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家的學生們有相當高的比例在放假時是沒有家可以回的,於是到了節假日,少年人們結伴外出打工就成了最常見的景象;有時候,還會有需要低日薪打工仔的業者會趕到少年之家來聘用假期間的學生。
梅還沒有上過一天學,倒是提前體驗到了放假學生的生活。
周日這天清晨,昨晚痛哭過一場的梅頂著腫泡眼起床,迷迷糊糊地跟著室友們下樓洗漱。
用剛領到的牙刷學著別人的樣子刷了牙、歸置好洗漱用品,梅又被精力旺盛的珍妮拉著往食堂跑。
因市政廳撥給的經費有限,少年之家提供的免費三餐並不可能太精致,甚至會犧牲質來追求量——畢竟半大的少年別管是男孩女孩都很能吃,為盡可能地收容更多沒有監護人或監護人失職的孩子,工作人員必須在成本上精打細算。
像是這個早上的餐點,就是一大碗幹掛麵(產地為地球的陳糧地瓜土豆玉米粉西紅柿混雜打的掛麵,一斤隻要一塊多點),麵碗裏擱點醬油、鹽、一勺子油渣臊子和一點點豬油,再給配一碟子生菜,就是一頓了。
清湯寡水的麵條再加上連醬料都沒放的新鮮生菜,這種供給學生的早餐要擱地球上絕壁會被黑出翔……可對於少年之家的孩子們來說,卻已經是難得的美食了。
別說是梅這種被救助後才吃過幾頓飽飯的可憐孩子,就算是珍妮這種已經在少年之家呆了好幾個月的“老人”,嗦麵條的速度也非常快。
“把生菜在麵條裏蘸一下會更好吃哦。”呼嚕嚕嗦麵的珍妮,還沒忘記跟新來的梅傳授經驗。
“嗯嗯!”梅用力點頭,也跟著珍妮一樣把隻是清洗幹淨的生菜往麵碗裏卷。
這種踩著華夏國食品安全紅線的超低成本掛麵,口味其實沒有差到哪裏去……畢竟是精加工過的麵食,口軟細膩易咀嚼,還帶著淡淡的番茄香,再加上醬油、鹽的調味,在大部分平民眼中,已經是能端得上體麵人家餐桌的美餐了。
最重要的是……量夠足。
珍妮、梅這種小女孩,能領到三兩幹掛麵煮的滿滿當當一大碗清湯麵,更大一些的少年人,可以領到四兩、五兩,隻要吃得下、不撐著,還可以再加。
在絕大部分平民之家都隻能保證兩頓的大環境下,這些小少年們可以吃到三頓,三頓都還能管飽,對於孩子們來說,真是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了。
從未有過吃早餐、早餐還能吃飽待遇的梅,摸著圓鼓鼓的小肚皮,一臉憨笑地被珍妮帶著離開少年之家,經由聖約瑟大街,前往酒吧區。
雖然大一點兒的女孩們說的去成衣翻新工廠賺新衣服的打工很讓梅動心,但對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孩來說,好吃的東西仍然比漂亮的新衣服更有**力。
兩個小女孩手拉著手趕到酒吧區時,整條街已經熱鬧得像是集市一般,所有的店鋪門麵前都有大量的人群在排隊。
珍妮熟門熟路地拉著梅小跑到漢克太太主管經營的熟食店,忙碌得滿頭大汗的漢克太太完全沒問珍妮屁股後麵那個小跟班的來曆,直接大手一揮,將兩個小女孩打發去後廚切酸菜。
漢克太太的熟食店主打售賣的是各種口味的便宜醬菜、醃菜、鹹菜、酸菜,因價格便宜口味又重,很受城中市民的歡迎,還有很多工廠區的人會趕個大早跑過來購買。
珍妮拉著梅跑到後廚,不用別人提醒便老練地從員工櫃子裏取出圍腰、頭巾、袖套,武裝完畢後仔細地用肥皂清洗雙手、把指甲縫都挑得幹幹淨淨,這便正式開工上崗。
用半人高的大壇子裏取出用酸湯水泡出來的大葉青菜、菜頭、蘿卜等酸菜,切成粗細不等的條狀(粗細不勻也不要緊,底層人民並不太挑剔賣相),稍微過一遍清水後裝進大盆裏,就可以抬到前麵去售賣。
來買便宜小菜的人大多會自帶容器,碗、碟子、罐頭瓶子、壇子、盆子不等,按量算錢,一碗或一碟子隻要兩個銅幣,裝罐頭的瓶子塞滿的話要五個銅幣,如果是更能裝的壇子,那麽就要三十、五十、八十銅幣不等。
工廠區來采買的人每次來都要買很多,酸湯水泡的蘿卜條總要裝走幾大壇;還有些進城采購的農場上的人,耐儲存的醃菜鹹菜總會帶走半馬車。
兩個小姑娘切了半早上的蘿卜菜頭大葉青菜,才算是把工廠區的老客戶打發走;剛喘了口氣,又被漢克太太店裏的涼菜師傅凱特·伯克利叫走,忍著衝鼻的氣味吭哧吭哧地切洋蔥條、青椒……
涼菜師傅凱特·伯克利的年紀並沒有比少年之家的少年人大很多,卻已經是成熟的“社會人”了,被漢克太太聘用前就曾經自己提著籃子走街串巷地買下酒小菜,在梅看來是那種十分勇敢的、了不起的人。
指點新來的梅注意洋蔥條要切得更細一些時,凱特從身後把著梅的雙手,耐心細致地教她怎麽按著洋蔥、怎麽下刀,讓梅差點兒哭出聲來——在家裏的時候,即使是媽媽也從來沒有對她這麽溫柔過。
“可不要用手揉眼睛啊。”凱特沒有發現梅看她的眼神不對,笑著走開,去切小女孩們不太容易切好的薑絲。
同樣被洋蔥氣味衝得眼淚嘩嘩的珍妮吸溜著鼻子,很有小大人模樣地提醒梅:“咱們動作得快點了,梅,早上的事要早上做完,下午還有別的事要做的!”
“嗯!”梅用力點頭,聚精會神地、更加認真地切起洋蔥。
少年人們放假的時候,也是酒吧區的商鋪生意最好的時候,許多經濟拮據的人家,在周末時也會擠出點兒錢幣,買點兒口味夠重的食品來給家裏人開開胃。
像漢克太太經營的這種主打二銅商品的熟食店,生意從早到晚都很好,就連中午時也沒時間休息;直到把最忙的時段撐過去了,漢克太太才叫珍妮去隔壁的豆腐店買了兩盤子油炸豆腐和烤豆腐,又叫斜對門的麵食店送幾份麵餅來,讓店員們湊合著糊弄一頓。
“把咱們店裏的酸菜夾在麵餅裏吃是最棒的吃法,比在麵包上塗抹辣醬還來勁。”涼菜師傅凱利熱情地教新來的小姑娘吃東西,“誒,不能用那種沒加過調料的酸菜,要像我這樣,用這種加了辣椒絲和薑絲涼拌起來的酸菜,隔壁南城區的酒館還是從我們這兒學到的這種吃法呢!”
“哇,你不要真聽她的啦,凱利就喜歡騙人吃辣的!”不能吃辣的珍妮趕緊阻止梅,“像漢克太太一樣加沒有拌過的酸菜就可以了!”
梅堅持要學凱利的吃法……才啃了小半個麵餅,就辣得直奔後廚找水喝。
“你幹嘛老是逗人家小姑娘玩。”漢克太太也不阻止,隻在事後哈哈的笑。
“沒有吃過辣的人怎麽會知道喜歡不喜歡吃辣呢?”凱利也哈哈地笑,還朝廚房裏喊,“是不是很來勁啊,梅?”
“嗯!”辣得嘴唇發紅的梅,居然也符合著點頭,喝了涼水後回來繼續捧著加辣的麵餅啃。
珍妮氣得不想理她了。
到了下午,果然如珍妮所說,活計也很多……要清洗很多很多的青菜蘿卜,用過的大缸也要清洗,還要扒蒜、刮薑、剁辣椒……
到下午四點左右,店裏仍然忙碌,但幫忙了一天的珍妮和梅卻必須離開了——這是市政廳的規定,雇主可以雇傭未滿十八歲的少年人,不過雇傭時的單日工作時長不能超過八小時,多給錢也不行。
累得胳臂都抬不起來的兩個小女孩並沒有意識到這種針對未成年雇工的標準是不是在保護她們的合法權益,漢克太太笑著給她倆各支付了二十銅幣的薪水時,兩個小女孩的眼睛都亮得像是星星一樣。
“要早點兒回去少年之家,可別在外麵亂跑。”漢克太太喜歡勤快懂事的小孩子,發完薪水,又各給了她們一些零食——賣剩下的、不太辣的涼拌小菜。
“我賺到錢了!”回程的路上,梅手裏拎著漢克太太給的小菜,捂著揣進胸口袋子裏的錢幣,整張臉上全是傻笑。
“咱們回去把錢放好,然後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珍妮早就習慣工作後領到錢了,不像梅這樣激動,拽著她飛跑。
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都沒有拿到錢就要馬上花出去的習慣,倆個小女孩特地回了趟少年之家、把錢放在宿舍裏,隻拿著漢克太太給的小菜,跑到了聖約瑟大街的市民廣場上。
市民廣場也很熱鬧,不過與酒吧區的熱鬧不同的是,這兒並不是人們交易的地方,人們也沒有隨處走動,而是有數百人圍著廣場中間幹枯的噴泉水池分散而坐,正陶醉地聽著什麽。
梅被珍妮拉著跑到人群外圍後,也聽到了奇妙的聲音,嘴巴大張。
“噓!”珍妮示意梅不要發出聲音,兩人在人群外圍找了個地方,也坐了下來。
幹枯的噴泉水池裏麵有一個三米多高的鐵架子,上麵放著個巴掌大的小盒子和一個比人的腦袋還大的大喇叭,又有一個穿著幹員製服的人站在鐵架子下麵,阻止任何人靠近水池。
大喇叭裏播放的……不是某些街區裝的喇叭裏反複播放的異國音樂,而是平時隻在中午和黃昏時才會播放其中一小節的廣播劇。
與街區裏裝的喇叭按一小節、一小節播放的廣播劇不同,節假日的市民廣場上搞的公開播放,采取的是連播形式——誰要有空在這裏坐上兩個多小時,就能一口氣聽完平時分三天播放的《我們的奮鬥》。
離天黑還有段時間,被珍妮拉著跑過來的梅,一次性聽完了《我們的奮鬥》這個曾引起因納得立全境萬人空巷的傳奇故事。
梅也終於知道了卡洛琳是誰……
節假日時市民廣場的連播會一直播放到晚上九點半才散場,但小孩子不能留到這麽晚,過了七點、天色暗下來了,市政廳的幹員就會在場上走動,把流連不去的小孩子們趕回家。
被幹員驅趕走的珍妮和梅返回少年之家的路上,梅一路重複念叨著“真好”、“真好啊”。
“我知道這個故事很好聽啦,你不用一直重複吧?”珍妮都給她念叨得哭笑不得了。
梅不知道如何向珍妮解說她心中的激動,她那貧乏的詞匯量也讓她找不到更貼合她心境的形容詞來,憋了好半天,也隻憋出來一句:“我想說,真的好棒啊,卡洛琳好棒,這裏也好棒,漢克太太,凱利姐姐……這裏的人們都好棒……珍妮你也好棒,你是我見過的很棒很好很厲害的人。”
喜歡裝小大人的珍妮,臉蛋兒瞬時紅了起來。
“那是因為你見識到的人不多,所以才會這麽說。”珍妮害羞地別過臉去,大聲地道,“等你見到文員小姐們,見到希貝爾女士,你就不會覺得我很厲害了。”
“不會的。”梅堅定地搖頭,“我隻認識你一天多點,就已經知道你很厲害,等以後認識的時間長了,我隻會覺得你更厲害。”
她像珍妮這麽大的時候腦子裏成天隻想著能不能找到一些能吃的東西,完全沒有本事像珍妮這樣,懂得去幫大人做事換取到報酬,還能被大人們信任可以做成事。
“哎呀你不要說了!”珍妮害羞極了,埋頭就跑。
梅連忙快步跟上去:“等等我!”
兩個小女孩子笑鬧著跑過街頭。
蹲在馬路牙子上的紅發少年轉頭看了眼嘰嘰喳喳地跑遠的小孩子,吐了口氣,稚嫩的臉蛋兒上掛著十分違和的滄桑神色:“——還是無憂無慮的小孩子過得舒心。”
因本地貴族多次將家族中的子弟送到外地之故,聖約瑟大街已經沒有了早年間一到黃昏時就有豪華馬車載著肆意飛揚的貴族子弟呼朋喚友、喧嘩來去的景象。
不過沒了那些飛揚跋扈的貴族子弟,這條街也並沒冷清多少,反倒是更熱鬧了一些——尤其是挨著市民廣場的這一段路,趕著去上夜校的人、用過晚餐後出門散步的人、趁著市民廣場人多出攤做生意的人、趁著路上馬車少把菜蔬糧食往城裏送的商販……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聖約瑟大街畢竟是城中唯一一條有明亮路燈徹夜不熄的繁華大道,即使沒了那些揮金如土的貴族子弟,也是不會缺少人氣的。
紅發少年蹲在馬路牙子上,注視著馬路對麵人流如織的市民廣場。
市民廣場與聖約瑟大街南段的市集廣場直線距離隻有不到三百米,中間隻隔著條小巷;有不少外地商隊的人也在入夜後跑過來,在熱鬧的市民廣場上閑晃,或跟本地市民一樣聽連播的廣播劇,或在本地人經營的烤豆腐攤點上坐下來吃點宵夜喝點廉價朗姆酒。
比白天時還熱鬧的市民廣場上,隻有數名幹員在巡邏著維持秩序;可集聚在廣場上的上千民眾卻並沒因監管的幹員人手少便產生鬧事的念頭,大多數人都很平和、臉上掛著笑;就連那些體型魁梧、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的職業級武者,也能心平氣和地與擺攤的小販討價還價。
金斯利越是仔細打量,越是神色複雜……
如今已經是內陸商隊活動的旺季,平均每天至少得有兩三隻外地商隊入城。
按金斯利的經驗,商隊活動頻繁的城市,治安也會成為大問題——畢竟能幹內陸行商這買賣的大多數都不會是什麽良善之輩,更別提絕大多數商隊都會雇傭傭兵。
可因納得立就是不一樣,這座城市完全沒有因為大量外來商隊的湧入而出現大的波瀾,市民們之前是什麽生活習慣,如今也還是什麽生活習慣。
商隊是不會輕易轉性的,隨商隊而來的雇傭兵也不會。
那又是什麽造就了因納得立這種微妙的平衡和穩定呢?
金斯利自己也有答案……
有坐在街邊小吃攤上吃烤豆腐的外地行商無意間看見了什麽,驚詫地往金斯利蹲著的方向看過來,舉起胳膊,朝金斯利後方上空指指點點。
金斯利依然麵無表情地蹲在馬路牙子上。
他身後,不時有“嚓、嚓”的古怪動靜,和“KABAKABA”的聲響,被風吹到他耳中來。
不用回頭,金斯利也知道這些聲音是怎麽回事——又有亡靈跑到人家屋頂上去玩空中賽跑了。
聖約瑟大街和中城區一樣是因納得立城的“麵子工程”,街道兩側的建築高度都比較接近,建築間距也比較均衡。
原本這種建築規劃是為了讓城市的擁有者和城中的上等人賞心悅目而專門設計,萬萬沒想到……會變成塔蘭坦亡靈玩“跑酷”的娛樂場。
這幫亡靈任意在別人家的屋頂上玩空中賽跑,也就罷了,它們居然還懂得規劃“專用路線”——從中城區市政廳到聖約瑟大街南段的市集廣場前,這段路徑上的建築房頂,最被亡靈們青睞。
更離譜的是,亡靈們的“空中賽跑”活動,是不會挑時間的……有時候大中午的就有無數市民親眼看到一大群亡靈蹦蹦跳跳地從城市上空躥過;有時候,又是發生在深夜。
路燈照耀不到的暗夜高空中,難以用肉眼數清數量的亡靈從平均三、四層高度的空中呼嘯而過,往市集廣場方向狂奔而去。
用不著跟過去,金斯利也知道這些亡靈會在市集廣場“下房”,鬧哄哄地在市集廣場上的“亡靈專用區域”集合,有的和人類一樣擺攤子做生意,有的互相捉對廝殺(就是切磋)。
大多數時候,亡靈並不經常在城裏活動;可亡靈要是出現,就總是這樣引人注目,想忽視都忽視不了……
這幫亡靈“路過”沒多久,金斯利便能清晰地看見,跑到市民廣場上來遊玩放鬆的那些外地行商和外地傭兵,神態更加平和了,與本地人交流時的態度也更加友善了。
金斯利默默揉了把臉。
三百年前,在萊茵王國邊境撿到的那個對人情世故一無所知、甚至連通用語都不會說的黑發少年,在磕磕絆絆地學了幾個月的語言、終於能勉強說出通順的話後,就堅持對金斯利說他來自一個沒有超凡、沒有職業級強者、沒有神祗教派,隻靠普通人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的世界。
金斯利當然是不相信的,隻懷疑他撿到的這個精神力天賦還不錯的小子是不是腦子有病。
這個臭小子長大了,強大的精神抗性天賦展現出來了,也懂得人情世故後,總算不再說什麽世界不需要超凡、不需要神祗教派之類的瘋話——施法者不向神祈禱並不表示施法者會瘋狂到認為神祗可以被消滅,諸神之戰時落敗的舊日之神也不過是失去神格流放虛空、並不能被新神消滅。
但這個臭小子依然很囂張,囂張地對他這個老師宣稱他認為人們建立的權力規則是錯誤的,是需要被修正的;擁有超凡能力的人或超凡生物更應當服務於民眾,隻有作為一切超凡根基的大眾能得到正確的對待,所謂的超凡才會有更進一步,觸摸真理邊界的可能。
如今,金斯利這個老師在接近壽命年限的危險時刻仍然沒能更上一層,楊倒是已經突破了絕大部分施法者都難以越過的第三道真理之門了。
“……這個臭小子,倒是真的沒有吹牛。”金斯利神色複雜地嘀咕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