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馬車車廂內,有刺骨寒風透過木板縫隙呼呼地往車裏灌。
冷,讓人瑟瑟發抖的寒冷。
車輪輾軋過石板路麵的聲音,踏踏的馬蹄聲,車軲轆轉動的頻率,撞擊在車廂廂板上的風聲。
還有……近在咫尺的,不知道是誰的呼吸聲。
這種極其陌生,確又仿佛有些熟悉的環境,讓雪莉半夢半醒的大腦更加昏昏沉沉。
記憶深處有什麽東西在悄悄複活,她本能地排斥那段記憶的蘇醒,可大腦卻又不受她的控製,那讓她渾身毛骨悚然的可怕印象似乎正朝著她獰笑,瘋狂叫囂著要回到她的精神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兩個小時,也許更長。
封閉的車廂門,被人拉開,光線灑了進來。
蜷縮著的雪莉,顫抖著想抬手擋住自己的臉。
有人出現在車門外,伸手往雪莉抓來。
雪莉想掙紮的,可身後有人拎住了她的胳膊,像是抓著母雞的翅膀那樣將她拎起來,往車外推。
雪莉想尖叫,可她發不出聲音。
錯亂中,她仿佛聽到抓著她的人在笑,用一種討好的語氣說道:“是個好貨色吧,隻要五個金幣。”
雪莉不受控製地顫栗起來,雙眼恐懼地睜大。
押著她下車的其實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
打開車門的人也沒有挑剔地拿手來捏她的下巴,嫌棄地說:“太貴了,這種小丫頭兩三個金幣就差不多了。”
那隻是……雪莉極力想要忘卻的記憶。
從雖然給不了她多少溫暖,但卻至少能讓她有個安心住所的家庭中,因過路商客幾句閑話便爽快地被賣掉,讓她連普通的底層女性能追求的結婚生子、擁有自己的小家庭的卑微渴求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徹底改變她人生路線的可怕記憶。
希貝爾是修道院的孤兒,是被修道院賣掉的,而雪莉的人生是被家人毀掉的,這讓她更加痛恨那段記憶,更想徹底忘卻。
有人把她扛了起來。
被過去的恐怖記憶驚醒的雪莉,艱難地睜開眼睛。
這次,她才真正地清醒。
她看見視線下方的路麵。
是鋪著鵝卵石的、在富貴人家才會看見的花園小路。
雪莉打了個激靈,強撐著抬起頭。
她看見了一道鏤空大鐵門,和比威斯特姆優雅夢幻會所的圍牆還要講究的青條石高牆。
鵝卵石小路的兩邊,是即使是在冬天也維護得很好的,看不到絲毫枯枝敗葉的美麗花園。
雪莉的脖子無力地垂了下去。
是了……她在窗口服務大廳被襲擊了,看樣子,還被綁架了。
趙姐女士叮囑過讓她們不要輕易離開市政廳,有需要離開時也不可單獨行動,必須有幹員作伴。
誰能想到,會有人膽大包天到進市政廳綁人呢?
臉頰一側有鈍痛不住傳來,讓受刺激過度的雪莉女士艱難地保持住了一絲清明,不至於又很快暈過去。
被丟到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時,雪莉女士還本能地用胳臂緩解了一下衝擊,保護了下自己的頭部。
雪莉女士為胳臂受到的衝擊而發顫時,有人走到了她身邊。
穿著緞麵軟底鞋的、屬於女人的腳,踢到了雪莉的側腹部,力道比起綁架她的男人來說要輕很多,但依然很痛,讓雪莉女士難以抗拒地翻轉過身來,正麵朝上。
踹了雪莉一腳的人是個女仆,皮膚比當上文員後曬了不少太陽的雪莉白淨細嫩,手腕上戴著“情人俱樂部”頭牌時期的雪莉也佩戴不起的精美手鐲,她似乎很嫌棄碰觸到雪莉這個“髒女人”,捏著鼻子退了兩步,恭恭敬敬地站到一位貴婦人的身後。
雪莉女士視線上移。
看清這位貴婦人的瞬間,雪莉女士情不自禁渾身一顫。
永望鎮的領主——弗吉爾男爵夫人!
凱恩鎮領主達西子爵家的堅定支持者!
達西子爵有多憎恨現在的市政廳,雪莉女士心知肚明,尤其在本屬於他們家的煤場被市政廳半價收回後。
雪莉女士咽了口唾沫,臉色愈發蒼白。
如果說煤場被“奪”的仇恨還不足以讓達西子爵家徹底與市政廳決裂,那麽,市政廳正大力宣傳的稅製改革就足夠讓達西子爵,不,讓所有的本地貴族翻臉了。
自己居然是貴族反撲的第一個犧牲品……想到這點,雪莉女士便覺渾身發冷。
“這就是查理·雷克斯傳言裏的情人?”
弗吉爾男爵夫人端坐在華麗的高背椅上,冷冰冰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遍狼狽的雪莉,便嫌棄地把頭側開。
弗吉爾夫人右側,另一位端坐在高背椅上的貴婦用小扇子略微擋住下半張臉,挑剔地道:“在平民中,也算是美人了,還能奢求那個私生子能有多高的審美呢。”
兩位貴婦背後的貼身女仆適時發出輕聲恥笑。
貴婦人的貼身女仆不是什麽人都能當上的,服務了主人家三代以上的世仆,接受過比一般中產人家子女還要體麵的教育,且必須相貌端正,才有資格站到身份尊貴的女主人身後。
在這些高級女仆眼中,哪怕是有資格出現在社交場合上、能爭取到位置討好奉承女主人的中產主婦也隻是“下等人”,又何況是平民呢。
像弗吉爾夫人這樣身份高貴的貴婦,是不屑於與這種平民對話的,甚至連看第二眼的興趣都欠奉,隻隨意揮了下手。
踢過雪莉一腳的女仆往側前方走了半步,居高臨下地朝瑟瑟發抖地蜷縮在地上的雪莉道:“夫人會慷慨地給你一次自救的機會,平民,證明你的價值。”
因恐懼而渾身顫栗的雪莉,忽然感覺到憤怒。
她當然知道在貴婦的眼中她隻像螻蟻一般卑微,她們即使弄死她也不會有太大的責任,隨便編個是她無禮冒犯在先的借口,再出點兒小錢給她選塊墓地,那就連一般人都得稱讚弄死她的貴婦慷慨仁慈。
別說是她這種當過妓女的女人了,哪怕是平民家庭中社會地位最高的男主人,被貴族馬車撞死也就是十幾個金幣打發的事。
雪莉完全不認為她能影響到市政廳的決策,即使能影響到,她也不能容忍因自己而讓雷克斯先生,讓趙姐女士為難。
確定自己沒有生路,雪莉便不覺得有什麽好怕的了……她已經享受過了以她的命運絕不可能得到的被人尊敬的滋味,她也已經體驗過了被很多人重視、需要的感覺,與她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軌跡比起來,這半年來的生活已經給了她太多,她可以知足了。
雪莉女士掙紮著站起來,理了下耳邊淩亂的頭發,整理了下翻翹的衣角,讓自己的腰背挺得足夠筆直,讓自己看起來別太卑微懦弱。
“我是被死神拯救的女人。”雪莉女士昂起下巴,驕傲地與輕視她的女仆,貴婦對視,用盡全身力氣叫道,“不管你們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都隻是癡心妄想!別做夢了!”
弗吉爾夫人感覺到被冒犯,臉上浮現不快。
她的貼身女仆冷笑一聲,往押來雪莉女士的護院打了個眼色。
弗吉爾家的護院立即如狼似虎地撲上前,從背後將勉強站直的雪莉女士踹趴下。
“說得好,不愧是市政廳的女人。”
堅固厚實的紅木大門被狂暴的粗大黑色藤蔓抽成碎片,狂風呼號著卷起大門碎片砸進弗吉爾家富麗堂皇的大廳。
華麗的吊燈被刮得吱呀亂晃,裝裱在牆麵上的巨幅畫像玻璃碎裂,一人多高的精美大花瓶被刮倒、摔碎,雕工精細的置物架上價值不菲的擺件紛紛掉落。
弗吉爾夫人和與她同謀的貴婦發出完全看不出比普通農婦受驚時尊貴幾分的驚慌亂叫,她們各自的女仆雖然竭力想要保護女主人,但以高級女仆那養尊處優的體麵生活並不足以讓她們健壯到能抵擋住所有被夾著危險黑霧的狂風卷進來的紅木大門碎片。
唯一沒有被碎片砸中的,是被強壯的護院踹倒後趴在地上,氣都差點喘不過來的雪莉女士。
雪莉女士茫然回頭。
透過屍骨無存的奢華大門遺址,和徹底碎裂的落地窗,她發現……被扛進來時看到的美麗花園,已經被從地麵上冒出來的、數不清的巨大黑色帶刺藤蔓占據。
這些瘋狂舞動著的帶刺藤蔓摧毀了花園中精巧的布景,將庭院裏那些把雪莉女士綁架來的男人們卷到半空又拋落。
以徹底摧毀弗吉爾家維護了上百年的華麗庭院為背景,站在大門口的男人,是……雷克斯先生的支持者,塔蘭坦領主·黑魔法師楊!
“楊先生!”雪莉女士虛弱地輕喚了一聲,劫後餘生的驚喜讓她忍耐多時的委屈、憤怒,化為激動的眼淚滾滾落下。
楊秋看了眼雪莉女士高高鼓起的左側臉頰,淩亂的頭發和單薄的室內製服,出現帶血刮痕的手臂,後腰處明顯的腳印,麵無表情地一揮手。
堅固結實的大理石地板被猙獰的帶刺藤蔓突破,狂暴橫揮,把試圖逃走的兩名護院糊到了牆上。
弗吉爾男爵夫人主導的綁架計劃確實夠大膽也夠細心,擄走雪莉女士後還顧布疑雲,吵吵嚷嚷地圍成一團離開市政廳大樓,裝成是讓雪莉女士到外麵去“調解矛盾”,沒讓服務窗口裏焦頭爛額的工作人員起疑。
之後,又帶著雪莉女士在城裏兜圈子,避免被人追查到線索。
直到雪莉女士從昏迷中醒來,看到弗吉爾家的花園和大鐵門外藍寶石街的街景,楊秋才發現了她的蹤跡。
幸好城主府所在的日落大道離藍寶石街不遠,而綁架雪莉女士的弗吉爾夫人並不打算直接殺掉她,而是想利用她傳聞中的“雷克斯情人”的身份做文章,楊秋才能趕得及。
攙扶起極力壓抑著抽泣聲的雪莉女士,楊秋停下狂風,看向被膽戰心驚的女仆們圍起來的弗吉爾夫人。
“永望領的弗吉爾家襲擊市政廳,綁架市政廳要員,這是永望領在對因納得立領發起領地戰。”楊秋麵無表情地道,“吾乃因納得立領領主追隨的黑魔法師楊,弗吉爾家的挑戰,老夫代查理·雷克斯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