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會有這麽蠢的事——這和能不能做好工作有什麽關係!”菲芘臉色漲得通紅,大聲辯解道,“不就是讓那些鎮上的人工作再給他們結算工錢嗎,隻要識字會算賬就行了,哪兒需要像你說的那樣,還要去理解別人痛苦不痛苦?那誰又來理解我的痛苦?”
“冷靜點,菲芘,你是想到得到答案還是隻是想發泄情緒?如果你根本不在乎問題在哪兒,隻想大吼大叫的話,你給我出去。”米婭語氣硬了起來。
菲芘知道雷克斯領主有多重視米婭,那些亡靈們也對她恭敬禮貌,並不敢真的激怒眼前的女士,竭力控製著火氣道:“好的,女士,我發誓我隻是想得到答案,能說服所有人的答案。我和其他那些同樣識字卻沒法兒成為文員的人一樣,我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我們隻能呆在收容所裏,不斷重複幹著單調的活兒,天天把手泡在水裏清洗衣物,洗土豆……這真的很不公平!”
米婭臉色緩和,想了想才道:“菲芘,你在意的是公平嗎?”
“是的!”菲芘堅持地道。
米婭道:“可我看不出你在平時表現得有多麽在意公平,菲芘,即使不算今天的事,也有不少人被你羞辱過,我不止一次聽見你嘲笑別人‘老婦女’、‘醜八怪’。”
菲芘的臉色再次漲得通紅,情緒激動地道:“原來是這樣嗎,我被嫉妒了,所以我被針對了?真惡心!”
“你看,你本能地覺得你會被你輕視的人嫉妒,你太在意你所具有的美貌、年輕這些優點了,甚至拒絕去看清別人的優點。”米婭歎了口氣,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菲芘,不公永遠是存在的,正如你天生美麗,其他人很難像你這樣動人一樣。而所有不認同不公的人,至少要先從自身做起,去否定所有的不公。”
“如果你認為你比別人更年輕、更美貌,所以你本應當比她們得到更多好處和優待,她們本來就應該被你輕視;那麽,當衡量人價值的標準並非年輕貌美,而是是否更加善良和有同理心時,性格差勁的你被‘不公’對待,你應該坦然接受才對,又怎麽有理由忿忿不平呢?”
“如果公平是真實存在的,是所有人都必須去追求的,那它怎麽能隻在你需要的時候存在,你不需要的時候又消失呢,這難道合理嗎?”
菲芘滿腔的怒火像是被冰涼冷水兜頭澆下,麵頰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變得蒼白起來。
米婭言辭犀利,但態度並不嚴厲……人都是視覺動物,米婭也不例外,如菲芘這樣讓人賞心悅目的美貌女性,如果不觸及原則問題,米婭是很願意去欣賞的。
米婭柔聲道:“我是什加公國的人,在我的家鄉,隻有貴族女性有資格像男人一樣出來做事,一般人家的女兒是沒有出頭可能的,聽說萊茵王國也差不多。你沒有疑惑過嗎,菲芘,為什麽雷克斯先生,楊先生,還有紀棠鎮長,他們都堅持讓女性進入鎮政廳呢?”
菲芘驚愕抬頭,看向米婭。
這個問題……她確實沒有考慮過,她整顆心都被自己與曾經看不起的希貝爾身份差距越來越大所占據了。
米婭道:“我不像你這樣有文化,我隻認識一些簡單的字,隻會做簡單的計算……在我的家鄉,我這樣普通人家的女兒從懂事起就要與織布機為伴,我們可以不認識自己的名字,但起碼得會分線,得知道每個月織出了多少布,還剩下多少布沒有織好。”
“雷克斯先生希望我能負責後勤司時,說實話,我根本不認為我能做好——無論是潘西先生,還是塔特爾·喬先生,他們都比我更懂得清點計算和分配物資,但雷克斯先生依然堅持由我來,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不待菲芘回應,米婭便自顧自地解答道:“是為了公平,給威斯特姆人做出公平的榜樣,讓這裏的人們都知道,我們這些塔蘭坦來的人……和亡靈,都是追求公平,向往公平的人。我們絕不認同身份高貴的人能夠淩駕於普通人之上,同樣的,我們也絕對不能默許女人遭受歧視和不公。這才是我能成為後勤司官員,和這裏的女士們能成為文員的根本原因。”
菲芘非常震驚,失態地張大嘴巴,甚至忘記了要用手稍作遮掩:“這……這——”
“所有人都對不公麻不不仁時,追求公平的人一定要從自己做起,自己拿出追求公平、反對不公的態度來,隻有做到這一點,才能讓別人相信你。”米婭態度更加柔和,“我知道你是個很有想法的人,菲芘,如果你認為你遭遇了不公,那麽我希望你能讓我看到你的堅持。”
菲芘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米婭的房間的。
她其實算是米婭房間的常客……她也很清楚自己為什麽是“常客”。
她很討厭那些又老又醜的蠢女人,和這樣的人同室而居、每天吃一樣的東西、洗一樣的衣物和土豆讓她非常不快,隻要有機會,她就會羞辱她們、給她們找麻煩——誰叫她們總是那麽吵,一時咋咋呼呼,一時又莫名其妙地大哭不止呢。
菲芘從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麽問題……她一直是人群中最顯眼、最驕傲的那一個,她已經習慣了自己比別人更優越。
當別人憤怒地說“你也會有變老變醜的一天”時,她隻覺得那是敗犬的狂吠,從未往心裏去過。
米婭並沒有說她也會變老變醜,米婭隻是告訴她,其實世界上到處都是不公,其實所有人都麵臨著不公——就像是一塊巨石砸碎了她的自尊,讓她忽然從長久的自欺欺人中醒悟過來。
菲芘小跑著奔上三樓,跑到她曾經住過的房間——收容所還掛著“優雅夢幻”俱樂部招牌時,身為頭牌的她擁有的豪華臥室。
幾個月時間過去,這間豪華臥室已經麵目全非……多餘的家具被搬走,地毯和窗簾都不見了,能利用的空間都用木板分隔開來,搭了簡陋的木板床、改成了三個八人間的集體臥室。
菲芘闖進門時,住在這三個八人間臥室裏的人有些坐在床板上做針線活,有的站在半露天陽台上聊天,有的在艱難地對照著報紙認字。
“又來了。”有個與菲芘發生過多次爭執的女士翻了個白眼,叉著腰站在床邊罵道,“要說多少次你才能明白,菲芘大小姐?這裏不是你的臥室了,我們也不想要你這樣的室友!”
菲芘沒有理會她,隻是站在門口發呆。
這個房間裏,她接待過許多有身份的客人。
“優雅夢幻”曾經的老板格林與她在陽台上調情的畫麵,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菲芘曾經不止一次懷念過她還是頭牌時的日子,她覺得那時候的生活才是最公平的——她可以憑借自身天生的美貌獲得最優越的待遇,穿最貴的衣服,吃最精致的食物,把所有不如她的女人全踩在腳底下。
可那……真的是公平嗎?
她討好客人、服務客人時才能享受的那些精致昂貴的食物,隻是別人平時的普通三餐。
她用自己的身體換回來的精美衣裙,有身份的小姐們穿過一次就丟。
她不止一次聽到客人們的閑談,哪位貴族家的千金繼承了哪哪的莊園,某位女士身家豐厚到讓伯爵都想求婚,哪位夫人結婚三次仍然炙手可熱……
那些她認為絕對不如她美貌的女人,出生就擁有她終生都沒有資格仰望的地位和財富。
她接待過在她看來卑劣得比街頭的擦鞋匠還不如、醜陋得像頭豬的客人,她在這種人麵前總是得保持足夠的卑微討好……哪怕隻是一個輕視的眼神,也很有可能激怒能輕易捏死她的貴客。
這,真的是公平嗎?
菲芘臉色愈發蒼白,身軀微微發顫。
有人發現了她的不對勁,輕聲嘀咕:“怎麽回事,誰惹到咱們的菲芘大小姐了?”
這種平時菲芘隻當做是別人因嫉妒而出的、不僅不介意還得意洋洋的酸話,像是針一樣猛然紮進菲芘的心髒。
她算個什麽——大小姐!
菲芘猛然轉身,大步跑開。
菲芘的去而複返讓米婭有些意外,看到這個平時驕傲得像孔雀一樣的年輕姑娘失態地滿麵淚痕,更是把米婭嚇了一跳,連忙把菲芘拉進房間裏、將門關上,隔絕外麵走廊上好奇的視線:“這是怎麽了,菲芘?是我剛才說得太過分了嗎?”
“米婭,真的能有公平嗎?真的能追求到公平嗎?”菲芘抓著米婭的胳膊,哭得非常難看,“我這樣的……我這樣的……也能得到公平嗎?”
從接手安頓這條街上可憐人們工作的那一天起,米婭就見過太多次像這樣崩潰痛哭的女人或男人了。
燈紅酒綠的紅燈區,對尋歡客來說,是溫柔鄉。
但對提供“溫柔”的人群來說……是地獄。
紀棠鎮長給文員們、給她講課的時候說過……人的能力能成為可量化、可變現的商品,是值得驕傲的事,憑本事賺錢,不丟人;但如果人本身變成被量化、被變現的商品,那就是悲劇了,有機會反抗時,一定要堅決地反抗,堅決地從泥坑裏爬出來。
米婭掏出手帕替菲芘擦去眼淚,拉著這個女孩的手,柔聲道:“有的,這個世界上肯定是有公平的,隻是太多人不想講公平,隻想自己把好處占盡,所以才會讓公平這麽少,不公這麽多。”
“我們努力地改變威斯特姆的風氣,就是為了製造出一個能讓所有人都可以得到最起碼的公平保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