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爾夫人剛從驚嚇中回過神來,便給楊秋的接受挑戰言論駭得不輕,本能地高叫著否認:“沒有這種事!永望領沒有宣戰!”
巴特萊斯家苦心經營百年的城防軍、再加上各家貴族貢獻的私兵,在亡靈大軍麵前都像是紙糊的一樣,弗吉爾夫人就算失心瘋了也絕不可能接受他們家在正麵戰場上與查理·雷克斯敵對這種事。
這和讓她把弗吉爾家的立足根本拱手奉上有什麽區別?!
沒有領地的貴族在地方上就沒有話語權,無論權勢還是財力都會日漸萎縮,一、兩代人之內就得變賣產業度日——她可不想步那些潦倒人家的後塵!
失去權勢地位的威脅讓這位孀居多年的男爵夫人很快振作起來,她堅強地抓著女仆的肩膀站起身,掃了眼搖搖欲墜的雪莉女士,鎮定地道:“尊敬的施法者先生,請原諒我的冒犯,弗吉爾家確實因為我的任性打攪了市政廳的和平,請容我正式地向您,向您的追隨者致歉。此外,我必須敬告您,以某位領主的情婦為由而發起戰爭是萊茵王國曆史上從未有過的事,如果您如此堅持,那麽您的追隨者查理·雷克斯會成為全國的笑柄,還請您理智而為!”
……不得不說,這位丈夫死了多年還能牢牢捏著家族大權的貴婦人是很有些水平在的,並不是隻會拍達西子爵馬屁的無能婦人。
如果楊秋真就是個土著施法者,而雪莉女士也確實如傳言中所說是查理·雷克斯的情婦,那麽楊秋說不準還真的會為了顧及“有價值的追隨者的顏麵”,在賠禮上隨便開個價就捏著鼻子把這件事情輕輕放下。
以父權為尊的、階級森嚴的社會,為女人,甚至是為了玩物一樣的女性情人打仗,是要被千古唾罵的,是要被當成時代反麵例子,任誰都能踩上一腳的。
就像周武王滅商,正史上要給商紂王帝辛蓋棺定論窮奢極欲、窮兵黷武、重刑厚斂,還要再加個牝雞司晨進去,野史上更是編出狐妖蘇妲己蠱惑人心滅國亂世這種民間段子出來。(其實排除掉真假難辨的道德攻擊,重兵事,嚴刑峻法,任由婦人掌權,還比較符合現代人的價值觀……)
而這種踩到所謂道德上的一萬隻腳,到底有沒有效呢?
當然是有效的。
《史記·殷本紀》描述“資辨捷疾,聞見甚敏”,《左傳》記載“百克而卒無後 ”,標標準準文武雙全、才能出眾的商紂王,被周武王所率諸侯聯軍擊敗後,照樣貼著千古昏君的標簽永遠別想撕下來。
弗吉爾夫人不是華夏人,沒讀過上下五千年,但她顯然是個合格的封建統治者,她知道怎麽去命中封建統治者的軟肋——你可以不被民眾擁護,但你不能給同行攻擊你的借口。
這種借口在你強勢的時候沒什麽用,但你隻要稍微暴露出短處,那可就是反對者振臂一呼從者雲集,再無回天之力了。
但很遺憾——這些前提條件都不成立。
站立不穩的雪莉都沒在怕的,還敢狠狠地瞪著弗吉爾夫人……她跟雷克斯有個屁的情人關係!
楊秋麵無表情看著這個一言不合就想把所有人都拉進她熟悉的政鬥範疇的貴婦人,緩緩搖頭,沉聲道:“很抱歉,夫人,你們綁架襲擊的是民政司副長雪莉女士,肩負著因納得立城三十萬平民民·生·重·任的市政廳·要·員,這件事兒沒有任何回旋餘地,準備戰爭吧。”
弗吉爾夫人都快氣瘋了:“施法者先生!您是要枉顧事實嗎?!”
“這就是事實。”楊秋懶得跟她糾纏,扶著雪莉往外走,出門時回頭冷笑了下,“老夫倒是很好奇,是什麽讓夫人誤以為市政廳重要的高級文官,雷克斯的左臂右膀,隻是個無所謂被冒犯的情婦?”
弗吉爾夫人不由呆住。
走進庭院裏的黑魔法師揮了下手,四下肆虐的帶刺藤蔓無聲無息化為黑霧消散。
看著那個紳士地將“雷克斯的情婦”攙扶著走遠的黑魔法師背影,弗吉爾夫人腳一軟,跌坐在地。
她終於……反應過來了。
六十年前就已經名揚大陸的大魔法師,不屑在這種一查就能知道真相的小事上撒謊。
如果那個叫雪莉的女人真的隻是靠討好雷克斯上位,那麽威名赫赫的“噩夢屠夫”,根本不可能為她出麵。
弗吉爾夫人也是女人,還是活在權力場中的,年輕時也曾美貌過人的女人,她太了解女人的價值了。
再如何有著魔鬼身材、天使麵孔的女人,也不過就是能把自己活成玩物中的奢侈品罷了,並不可能真能依賴容貌和身體獲得真正的權力——世人提及有權有勢的老貴族被蛇蠍心腸美女所騙、人財兩空,總認為是敗於美色,卻不曾考慮蛇蠍心腸也是種常人難以具備的智慧和手腕。
就像弗吉爾夫人,如果不是她也具備相應的能力,隻靠拍達西子爵的馬屁可不足以讓她保住亡夫留下的永望鎮領地。
這次這件事,別看弗吉爾夫人看似大膽地公然從市政廳綁人,其實她的小算盤也是打得非常響亮的,提前數日給民政司開設在東城區的公共磨坊搞事,就是為了在適當的日子把民政司的幹員引走——沒有幹員在,即使發生衝突,衝突的烈度也是可控的。
把綁架目標定在民政司副長雪莉這個“雷克斯的情人”身上,也很能彰顯弗吉爾夫人的精明:除了車夫和貼身男仆,能知道男人最多秘密、也最能對男人造成難以宣揚的隱秘威脅的,其實並不是妻子,而是情人。
當初哈爾這個盜賊團頭子想利用因納得立周報達成自己的目的,就二話不說拿周報總編的情人做文章……這種不走正道的小聰明,不管哪個階級都是相通的。
更妙的是,雪莉的身份很低,完全上不得台麵——她是人盡皆知的原威斯特姆紅燈區妓女。
在弗吉爾夫人看來,以這個身份卑賤的“情婦”拿住查理·雷克斯的軟肋是看似冒險、實則安全的投機。
不管成不成功,雷克斯都很難發作——為身份卑賤的情婦受辱,而冒著與所有本地貴族對立的風險與弗吉爾夫人徹底撕破臉,這種傳奇小說一樣的事,任何政治動物都不可能在現實中做出!
而雷克斯隻要稍有退步,弗吉爾夫人就能借此打開叫停不合理稅製改革的突破口……一旦事成,弗吉爾夫人本人將會獲得極大的政治資產!
這種怎麽看風險都不算大、能成功就一本萬利的大好事,弗吉爾夫人不可能不采取行動。
唯一失算的是……這個當過妓女的賤民,居然不是靠討好雷克斯上位的。
她似乎有著足夠有價值的才能,讓那個一直隻在幕後支持的雷克斯的黑魔法師,為了她走到前台來!
一個淪落成妓女的賤民,居然能擁有被人認可的政務才能——這種事情怎麽可能取信於人!就算是弗吉爾夫人,若非親耳聽到噩夢屠夫承認,都絕不可能相信這種天方夜譚,她隻會覺得這是查理·雷克斯這個自卑的私生子為了抬高情婦地位而任由手底下人吹捧誇大!
諷刺的是……這居然是真的。
這讓弗吉爾夫人感覺整個世界都搖搖欲墜。
這唯一的失算,徹底打亂了她的計劃,讓她預估中要麵臨的“低風險”翻了無數倍,變成擊沉弗吉爾家這艘大船的狂風暴雨!
已經有些年紀的弗吉爾夫人,腰漸漸彎了下來,保養得當的麵龐上,靠煉金藥水保持的緊致皮膚肉眼可見地鬆垮,眼睛裏那份養尊處優幾十年養出來的驕傲神采像是風中的燭火那樣明滅不定。
“完了……全完了……”
與弗吉爾夫人同樣飽受驚嚇的貴婦見她失魂落魄地呐呐自語,悄悄帶著人離開。
幸好這裏是弗吉爾家,噩夢屠夫沒注意到她,她可得離弗吉爾家這棵即將傾倒的大樹遠點兒!
緊張地跑出人仰馬翻、一團混亂的弗吉爾家府邸,這名貴婦提著裙子上了馬車,便連聲催促車夫駛向達西子爵家。
弗吉爾家要倒台,永望鎮那塊領地是不用想的,以查理·雷克斯那個私生子的吃相,絕對不會任由外人染指,但弗吉爾家還有不少產業,她得趕緊通知達西子爵,好讓自己也能擠進“分紅”圈子裏!
這隻披著貴婦皮的禿鷲正滿心盤算著如何分食同類屍體,忽然聽到車夫和跟車的隨從驚慌失措地驚叫了一聲,行駛中的馬車也忽然急停,把她從座位上甩到了對麵的車廂上。
貴婦氣憤地破口大罵,在同車女仆的攙扶下狼狽地起身,惱火地掀開車簾——
罵聲戛然而止。
貴婦驚駭地張大嘴,忘記了剛剛摔倒的疼痛。
馬車已經來到日落大道,車夫急停的位置離達西子爵家的大門隻隔著幾十米遠。
達西府邸門口那段人行道,和寬敞得能容六輛馬車並行的大路上,全是亡靈。
達西家的大門口徹底變成戰場,從大開的鏤空鐵門內衝出來的纏繞著詭異黑煙的怪物,嘶吼咆哮著著在亡靈堆裏左衝右突。
一部分亡靈與那些形容可怕、不少已經畸變得隻能勉強看出人形的怪物纏鬥,一部分亡靈則組成骷髏梯子,同心協力地翻越達西家三米高的圍牆。
圍牆內,隱約傳出怪物嘶吼聲,刀兵碰撞聲。
親眼看見因納得立貴族圈子裏的領頭羊、達西子爵家的淪陷之景,這打擊力度跟弗吉爾家的傾覆現場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貴婦定定盯著達西子爵家大門口的混亂戰場看了數秒,眼睛一翻,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