燕歸叫來了禦膳房的主事,問他為何皇貴妃這幾日不吃飯。

主事跪在地上說不出個所以然,燕歸撥弄著桌上的蝦仁淡聲道:“那你就去問她,若還不吃飯,你們這些做奴才的,也就沒有留著的必要了。”

過了幾日,暗閣的人傳話來說,皇貴妃中午吃了小半碗米,睡了午覺起來又要了梅子酥。

燕歸剛聽完,常寶慌張地跑進來,差點被門檻絆倒:“陛……陛下!”

“沒規矩!”清玉一巴掌扇到常寶臉上斥道,“何事驚慌?”

常寶穩住身形規矩行禮:“陛下,皇貴妃求見。”

這話連清玉也怔了一瞬。

燕羽?

燕歸捏緊筆杆,沉默一會才道:“讓她進來。”

他竟是怕的,怕這個從來不會主動找他的人,突然反常地找他會有什麽不好的事。

但是好像沒有。

她是來送湯包的。

燕歸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將桌角的湯包推到他麵前,夾著嗓音同他說話:“陛下,這是小廚房新做的湯包,您嚐嚐?”

“陛下日理萬機,但也要勞逸結合,您……”

她的話像是突然被誰打斷一般隻說了一半,燕歸抬頭看時,正好看見她正瞪著旁邊,看見他在看她,燕羽裝作無事發生繼續問他:“您要不先吃點水晶湯包?這可是臣妾親自做的。”

“你做的?”

“倒也不是,是臣妾親自讓小廚房做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燕羽如此模樣,定是有事求他。

燕歸合上奏折,靠在椅背上抬眸看她,毫不掩飾眼裏的探究:“說吧,想做什麽?”

“臣妾想和你一起出宮,微服私巡。”

今日早朝後他才有微服私巡的想法,還未和任何人講過,她竟知曉了?

她又是如何知曉的?

她從前便是這樣,好似能預知接下來的事情,所以燕歸沒有過於驚訝,隻是問她:“你怎知朕要出宮?”

燕羽果然答不上來。

燕歸低眉淡淡笑:“好手段。”

“謝陛下。”

他還是帶她出去了,即便知道或許有詐。

也有可能,她想要在城外製造混亂,和賀惟弈裏應外合,趁機逃跑。

不過,整個京城早已布下天羅地網,隻要燕羽敢跑,賀惟弈就會被他的暗衛射成靶子。

在酒樓時她就一直在觀察周圍,燕歸把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她提議出去走走。

“人間百態,這人間其中就有市集,我們裝作百姓逛街,不比在這酒樓蹲官老爺們來得容易?”

說得冠冕堂皇,看來是到了他們約好的時間。

燕歸跟著她來到街集,走了一會就看見前麵圍了一群人。

“公子我們去看看吧?”燕羽手指前方,看著他。

燕歸輕點頭,人群中央是一對母子。

錦衣的男子罵小孩偷錢,母親跪地磕頭求他饒了她的孩子,別把他們帶去衙門。

燕羽前去解圍,又將他們送回了家。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要不咱們給他們謀個營生?”

“他們亦是陛下的子民啊。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位母親病重之身求我們的事也是關於她的孩子,哎,天下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呢。”

回去的路上,燕羽說了很多話。

燕歸能聽出來這些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隻是不知她到底是何意。

“今天太累了,臣妾要回去睡覺,陛下你早點休息。”

燕歸看著轎上人的背影,目光深邃。

她沒想逃走?

燕羽最近很是反常,跟著他微服私巡,又要跟著他去圍場,回來後又日日來乾明宮陪他批奏折。

動不動就說一些君臣大義,君民情深似水的大道理。

他實在搞不懂燕羽究竟想做什麽,但看她的樣子,大抵真的不再同他計較賀惟弈的事情了。

可為何會突然變成這樣?

一切想不通的事,在他生辰時也明了了。

燕羽看見陳語嫣時,眼裏沒有驚訝。

她早就知曉此事。

“難為尚書大人費心找到這麽相似之人,是個有緣的,不如就收進宮裏吧?”

這就是她的目的?尋一個與她長相相似之人,讓他不再執著於她?

“依皇貴妃所言。”

他倒是想看看,這個陳語嫣能不能比得上燕羽。李顯河這個老賊這個時候找來這個人,到底是何居心?

燕歸回到殿內越想越氣,涼茶也壓不住心裏的火氣,抬步去找燕羽。

到暗閣時就看她背對著他,抬手阻止小翠的提醒,他想聽聽燕羽嘴裏能說些什麽。

“本宮是陛下的姐姐,懂不懂什麽叫有血緣關係的親姐姐?”

這句話刺痛了燕歸,他冷著聲音讓她起身。

他問她:“燕羽,你以為朕為何娶你?”

為何頂著朝中眾臣的反對,違抗世俗道德,也要娶她。

“陛下是燕國的陛下,是燕國子民的陛下,整個燕國都是屬於您的,臣妾也不例外。”

她是這樣認為的嗎?

燕歸看向燕羽,看見她眼裏滿滿的虛假。

她還是在喜歡他。

十年了,他將她關在宮裏十年,也沒有減輕一絲她對賀惟弈的喜歡。

“朕這幾日,總會夢到以前。”

夢到那個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問他堂堂皇子怎麽混成這副模樣的燕羽,那個用粗劣手藝把他衣服縫得歪歪扭扭,帶他去禦膳房偷魚吃的燕羽。

可是為何,為何他們兩個,如今走到了這個地步。

“夜深了,陛下明日還要早朝,早些休息吧。”

她像是半分也不想說,半分也不想回憶以前,半分也不想與他多待。

他的存在,就如此讓她厭煩嗎?

——以前的路姐姐陪著你走過來,未來的路姐姐依然會陪著你一起走下去。

——無論如何,我都會在你身邊。

她或許都不記得自己從前說的話了

燕歸折身慢慢走,在殿門口,遇到了陳語嫣。

她看著他,眼裏隻有好奇,見他發現,走出來行禮:“拜見陛下。”

“抬起頭來。”

她慢慢把頭抬起,恍惚間,燕歸好像看見了以前的燕羽。

燕歸掐上她的脖子將她抵在牆上,看著她因為呼吸不暢而扭曲的臉。

“陛……”她說不出話,燕歸也不打算鬆手。

下一秒,麵前的人竟一掌拍到他的肩膀,不疼,也沒用多大力氣。

他鬆了手,陳語嫣大口喘氣,眸中含淚,眉頭緊皺,像是在生氣。

“陛下幹什麽?臣妾做錯什麽了?”

“你敢如此同朕說話?”

“為何不敢?”陳語嫣梗著脖子看他,胡亂地擦掉臉上的淚水,“頂撞皇帝是要誅九族嗎?那陛下誅去好了,臣妾從小孤兒一個,陛下若能查出臣妾的親人倒還是替臣妾報了生而不養的仇。隻是臣妾不知今日如何得罪陛下?且容我猜猜,可是因為我的這張臉?我與皇貴妃有七分相似,所以陛下想殺臣妾?何須陛下親自動手呢,臣妾大可以自戕……”

燕歸冷眸瞧她,隻覺得她聒噪不堪,抽出腰間匕首刺穿一旁侍女的脖頸,鮮血濺到陳語嫣的臉上,她霎時白了臉。

“話多,”燕歸接過清玉遞上的手帕擦手,冷聲道,“你生的這張臉,是你的救命稻草,好生護著。”

清玉拔出匕首仔仔細細擦幹淨,收回腰間追上燕歸,落後半個身位道:“這是陛下這個月殺的第四位宮人了。”

“皇貴妃看起來頗為喜歡這位……小主。”清玉找了個合適的稱呼,提醒燕歸還未給陳語嫣位份。

“昭儀。”

“是。”

陳語嫣晉位昭儀的消息第二日在朝廷有反對的聲音,燕歸坐在龍椅麵無表情地看著想反對又不敢反對的人。

“李顯河。”

“臣在。”

“你送的陳語嫣朕很喜歡,多去找幾個,就先找八十個吧。”

“陛下,這容貌相似之人並不多……”

“找不到,就摘了你的烏紗帽,回家種地。”

燕歸懶得聽他多言,起身離開。

回去後,暗閣的人來報,燕羽被太後叫去了。

不過多一會,慈寧宮來人,說太後想見他一麵。

燕歸一動未動,想起昨夜的夢。

夢中有一個長相同賀惟弈一樣的異服男子,自稱褚霄。

燕歸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聽過。

“你為何會進入朕的夢中?”

“你竟知道這是夢,”褚霄蹺著二郎腿坐在桌子上,語氣輕浮,沒有半分敬意。

燕歸第一個反應是邪祟。

“我不是邪祟,”那人好像能看出他的心思,指了指耳朵,“你不用驚訝,雖說是你的夢,但你心裏所想,我都能聽見。”

“燕歸,你找到範仲淹這個人了嗎?”

“你怎會知道範仲淹?”燕歸斂眉,他想起來了,褚霄這個名字,他在燕羽的嘴裏聽到過。

隻是那時她是睡著的,還以為是說的夢話。

他讓清玉去查,查來查去完全沒有這個人的存在,也就不了了之。

“替身重生,靈魂相助,妖女附身,你覺得燕羽是哪一種?”褚霄撥弄了下茶杯,漫不經心道,“為何燕羽會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為何過去的十年就好像一晃而過,這些,你都想不明白是嗎?”

“那我來告訴你,因為,燕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燕歸看了看四周打算找個尖銳的東西將自己弄醒,又聽褚霄說:“別找了,我既入了你的夢,不說完肯定不會讓你醒過來。”

“你說燕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那她是哪裏的?”

“一個沒有皇帝,不分貴賤,人人生而平等的國家。”

“笑話,世間怎會有這種國家?”

“以你的認知自然是沒有,因為你,並不是真實存在的人。你看過話本子嗎?你就如話本子裏的人物一般,是一本書裏的人物。在我們那世界,管你這樣的,叫男主。”

男主?

——別的女主不都是男主長大了之後才穿越的嗎?

——我果然沒看走眼,你就是男主!

“想到了?”褚霄笑意更甚,“你當然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如何解釋,燕羽會知道你微服私巡的事?看著吧,明日太後會找你說讓燕羽去漢那的事,而你,定會答應。”

“你想做什麽?”

“一切就等明日再說。”

清玉在一旁提醒道:“陛下,去嗎?”

燕歸將思緒收回:“擺駕。”

太後找他竟真的是燕羽去漢那一事。

“三月初三是老漢那王的壽辰,哀家想要燕羽隨哀家一同前去祝壽。”

燕歸想拒絕,卻不受控製地說出:“兒臣會安排。”

他心中驚詫,想要改口卻張不開嘴。

直到離開慈寧宮,他再次不受控製地讓人傳信給禮部尚書準備壽禮。

明明說別的都可以,可一到這件事上,他卻開不了口。

這是怎麽回事?

他為何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

燕歸怒極,將灑了茶水的小宮女一刀刺穿。

當晚,他再次夢到了那個褚霄。

褚霄問他:“你可信了?”

“你到底想做什麽?想要皇位?”

褚霄不屑地笑出了聲:“不是人人都想要皇位的,何況你隻是書裏的人物。”

燕歸自詡博覽群書,從正史到野史,從兵法到民間雜談。

可褚霄說的,他從未聽聞。

褚霄說,他是書裏的角色,燕國也隻是被作者創造出來的。他從小經曆的一切,都是被設定好的,就連他身邊出現的人,這些人的名字,身份,結局,都是一早被定好。

而他現在之所以可以自己做決定,隻是因為這本書,是作者的棄文,因為沒有完結,所以他可以做這麽多事。

如今四海升平,諸地無礙,不是因為他苦心經營,而是因為作者筆下的一句——十年間,河清海晏。

而燕羽,就是要帶他走到結局的人。

燕羽知道這本書的所有內容,所以她才會對即將發生的事情心知肚明,這本書沒有完結,所以他們現在可以任意添加劇情。

荒誕,如此荒誕!

“你當然可以不信,不過,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不妨自己觀察你身邊的人有沒有什麽異樣。”

燕歸不知道褚霄同他講這些的目的,可他卻不自覺地真的觀察起周圍。

負責灑掃的宮女每日隻在灑掃,門口的守衛一動不動地站著。

連換崗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明明站了一天,當燕歸問他:“怎麽不去吃飯?”

守衛卻答:“回陛下,屬下已經吃過了。”

上朝時,燕歸看著底下的大臣們,問他們:“眾愛卿可有需要上奏的?”

他們整齊地朗聲道:“臣並無折子。”

他以前從未注意到這些。

他就這樣觀察了許多天,清玉每天上茶的水溫、茶葉的片數、擺放的位置都與前一天一模一樣。

褚霄說,你以及你身邊的人都是被設定好的程序,你覺得自己如今與他們不一樣,是因為我告訴了你這件事。

就這樣一直到了新年,周圍燈火通明,見著他就行禮的宮人動作整齊劃一。

每個人桌上的食物擺放的位置、大小、點綴的花瓣形狀也是一樣的。

這一切都是假的。

燕歸坐在龍椅,看著下麵的人,他們機械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皇貴妃娘娘到!”

太監尖厲的嗓音衝破人群落入燕歸的耳中,他抬眸看去,燕羽一身緋紅向她走來。

萬物盡失色。

她眼裏帶著笑,偶爾還對身旁的陳語嫣說著什麽,環顧了一圈視線落在他身邊後,認命地歎了口氣,磨磨蹭蹭地坐到他身邊。

一切的一切,都那麽鮮活。

燕歸給她夾菜,愛吃的她就吃,不愛吃的偷偷撇到一邊。

吃到喜歡的,眼角微微彎起,看得他歡喜極了。

她祝他長壽安康,祝燕國國泰民安。明明是這樣通俗的祝福,燕歸都覺得好過其他人被安排好的祝詞。

“祝陛下辭暮爾爾煙火年年,朝朝暮暮歲歲平安。”

陳語嫣的話讓燕歸剛浮現起來的笑意消失得一幹二淨。

他看向燕羽,後者隻是一臉無辜地看他。

——你不要怕,以前的路姐姐陪著你走過來,未來的路姐姐依然會陪著你一起走下去。

——無論如何,我都會在你身邊。

——姐姐祝你,辭暮爾爾煙火年年,朝朝暮暮歲歲平安。

十六年前的記憶如潮水般向他湧來,他這般珍惜的,藏在心裏好生嗬護著的回憶,就這樣被她輕而易舉地告訴了別人。

“昭儀深得朕心,晉妃位。”

燕歸過完這句話,看到了燕羽眼中得逞的笑意。

他突然覺得,或許陳語嫣就是燕羽安排在他身邊的,一個人物。

想到這,他壓抑不住心裏的憤怒,扯著她的手腕憤然離席。

燕羽一路都沒有說話,甚至於他親吻她,也沒有在她眼裏看到一絲驚慌。

果然,她知道會發生的一切。

“為何不反抗?”

“如何反抗?像封妃前一夜哭著求你嗎?”

燕歸突然好奇,從她嘴裏說出來的這些話,究竟是話本裏的文字,還是她真實想說的?

那她呢?看過了以他為主角的話本,是不是早就知曉了他喜歡她這件事?

他想問她,待在他身邊的這些年,是拿他當一個無血無肉的角色,還是,還是當作一個……人。

“燕羽……”

他的話還沒問得出口,就被她打斷。

她說:“陛下,您已經得到臣妾了,不是嗎?”

她哭了。

燕歸自詡能看透人心,那些或阿諛奉承,或驚恐懼怕的嘴臉即使掩藏得再好他也能一眼看出來這些人的內心所想。

可他卻看不懂燕羽。

看不懂這一滴淚的緣由,她是為何會落淚呢?

斷不會是為了他吧。

褚霄說他曾經的身份是賀惟弈,那燕羽是因為他嗎?

“賀惟弈在你心裏就這麽重要?十年了也放不下嗎?”

“是,很重要。”

“他失憶了,燕羽,他不記得你了。燕羽,你別想他了,好不好?”

別想他了,無論是褚霄還是賀惟弈,都別想了。

“陛下是從何時開始,不再叫臣妾阿姐了?陛下是喜歡上臣妾了嗎?喜歡上與陛下有血緣關係的姐姐,是嗎?陛下曾說,太後喜歡上自己的哥哥,是不倫,為天下所不齒。如今,陛下也要成為同太後一樣的人了,是嗎?”

她咄咄逼人地問著,一字一句像是鋒利的弓箭直直地刺向他的內心。

他學著小時候燕羽安慰他那樣摸了摸她的頭,小翠今日用心地給她打扮了一番。

她本就生得好看,如今更是光彩照人。

他說:“滿頭珠翠倒是襯你。”

可他記得,燕羽以前抱怨過頭上要帶太多東西,繁瑣厭人。

他將燕羽送回宮,問她:“何時離開?”

“陛下親自定的時間,五日後。”

他問的不是這個。

燕歸折身而去。

他總以為,燕羽的到來是他身處地獄之中的一絲光亮,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

他原先隻想她能一直陪著他,可當聽見她親口說喜歡賀惟弈時,他又想著,讓她隻能一直陪著他。

後來一步一步,他越來越貪心。

他以為燕羽真的會一直陪他。

可如今才知,她是為了離開,才來到了他身邊。

當晚,他喝了許多酒,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醉意。

他很少這樣,因為不清醒會讓人失誤。

他找來劉山,讓他集結大軍,皇貴妃若在漢那出任何事情,燕國的鐵騎不用報備,直接踏平漢那。

劉山想要勸說,被燕歸橫眉冷掃止住。

這個皇帝,殺伐果斷,無人能改變他的想法,劉山隻好領命離開,打算回去之後與同僚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