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司的吉米副長和手下得力幹將兼同事蒙克探員在調查組的辦公室裏商討著昨日入城的兩名摩西港來人可疑之處時,樓下的民政司,雪莉女士正忙碌著計算下個月要向煤場申請多少噸平價煤。
到民政司登記過的市民可以領到購買平價煤的號牌,而這些平價煤低於市價的部分,是劃在民政司的計劃開支裏麵的——畢竟煤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煤場采煤、運輸、和倉儲都是有成本的;拿煤來做公共福利屬於市政服務的一部分,民政司無需掏錢,但民政司得確保賬目清明。
原本民政司的副長應當由“塔蘭坦派”的大管家米婭女士擔任,但米婭女士放心不下威斯特姆那邊——保證兩隻修路隊(修鐵路的囚犯和修公路的自由民)的後勤供給是個大工程,米婭女士堅持要有始有終地完成任務才挪窩,查理·雷克斯先生不僅無法說服她,反而被她說服了。
雪莉倒是隱約知道米婭女士為什麽不肯來城裏……那位讓人尊敬的女士認為在大城市裏坐在漂亮的市政廳大樓裏工作太輕鬆了,她總是感覺她並沒有付出多少就被人們“過度”尊敬,她希望自己能更符合人們對她的期待。
這樣一位品性高潔的女士讓雪莉有些自慚形穢,她自認自己是做不到像米婭女士那樣對自身保持著最高水平的苛刻要求的,她很享受付出工作後被人們尊重的感覺。
既然品德上無法與米婭女士比肩,雪莉女士就在業務能力上提高對自身的要求,她不能容許自己在民政司的工作上出岔子,拿出所有的拚勁來認真對待民政司賬目上的每一個數字。
“真是受夠了——”
辦公室裏的所有人都埋頭苦算時,菲芘的聲音從走廊上傳來,這個個性過強、在所有文員(文官)中都算是異類的姑娘哪怕是大清早跟人說話聽起來也像是在吵架:“市集區的這戶人家明明是住在一間屋子裏的一家人,聲稱他們家已經分家後就要求申請三分平價煤,哪有這麽可笑的事?”
“好了菲芘,法律又沒有規定還住在一起的人家不能分家,他們家確實是登記了三個戶主——”另一名幹員的聲音無奈地響起。
“他們家十九歲的未婚小女兒就單獨申請成為戶主,這種事情符合常理嗎?她又沒有嫁出去!”菲芘大聲嚷嚷,“我自己去走訪問過他們家的鄰居了,其實就是那戶人家鑽了市政廳規定的空子,讓未婚的兒子女兒都單獨申請為戶主、多領兩份平價煤,再把這些煤拿到鎮上去賣!”
“我知道我知道,可既然這種做法是符合因納得立法律、符合市政廳民政規定的,那我們就沒有理由去找他們家的麻煩,更不能在他們家正當地申請平價煤時無端阻擾,不然的話查理·雷克斯先生那關就過不去,更別提趙姐女士了。”
“法律不禁止的事情就可以做,那這世界早就亂套了!你自己看看多少人家有樣學樣,光是這個月,聲稱分家要求多領煤的就多出了幾百家!”
“可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雪莉從山一般的文件堆裏抬頭,頭痛地看向進了門還在跟幹員較勁的菲芘:“好了菲芘,不要再糾纏幹員了,回到座位上去。”
菲芘氣憤地瞪了眼雪莉,不情不願地放過幹員;一大早就被纏上的幹員感激地看了眼雪莉,忙不迭去文件櫃前麵把手裏抱著的文件歸類收納。
民政司的幹員負責的是和文員不一樣的內容,他們呆在市政廳大樓裏的時間不多,每日的工作以外勤居多,像是調查確認申報的市民地址、家庭情況等,就是幹員的工作內容。
菲芘是個見不得別人偷奸耍滑占便宜的人,數次申請轉為幹員,全被雪莉攔下了——她的性格太容易惹事了,本身又是個漂亮的年輕女人,雪莉實在很擔心她跑到外麵去被人傷害到……現在的因納得立可不是所有人都會對市政廳保持尊重,在威斯特姆時文員們的宿舍就經常被人騷擾。
回來歸檔文件的幹員忙完手頭上的事兒,又來雪莉女士這邊,低聲匯報了下東城區的情況。
東城區是工坊和手工業比較集中的地區,經濟流動性比南城區略高,同時治安也要更差一些,即使樓上的治安司加強了對東城區的日常巡邏,搶劫、偷盜事件也很難杜絕。
前陣子就出過有人將合同工們在東城區建設的廁所和垃圾集中站壟斷起來,對市民強行收取“如廁費”和“垃圾費”的現象,治安司副長吉米親自帶人狠狠地抓了一批人才禁絕此類狀況。
“有人跟上我們公共磨坊的人收‘排隊費’?”
聽到幹員帶回來的情況,雪莉立即將頭抬了起來。
她有意壓低了聲音,免得被菲芘那個一點就炸的家夥聽到。
“是的,女士。”掛在民政司裏的幹員低聲道,“之前東城區街上擦皮鞋的小孩跟我們提供的這個情況,有一夥人會在我們的公共磨坊開門前對街上排隊的人進行驅趕,想留在隊列裏就得把拎來磨製的糧食分一成給他們。我們出動蹲點時,那夥人還會避開,像是知道我們會來一樣。”
所謂公共磨坊,就是民政司租了兩個門麵、把從威斯特姆帶過來的飼料粉碎機……呃,磨製機器和小型菜油發電機裝進去的市民服務點,收取和當初巴頓幹員在西城門外貧民區同等的費用,為市民磨製玉米粉、麥粉、乃至豆粉。
這兩處公共磨坊的存在,對於同樣位於東城區、還在利用古老的水利石磨的私人磨坊來說無疑是降維打擊……從公共磨坊開門營業的那天起,那些私人磨坊的客源便直線下降。
“有人把我們內部人員的調動情況透露出去了?”雪莉女士眉頭擰了起來。
“應該是了。”幹員有些蛋疼地道。
能知道市政廳幹員行動動向的,除了上任市長留下來的“合同工幹員”,還有大量合同工青壯。
這麽多人裏麵有那麽個把個“聰明人”兜售市政廳情報賺“外快”,是沒法控製住的。
雪莉女士思索了下,道:“蹲點抓不到人,那試試從源頭查起吧,阻礙公共磨坊經營的人肯定跟那些私人磨坊脫不開幹係。”
“我也是這麽想的,你同意的話,我想把手頭沒有太重要事情的人帶走,去針對私人磨坊進行調查。”幹員道,“不過這樣的話,確認新增戶主的事兒就得往後放一放了。”
“沒事,磨坊那邊比較重要。”雪莉女士當即道。
利用平價煤供應完成城內居民普查是趙姐女士要求的民政司權責,私底下,趙姐女士也給雪莉通過氣——如果居民因眼饞平價煤供應而自行分家,政策明麵上不支持,但也千萬別阻擾。
雪莉女士私底下琢磨了挺久也沒明白趙姐女士的用意,直到雷克斯先生提出稅製改革後才恍然大悟:因納得立不需要幾十人乃至幾百人抱團的大家族,不管是平民還是貴族。
曾經在還算小康的平民大家庭中長大的雪莉女士,對人口眾多的大家族並談不上多麽強烈的留念之意,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是討厭這種人多嘴雜的大家庭的。
在這種家庭裏生活,不夠強勢的人一定會遭遇來自血親的、如跗骨之蛆一般無法輕易逃離的惡意。
也因如此,身為民政司副長的雪莉女士才會對“偷奸耍滑、分家領煤”的人家抱持放任態度。
“你把人領過去吧。”雪莉女士叮囑道,“如果發現問題,不要貿然出動,先通知樓上治安司。”
“放心吧女士。”幹員笑著朝雪莉女士一點頭,大步生風地離開去幹外勤。
見他如此有幹勁,雪莉女士不由一笑。
這位幹員也是上任市長留下來的“合同工”,和蒙克探員一樣十分認同現在這個全新的市政廳的施政理念,是最早主動往現在的因納得立政權靠攏的第一批人。
他們並不因雪莉女士這批女官的出身而對她們施加有色眼光,相反,在確認了雪莉女士、希貝爾女士確實具有讓他們信服的業務能力後,他們也願意給她們充分的尊敬和信任。
心裏麵盤算著下次考核時給自家部門的幹員打好評分、為他們爭取“轉正”編製,雪莉女士又很快全心投入工作中。
吉米副長和蒙克探員離開市政廳時,市政廳裏剩下的民政司幹員也被召集起來,奔赴東城區。
市政廳主樓一層,隻剩下還在辦公室裏忙碌的文員。
市政廳對麵的建築裏,一群人親眼看著幹員走空,領頭的人立即沉聲下令:“出發!”
這群作普通市民打扮的人迅速行動,從各個出口離開,在街道上隨便轉了幾步,便裝成是到民政司登記的一般市民,湧進民政司窗口大廳。
沒幾分鍾,這些假裝成普通市民的人以“你踩著我的腳了”這種拙劣的借口,在民政司服務窗口大廳內大打出手。
民政司的辦公室在一樓,距離對市民開放的服務窗口隻隔著一條走廊,聽到動靜的雪莉女士朝外看了眼,要求容易惹事的菲芘不準離開辦公室,自行出來調解。
類似的事,雪莉女士處理過不少……文盲率達90%的市民本來就談不上多高的道德素質,為一塊煤、一把麥稈就全家出動與鄰居家群毆的衝突民政司聽過很多,對接普通市民的服務窗口發生什麽奇葩事都是有可能的。
上任不到兩個月就有著豐富民事調解經驗的雪莉女士剛出現在服務窗口大廳,那些互毆的人就像是急於讓她判定對錯一樣,湧到她身邊去,大聲吵吵嚷嚷。
雪莉女士本能地感覺到不對,氣憤中的市民要是矛盾激化到動手這一步,哪怕是一群幹員在場也要費勁好會兒才能拉開,這些人整齊劃一地衝向她討說法的動作讓她有些頭皮發麻。
沒等雪莉女士反應過來,如人牆一般把她包圍起來的人中,有人伸出拳頭,毫不留情地揮向她的下頜。
湧到雪莉女士身邊的人仍然在憤慨地互相叱罵、憤怒地揮舞拳腳,把正經來登記的市民隊伍撞得東倒西歪。
這些人製造的混亂中,雪莉女士被捂住嘴巴、又被臭烘烘的大衣蒙住頭臉,昏昏沉沉中被人夾在胳膊裏、帶離了市政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