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頓可以很自然地說出“日子過不下去的人多了,邪教徒就會多起來”這種話,是因為巴頓原本就是從底層裏出來的人。

他是因納得立普通市民家庭出生,他在少年時代時也像約翰那樣的貧民區青年一樣,與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好友山姆·漢克結伴,在街頭打零工、補貼家用。

在街頭長大的少年,命都很賤。

與他們同齡的有錢人家少爺們在環境優雅的學院裏上學、談戀愛、打打鬧鬧時,像巴頓、山姆這樣的街頭少年,正扛著沉重的包裹在汙水橫流的小巷裏穿梭,正汗流浹背地幫人搬家,正為了爭取到幾個銅幣的“生意”跟同齡人打架鬥毆……

在路邊等活計的人等著等著就永遠睡了過去,昨天還一起幹過活的人第二天就聽說吃了不幹淨的東西半夜腹痛而死,又或是認識了幾年的人偷了麵包被市警司帶走、之後再也沒見過……類似的事兒,巴頓少年時代就見過不少。

祈禱是換不來麵包的,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神明的恩賜,這是巴頓少年時代就深刻明悟到的現實。

可對於本·哈姆·沃爾頓來說……這種街頭少年就能理解的常識,卻困擾了他許多年。

沃爾頓有著來自教父的中間名,他在出身時得到烈陽神官的祝福和洗禮,他的家族也曾經在肯亞帝國顯赫一時。

沃爾頓家族因領地戰爭失利敗落時,走投無路的沃爾頓不得不成為守夜人,以二十年的青春為代價,償還一萬金幣的戰敗賠款——對沃爾頓來說,這已經是最慘痛、最糟糕、最不堪回首的記憶了。

可對於普通人而言……沃爾頓這段經曆,簡直如同傳奇故事一般神奇——整整一萬金幣!多少人一輩子,不,再來幾輩子也賺不到這麽多的錢!

更別提沃爾頓退役後,又因表現出色、信仰虔誠,直接成了烈陽教會的教廷騎士,獲得了封地、領民,以及教團團長的職務。

任何一個肯亞帝國平民,若是當麵聽到沃爾頓唏噓感懷人生,怕不是要笑著流出羨慕嫉妒恨的眼淚來。

堂堂教團團長沃爾頓當然是不可能去跟個平民談心的,按他以往的生命軌跡,他也很有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對於普通平民來說,生存這件事究竟有多艱難。

直到他以戰俘身份,被迫困居於威斯特姆這座落後、偏僻的邊陲小鎮。

到如今,有人在他麵前膽大包天地發出褻瀆正神的言語,沃爾頓仍舊會覺得有些許刺耳,但他不會再開口打斷、反駁,他隻是安靜地坐在一旁靜靜地聽。

招募流民難度不大,阿德勒領的貴族巴不得無法繳稅的赤貧戶能滾多遠滾多遠,沒準兒因納得立這邊開了口,這幫貨還會主動把流民驅趕過來。

人口來源不是問題,真正成為問題的,是怎麽把流民順利地消化成自家的自由民——有能力創造財富、也有能力合法繳稅的合法公民。

市政廳並沒有讓瓦格納空著手上任來開發新鎮,財政撥款就給了四萬金幣,當然,不是現錢——市政廳也拿不出這麽大一筆現金來——而是以各種物資、援助兌付,例如糧食、種子、農具,還有開通公共馬車路線的補貼都得從這筆貸款裏出。

一上任就要背負高達四萬金幣的巨額欠款,瓦格納的壓力之大可以想象……他那一臉的滄桑疲憊,完完全全發自內心。

巴頓這個幹過實事的人就很能理解老上司的難處,上來先把他手頭厘清的情況交代給瓦格納:“山穀裏的建築全改建成民宅,居住上限大概能有六百戶,部分人家需要共用一間屋子,暫時不建議搞一戶一居規劃。”

“按平均每戶五口人計算,大約能安置3000人,咱們按3000人來算,到秋季能收獲第一茬作物前,需要消耗的糧食……被服……鹽油煤菜……”

巴頓順手拿過筆,在紙上刷刷一頓算:“——最保守估計,在民生日用上的消耗也要五千金幣起,我估計還可能要投入更多。”

瓦格納深深吸了口氣,5000個金幣的“計劃虧空”砸得這個曾經一輩子最操心的隻是能不能拿到全額退休金的底層士官頭昏眼花。

巴頓這個貼心的好兄弟繼續給老上司出謀劃策:“當然,這筆錢也可以稍微省一點,比如菜蔬方麵。鎮子西邊靠近河邊那塊兒可以先開一塊菜地出來,空心菜和生菜這種生長周期短的菜蔬先種一批,過個二三十天就能收成,那就省了從因納得立轉運過來的消耗了。”

“居民日用燃料方麵,拓荒期間砍伐的樹木能頂一陣子;回頭咱們去掃除這邊的黑市據點時也可以順帶盤問一下這片地兒上有沒有露天煤礦,有的話燃料方麵的開支就算是省下來了……”

“組織開荒這方麵,會有亡靈執政官前來輔助對吧,我還可以把永望鎮組織春耕時發掘出來的基層人才分一部分給您,不過這幫人是沒有正式工名額的,拿的是後勤司發給臨時工的補貼,工資和福利您得自己出。”

“沒問題,這個錢還擠得出來。”瓦格納鬆了口氣,自家的兄弟還是靠譜的,“我還需要一批懂得組織興修農田水利的人手……”

“我那兒帶著修灌溉渠的亡靈工程師是從威斯特姆借的,還沒還,要不先送到您這兒來,您記得明年之前要把人還回去,不然塔特爾·喬那邊就不太好說話了。”巴頓大方地拍了胸脯,“土地的分配上,您是什麽打算呢?”

“就按市政廳那邊計算的自耕農最佳規劃來分配吧,成年勞動力每人十畝,未成年三畝,反正都是荒地,都需要自己開荒,三五年的時間內落實就行。”

頓了下,瓦格納摁著額頭歎氣:“南部這邊的地可能會有地契在某個阿德勒貴族手上,為避免將來有人拿著地契上門要錢,未來幾年都得努力改地形,要做到讓那些家夥找不到土地在那兒才行,這又是一樁大工程。”

巴頓同情地跟著點頭……所以說,這種存在爭議的地盤,他是一點都不眼紅——最好瓦格納能一直順順利利地當著這邊的家,免得市政廳哪天把他丟過來救場。

接下來,這倆人又是一陣寫寫畫畫,盤算著怎麽利用好手頭有限的人力物力、把新鎮的第一年給撐過去……

當巴頓提議讓瓦格納厚著臉皮去跟羅威爾修士求情,請求羅威爾幫忙說話、讓領主楊鬆口放一個亡靈商會的分部到新鎮來時,旁聽了好一陣的沃爾頓臉皮沒忍住開始抽抽。

亡靈商會可以供給便宜的鹽,從新鎮返回因納得立去采購鹽有運輸成本的問題在,要是亡靈商會能把分部開過來,就直接省掉了新鎮方麵的運輸成本……這是這倆打這主意的核心目的。

曾經也是大貴族之家少爺仔的沃爾頓,對這事兒心態最微妙的是——巴頓和瓦格納·皮特,這兩個從邊陲小國的地方領主軍隊中走出來的大頭兵、低級士官,一點兒也沒有考慮把食用鹽的運輸成本轉嫁到平民頭上去。

這種事兒很容易做到,抬高鹽價就行了。

新鎮吸收的流民暫時無力購買高價鹽,那就先欠著,用他們開墾的土地償還……如是一來,瓦格納·皮特很輕鬆就能拿到大片屬於他個人的土地,哪怕有一天他不當這個新鎮的領主了,那些土地也仍然屬於他。

很多貴族都是這麽起家的,利用芝麻大小的權力囤積土地,擁有的土地多了,自然而然就會有財力,和更大的權力。

當然……沃爾頓也很清楚,就他默默觀察這半年多來的結果,如果瓦格納·皮特敢動這個心思,市政廳就敢把他一擼到底、非法所得充公、還要賠付巨款……

因納得立市政廳,對自家內部執政官、事務官監管上的認真和嚴厲程度,是沃爾頓前所未見的,甚至比教會監管疑似邪教份子的態度還要認真嚴謹——他們會預設所有人都會被貪念吞沒理智,都會利用公權力上下其手,在此前提上製定了一係列嚴謹的規章製度和監管程序全方位嚴防死守。

執政官或事務官完成了市政廳下達的某項政令,市政廳還會安排一批又一批的檢查人員到當地走訪、反複核實——像是全領推行的廣播村村通工程,就沃爾頓所知道的,威斯特姆鎮政廳隔一段時間就會隨機抽選幹員騎自行車下鄉巡視,哪個村子的廣播站沒有正常運作,就要找相關人員的麻煩。

乃至於春耕期間威斯特姆各個鄉村的春耕工作,都有專門的幹員盯著……哪個鄉村的小麥播種麵積低於往年、有多少麥田被挪作播種大豆(因榨油工坊的出現,大豆價格節節上升),村長都要被叫到鎮政廳來嚴厲申斥。

沃爾頓曾經認為威斯特姆鎮政廳(那時他還不知道市政廳也是這麽幹的)的做法是本末倒置,如此嚴格的、程序化的監管體係更應該用來監察對社會危害性更大的邪教才對,並大膽地對羅威爾修士抱怨過——羅威爾修士來自繁榮教會,他本人來自烈陽教會,兩人都屬於宗教人士,他認為羅威爾修士應當與他有共同語言。

羅威爾修士當時的反應,沃爾頓至今仍然曆曆在目……那位黑袍監察當時神色古怪地笑了下,對他道:“你沒發現嗎,沃爾頓,威斯特姆人甚至連對金幣女士的祈禱都少了很多,又怎麽會去投向邪神呢。”

沃爾頓當時心裏的感覺,就像是平地裏驟然炸響驚雷。

那位繁榮教會的黑袍監察又笑了下,像是感慨,又像是落寞地對沃爾頓道:“也許這就是楊追求的世界吧,施法者總是像這樣將對神祗的祈禱視為軟弱,視為不可取的。”

沃爾頓記得自己當時是這樣問黑袍監察的,他記得自己當時是很憤怒的:“這可不是正確的事,監察,人們怎麽能懈怠對神的信仰呢?這可是褻瀆!”

黑袍監察沉默了很久,才如此回答他:“我不能評判這件事的對與錯,沃爾頓,我還沒有找到答案。如果你需要一個明確的回答,那就用你自己的眼睛去觀察,用你的心去思考吧。”

自那時起,沃爾頓就一直在尋找答案。

而現在,目睹著這兩位因納得立新地方領主的交談,沃爾頓能感覺到他心中的一些疑問得到了解答。

“所以,羅威爾修士並非沒有答案……隻是他知道這個答案難以說服人,需要讓我自己去尋求解答吧。”

沃爾頓在心中默默地想著,隱約能體會到當時羅威爾修士的心情……那種無法為外人道的落寞和惆悵。

人們並非是出於瀆神的目的而懈怠對神的祈禱,隻是人們不再需要那麽頻繁地祈禱了——當人們有為他們的生活、生存去用心考慮周全的領主和執政官時,人們就不再需要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神的恩賜上了。

邪神的許諾,**,也不再具有那麽吸引人墮落的可怕威力了。

沃爾頓曾以為是正神抵擋了邪神的侵蝕,是正神庇佑著眾生。

他曾無比堅定地相信著這一切,是這種信仰支撐著他扛過了那直麵黑暗的二十年守夜人生涯。

到最後,沃爾頓才發現——他所憎惡的,他所痛恨的,他曾經賭上性命想要去消滅的罪惡,與他所服務的,所堅信的,所堅持的那些偉大而榮譽的存在……其實是硬幣的兩麵。

回想到這一點的沃爾頓隻感覺心底痛得發顫,讓他有短暫的呼吸困難,連眼前的世界都漸漸開始模糊。

“沃爾頓?”巴頓注意到了新同事的異樣,詫異地叫出聲。

“……無事。”沃爾頓深吸幾口氣,擠出難看的笑臉,“隻是老毛病而已。”

巴頓看了眼瓦格納,見瓦格納並沒有特別的表示,也就沒深究,繼續與瓦格納商量起永望鎮能提供的支援和援助。

打著冠冕堂皇的援助老上司旗幟、其實隻不過是為自己消除隱患的巴頓兢兢業業地扮演著“可靠的老兄弟”時,阿德勒西部小鎮鎮民梅,搭乘著馬車,抵達了因納得立。

與梅同批送來的除了進掃盲學校就讀的少年人就是需要救治的傷患,市政廳方麵相當重視;車隊一進城就有人上來接引,在城門處就轉移走了所有傷患……不確定傷患的病症是否有傳染性前,市政廳需要將這些病人隔離起來治療。

像是梅這批少年人,就被直接帶到了新風區的少年之家安頓——原會所區的建築房間都很寬大,用來改民宅有些浪費,便全作了公益公共用地。

少年之家是兩座四層高的尖頂白牆建築,一樓是市政廳“社會化教育”活動中心的活動場地,公共浴室、廁所、廚房、食堂也全在一樓;二樓以上全都是十二人一間、十八人一間的大宿舍,男女分開,全封閉式管理。

阿德勒的通用語口音與因納得立的通用語口音相差不大,梅能聽懂工作人員在說什麽,隻是說話的內容她理解起來很有些吃力,很多東西都超過了她的常識。

糊裏糊塗地被人拉下馬車,又懵懵懂懂地跟著排隊領取日常生活用品、分配了宿舍;直到被帶到兩層高的鐵架床前,有人指著二層的床位告訴她那兒就是她以後的生活空間時,梅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有不懂的東西,以後問你們這間宿舍的舍長,就是她。”工作人員把一個個子比梅還矮一些的小姑娘叫了過來,介紹道,“她叫珍妮,雖然比你小兩歲,但已經是這兒的老人了。”

名為珍妮的女孩兒紮著小辮兒,辮子末端還綁著個漂亮的花朵形塑料發飾,開朗地朝梅揮手:“日安,我叫珍妮。”

“我、我叫梅,日安。”梅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很有些自慚形穢,諾諾地應聲。

“交給你了珍妮。”工作人員很忙,拍了把小姑娘的肩膀就離開了。

“放心吧。”珍妮小大人一樣地點頭,熱情地從梅手上接過她剛領到的一小袋子生活用品,“宿舍裏每個人有一張床位,和一個帶櫃子和抽屜的桌子,床位有現成的,鋪蓋被子和桌子要去跟舍管阿姨申請才行,我帶你去找舍管阿姨吧。”

梅不好意思讓比她還小的女孩子幫她拿東西,可她也沒有勇氣要回來,擔心對方會覺得自己沒有眼色,局促不安地點點頭。

僅有十一歲的舍長珍妮卻是一點兒也不在乎梅是不是放不開,大大方方領著她下樓找舍管申請了桌子鋪蓋,又請路過的男生幫忙,把東西抬上樓。

“我們女生住的宿舍,下午五點以後就不可以讓男生進來了,五點之前的話是沒關係的。”

“現在是周末沒有課,如果你想要零花錢的話,明天早上早一點起來,我們可以去酒吧區那邊找一些零工幹,我建議是去漢克太太的熟食店幫忙,漢克太太很慷慨,會給打零工的人送一些沒賣完的食品,可以拿回來當零食。”

“到後天早上,就要去學校了,聽到打鈴聲就要趕緊起來洗漱,要在七點以前去食堂,不然的話好吃的東西就被人搶光了……”

“學校就在旁邊,你過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牆體外麵有覆盆子的房子?就是那兒了……”

珍妮似乎很喜歡說話,絮絮叨叨地對梅說了很多,在小女孩兒嘰嘰喳喳的聲音中,不安的梅漸漸鎮定下來,仿佛看到了自己將來的生活軌跡,心裏也漸漸期待起來。

把領到的桌子放在床位與床位之間的空地上,珍妮指點著梅把生活用品放進桌子下的抽屜裏,在宿舍裏的女孩子們也圍過來幫忙鋪床。

“你的頭發是不是剛剛剃掉的?那你有一陣子用不到洗發水了,我可不可以拿我的香皂跟你換洗發水?”

“不要聽珍妮的去熟食店打工,不如和我們一起去城外的成衣翻新工廠,隻要把捆好的衣服整理出來洗幹淨就可以了,活兒很輕鬆的,和在家裏的時候幹的差不多,湊上幾天的工時就可以換到漂亮的衣服穿呢!”

“熟食店哪裏不好了,明明我之前介紹你們去的時候你們都很高興的!”

“你隻是喜歡吃漢克太太給的零食吧,哈哈哈……”

這間宿舍中住的姑娘,最小的是十一歲的珍妮,最大的是一位十七歲的獸人族少女,這位獸人族少女拍著胸脯豪爽地對梅道:“跟她們去的都是輕鬆的活計,沒什麽好處,不如和我們結伴去農場幹活,幹一天就能背一袋子土豆回來。”

女孩子們立即發出“誰要去啊”、“不要聽她的”、“男生都幹不來”之類的起哄聲。

梅能感覺到這些女孩子們是在友善地表現出接納她的方式,可偏偏就是這種善意讓梅惶恐起來;她太自卑了,她甚至不是被父母送到這兒來上學的,而是因為被家人當做物品一樣賣掉後才因緣際會地來到這兒——她甚至沒來由地恐懼起大家知道她的來曆後會不會看不起她,排斥她。

更讓梅抬不起頭的是,這些女孩子中無論是誰,走出來都不像是跟她一個世界的人——所有人的麵色都很紅潤,臉頰都很飽滿,穿著也是整整齊齊幹幹淨淨,還有不少人的頭發上綁著漂亮的發飾、鮮豔精美的發卡。

當女孩子們談起學校裏的“名人”、一位堂姐是卡洛琳的女生時,梅更是感覺到自己與這些女孩的格格不入……她根本不知道大家口中向往不已的卡洛琳是誰!

心底藏著巨大恐懼的梅,隻感覺聽到女孩子們的笑聲都是種煎熬。

艱難地熬到熄燈時間,梅爬到**,躺在舍管發放給她的幹淨床單上,摸著柔軟的床單、鬆軟幹淨的棉被,感受著床單下的床墊,心頭的恐懼並未消散,反而越來越強烈。

她真的可以得到這一切嗎?

可以和好人家的女孩們一塊兒住在又大又漂亮的房子裏,和她們做朋友,擁有一樣的東西,一起上學,一起打零工賺零花錢——她真的可以得到這一切嗎?

這些……不會都隻是夢吧?

會不會等她睡著,就會有人推醒她,告訴她不要繼續做美夢了?

梅真的不敢相信自己會是那個幸運的人——在她長大的家裏,她所擁有的僅僅隻是一個墊了點兒幹麥稈的角落;因家裏的孩子太多的關係,父母有時候甚至會忘記了她有沒有吃過午餐。

在家裏都沒有得到的東西,到了這個她從未來過的陌生地方,她真的可以得到嗎?

梅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瞪大了驚恐的雙眼。

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在巨大的壓力和恐懼下,這個僅有十三歲便遭遇人生劇變的女孩兒,終於沒能控製住情緒,痛哭出聲。

同宿舍的女孩們被驚動,有人光著腳跳下床跑向梅的床位,有人拉開了燈。

女孩們關切的目光下,梅像是做錯了事情的人一樣,羞愧地哭泣著連聲道歉:“對不起,我不能騙你們,其實,其實我是……我是被爸爸媽媽賣掉的……”

她斷斷續續地講述了自己的來曆,她被父母以一個金幣的價格賣給了鎮上的賭場,又被帶到荒原裏的小鎮上,以三個金幣的價格轉手給塔奇亞來的商隊。

聽著梅連聲的道歉,同宿舍的女孩們茫然地麵麵相覷。

“這個……好像你是被賣掉的人,又不是你去賣別人,為什麽你要道歉呢?”獸人族的少女不解地撓著頭皮道,“我的族人們好多都是被賣到因納得立來的,難道我們都需要道歉嗎?”

“就是啊,好奇怪啊。”另一位獸人族的女孩困惑地道,“你為什麽要哭呢,那又不是你的錯。”

沉浸在痛苦之中不可自拔的梅,不由呆住。

有個女孩“啊”了一聲,恍然道:“你不是覺得你被賣掉過的事情很不光彩,害怕我們看不起你啊?”

梅心頭一痛,默默低下頭去。

“才不會的啊!”那個看穿梅的小小心思的女孩哭笑不得,“你沒有聽文員小姐說過嗎,住在這兒的人全都是免費上學的呢,不交一分錢的,因為如果學校要收錢的話,我們家裏根本就交不起學費,更不會讓我們這些女孩來讀書。”

小女孩珍妮可算是明白新室友為什麽要難過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肯定不會看不起你的啊,梅,我家以前是住在城外的貧民區裏的呢,我和我的兩個哥哥都沒有上過學,我大哥約翰還曾經被人抓去打仗呢!”

又有個女孩子道:“我爸爸是個爛賭鬼,被抓去塔蘭坦荒原幹苦工去了,我聽文員小姐說,沒有幾年回不來。也幸好他被抓走了,不然的話就算是免費學校我也沒有辦法來上學,他肯定會逼我去打工賺錢給他賭的。”

梅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女孩們七嘴八舌地說起自己的來曆,少年之家的少年人全是要麽沒有監護人的孤兒,要麽是家裏暫時沒有固定住所的,要麽是家人離得遠、沒法兒照顧孩子的,誰都不是好出身——會看起來像是出身在好人家,不過是吃了幾個月的飽飯、作息又有規律才養出了好氣色罷了。

珍妮的大哥約翰在橘貓老板的騎士領挖河沙,母親也有工作、不在城裏,她和二哥巴裏都住在少年之家。

明白了新舍友的心結,這個雖然年紀最小卻被推選為舍長的小女孩爬到梅的**,小大人一樣地拍著梅的肩膀道:“你不要想得太多,既然來到這裏,就好好的上學,爭取早點兒畢業,那樣你就可以早點兒參加工作,自己賺錢養自己,再也不怕會不會被人看不起了。”

說著,這個早熟的小女孩自豪地拍著胸脯道:“我媽媽以前是洗衣婦,沒有正式工作的,她在我們學校裏上了兩個多月的夜校,成績比我大哥還要好,現在去永望鎮當掃盲教師了呢,大家都誇她可厲害了!我要跟我媽媽一樣當教師,你也跟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