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客氣氣地送走兩位宮廷法師,梅斯隊長再次坐回克裏克城守夜人隊長麵前。

“現在沒有外人。”梅斯隊長特意停頓了下,目光掃了眼在場的克裏克城守夜人,又將視線落到對方隊長身上,“邁爾斯隊長,我想你應該有話對我說,關於塔奇亞領,關於克裏克城守夜人總部,也關於拉爾斯城的分部。”

塔奇亞領的守夜人頭領邁爾斯,在聽到拉爾斯城的分部這幾個詞兒時,神色愈發晦暗。

“阿爾傑·蓋文隊長一事……我很遺憾。”沉默良久的邁爾斯,終於開了口,他用滿布血絲的眼睛直視著梅斯隊長,聲音嘶啞粗糲,像是嗓子受過傷。

“或許在你看來,我和總部的隊員們,像是背叛者一般吧。”邁爾斯隊長苦澀一笑,“我無法為我自己辯解,但我必須告訴你……其他人是無辜的。”

“你——”梅斯隊長勃然變色。

“梅斯隊長。”一名站在後方的克裏克城守夜人忍不住站了出來,臉上滿是不忿,似乎還夾雜著幾分委屈,“也許你有所不知——”

“住口!馬歇爾!”邁爾斯隊長喝道。

“說下去!”梅斯隊長幾乎同步吼出聲。

守夜人馬歇爾再度向前兩步,越過自家隊長,神色激動地道:“隊長隻是為了保護其他人!他隻是想讓被發配到塔奇亞來的倒黴蛋活著離開這個操蛋的地方!”

“塔奇亞領的異狀你以為我們誰也沒有往上報嗎?!不!每年我們至少要送出好幾份請求裁判所和騎士團增援的報告!”

“可這些有什麽用呢?!聖地隻是嚴厲要求我們繼續調查、再調查!要調查到什麽程度?誰也不知道!”守夜人馬歇爾憤怒地舉起雙手,無助地、用力地前後擺動,“從六年前我被發配過來開始,我已經前後親眼目睹了三位前輩失控——他們為什麽會失控?!因為他們忍不住開始質疑,聖地到底有沒有在乎過塔奇亞領!”

“請你看看我,梅斯隊長,我也快要撐不住了!”馬歇爾神色愈發激動,麵部表情慢慢地詭異起來,那雙淡綠色的瞳孔也漸漸變色,似乎正被某種神秘扭曲的力量浸染、從瞳仁中部開始往外擴散出猩紅波點,“邁爾斯隊長正在為我申請調職,為此他不得不編撰了幾分虛假的、粉飾太平的報告——”

梅斯隊長猛然起身,一拳命中馬歇爾的下顎。

正憤怒控訴的馬歇爾眼睛上翻,軟軟倒下。

梅斯伸手抱住這個險些失控的守夜人,神色沉重地看向邁爾斯。

邁爾斯也已經站了起來,正緩緩將伸出的拳頭收回去。

十分鍾後,兩位隊長解散了其他隊員,在邁爾斯的辦公室中相對而坐。

“……阿爾傑·蓋文到我這兒來報道,準備動身往拉爾斯城上任時……我無法對他說得太多,隻能暗示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拉爾斯城的事兒,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邁爾斯隊長手裏捧著茶杯,將頭靠在高背椅上,神情疲倦,嗓音嘶啞消沉。

梅斯隊長神色複雜地看著這名同僚。

“塔奇亞領的異狀,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梅斯隊長問道。

“不知道。”邁爾斯隊長搖頭,強打精神坐直,“當年我被派來繼任時……上一任隊長已經發瘋,無法對我交代什麽。”

頓了下,這位身陷無形囚籠多年、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守夜人隊長幽幽地道:“我在為上任隊長整理私人物品,打算寄給她的家人時……在她的行囊中,發現了上上任……也或許是更前麵幾任的隊長,留下的……絕望的筆記。”

“通過筆記上的日期,我隻能確定……塔奇亞領的異狀,至少持續百年之久。”

梅斯隊長無意識地握緊沙發扶手。

“最開始時,我也不懂,塔奇亞領明明是教會的教區,為何聖地對此地異狀視若無睹?”邁爾斯隊長自問自答,“時間久了,我才漸漸明悟到……這地方已經爛透了,爛到隻要略微捅破膿腫,腐臭的膿液就會將一切毀滅的程度。”

這位隻比梅斯隊長年長十歲、看上去卻要蒼老憔悴得多的克裏克城守夜人隊長,用那陰鬱的、仿佛被絕望和疲倦浸透的無神雙眼定定地看著阿德勒領來的同事:“必須將塔奇亞領整個兒掀翻過來,才能解決的問題……聖地是否願意為了這麽片伯爵領教區做出這樣的決策呢?我們的塔奇亞領教區主教大人,又會如何選擇呢?”

梅斯隊長很想斬釘截鐵地答複他“那當然”。

但顯然,這種回複連他自己都不信。

因為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家那一畝三分地是什麽情況——阿德勒領教區主教不願留下任何“履曆上的汙點”,便情願杜塔塔城大量未解決事件積壓也堅決不肯鬆口與塔蘭坦亡靈“同流合汙”。

哪個高階神官也不會願意在地方上當一輩子教區主教,總是期待著回到中樞的。辛辛苦苦熬出來的資曆,當然是越幹淨越好。

百年間,塔奇亞領換過數任教區主教,守夜人沒法兒直接將消息傳回中樞,但高階神官不可能做不到……塔奇亞領的狀況,聖地不太可能一無所知。

而這,便能證明聖地的態度……

梅斯隊長嘴唇抖動半響,終究沒能給出回應,腹內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聲長歎。

“對你的處境,我深表理解……和同情。”梅斯隊長沉聲道,“不過……你仍舊必須為所有的一切——與你有關的,或與你無關的,負起責任。”

神情蕭索的邁爾斯隊長,忽然露出個嘲諷味道十足的冷笑。

“不,梅斯。”邁爾斯隊長自嘲地道,“我這不是炫耀,我想你能知道——我不會被追究責任,塔奇亞領的膿腫……”他用手比劃了個膿包姿勢,“也不會‘存在’。”

梅斯隊長一愣。

隨即,這位仍舊年輕的、才將三十出頭的守夜人隊長,露出了個難掩憤怒、惱火、不堪的神色。

這種憤怒當然不是針對眼前這位身心皆疲的同僚,而是——

“那位黑魔法師,無疑很擅長政客的伎倆。”邁爾斯隊長滿臉嘲諷地道,“我想,他會接受聖地開出的條件——樞機主教亞特伍德不就在王都嗎?這位大人親至,誰會不識趣地讓聖地不願看見的事兒發生呢?”

“夠了,邁爾斯。”梅斯隊長痛苦地閉上眼睛。

他一點兒也不蠢,蠢貨是當不了守夜人的。

邁爾斯都直白到這個程度了,他不可能還推測不出這事兒的後續……

塔奇亞領絕無邪教泛濫之說,戰敗的前塔奇亞領主格凱特安也絕不會是駭人聽聞的邪教教宗。

克裏克城也從未發生過什麽險些導致全城市民被瘋狂邪教差點兒獻祭掉的危險事件,唯一能被公開的,隻有——拉爾斯城封地貴族喪心病狂謀殺守夜人,激怒了金幣教會,迫使教會在噩夢屠夫與格凱特安家的領地戰爭中立場轉移……乃至遷怒於萊茵王室,這麽個“大事”。

百年來,執行著毫無意義的、漫無目的的漫長調查,在掙紮煎熬中老去、發瘋、死去的數代守夜人,關於他們身上所發生過的一切,都將與塔奇亞領原住民曾經飽受過的邪教威脅一樣,從曆史進程中被抹去。

就像邁爾斯自己說的,塔奇亞領的膿腫已經爛到膿液湧出就會毀滅一切的程度,曾任職過塔奇亞領教區主教的數位高階神官,不乏進入聖地中樞之人,這麽驚人的醜聞一旦曝光……金幣教會丟失的,可就不僅僅是區區一個伯爵領的信民了。

梅斯隊長緩緩起身,臨別前,他看了眼委頓在高背椅上的邁爾斯。

“你……還能撐多久?”梅斯隊長啞著嗓子道。

邁爾斯在說完最後一句話後便已經別過頭去,沒有讓梅斯隊長看見他的眼睛。

此刻,他也毫無轉過臉來的意思,隻是疲憊地道:“請不必為我這樣的罪人擔心,梅斯隊長。”

梅斯隊長盯著他看了會兒,長長吸了口氣:“你……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言罷,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的梅斯隊長,大步離開。

天亮前,在市政廳休息的楊秋見到了梅斯。

“我還以為你也會為亡靈們的戰果感到高興,沒想到會看到這麽一張凝重的臉。”正往杯子裏倒冰可樂的楊秋笑著招呼梅斯隊長坐下,“喝點冰的飲料提神如何?等會兒天亮後可沒有時間供人休息。”

梅斯隊長道謝一聲,接過略帶涼意的玻璃杯。

這種冒著詭異氣泡的黑色飲料……在杜塔塔城的後勤司食堂裏也有售賣,長期跑到人家員工食堂蹭飯的梅斯已經喝過了,對這種甜味的飲品很有好感。

喝下冰可樂緩解了下心頭壓力,梅斯隊長誠懇地道:“楊先生,來請教您這樣的問題或許有些冒昧……如果……如果——”梅斯深深吸了口氣,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這會兒要開口了,他仍舊難免感覺難堪,“如果有保持著某種信念的人,在路途中,漸漸對自己腳下的道路產生質疑,那麽……該如何讓自己相信,這條路並沒有錯呢?”

楊秋不由一笑。

他當然知道梅斯隊長找那個本地的教區主教找了一晚上都沒找著,也知道梅斯隊長去過本地的守夜人總部。

昨天白天,楊秋進城搜索“低語者”教派布置的節點時也繞道去守夜人總部看了眼,自然曉得那裏麵是個什麽情況——克裏克城的守夜人中就找不出來幾個精神飽滿的,其中部分人都快夠格去索倫森山脈那個“墮落者墓地”找塊地兒把自己埋起來了。

“我不是很理解你為什麽會產生這樣的困惑,梅斯隊長。”楊秋慈祥地笑道,“如果有一條路,可以確定這條路的前方是通向光明之處的,那麽這條路就算不是絕對正確,也並非什麽坦途捷徑,至少道路本身是沒有錯的。”

“但走上這條路的人,卻是會走錯路的。”楊秋別有深意地道,“畢竟人類這種生物,本來就有著好逸惡勞、向往安逸享受、喜歡走捷徑的本性,容易受到**,受到幹擾,甚至會主動去擁抱墮落。”

“可這並不是道路的錯,路就擺在那兒,它本身並沒有錯,怎麽能把走路的人挑挑揀揀找捷徑、走歪路的行為,當成是道路本身的錯呢?”

停頓了下留出讓梅斯隊長理解的時間,楊秋喝了口冰可樂,笑眯眯地道:“當某個有選擇權的人走上某條符合自身意願的道路時,TA其實很難去決定這條路上會出現什麽樣的同行者,畢竟他人的選擇並不會以外人的意誌為轉移。不過呢,是否會受同行者的行為幹擾,這一點還是可以靠自己來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