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皮爾·雷切爾,曾經有過獲得因納得立市政廳合同工聘用的機會。

兩年前的冬日慶典,他帶著大哥喬伊、在嫂子麗莎及一位牧師的陪同下前往因納得立求助;在李·吉恩主教及亡靈們的幫助下擺脫吸血鬼的詛咒後,因納得立市政廳曾派人對他們一家三口進行過慰問,也讓雷切爾兄弟有機會了解到因納得立的募工政策。

雷切爾兄弟曾有過短暫的心動,但在猶豫之後,仍然選擇了返回摩西港……合同工這份工作在當時的兄弟倆看來,太過於折騰人了。

所謂的合同工,就是什麽活兒都得幹的臨時工種,工作範圍包括且不限於為市民修建垃圾場、修廁所、義務為居民修補房屋乃至掏臭水溝、道路擁堵時維持秩序等等;除此之外,合同工還會被調到鄉下去輔助農民春耕、開荒,維修鄉間道路水渠、播種收割運糧食,什麽活兒都得幹……

即使合同工有著堪稱完整的衣食住行全套福利補貼,其中滿足工作年限條件後包分配住房的政策更是十分吸引人,但雷切爾兄弟仍然對其望而生畏——在當著酒保的弟弟薩皮爾和有會記證書的哥哥喬伊看來,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並不願意接受這種沉重繁複、全年無休的工作。

這種想法,在雷切爾兄弟返回摩西港小半年後便發生了轉變。

紐因鎮傳過來的因納得立周報上,連編累牘地公布了因納得立市政廳頒布的新政令以及人事變動;並特意列出了一份在工作期間表現優秀、按規定轉正提升為市政廳文員幹員的合同工名單,公開對這批“先進工作者”進行表揚讚譽……

薩皮爾看到這份報道的時候人都傻了——他隻知道合同工有機會轉正為公營單位的工人,壓根不知道合同工居然也有機會進市政廳!

那之後又過了幾個月,亡靈大軍打下了阿德勒領、推翻了伊齊基爾伯爵。

因納得立當期周報上隻簡單提了幾句前方捷報,其它的版麵全用來表揚自家的優秀工作者;不僅提到新一批合同工通過文化課考核、轉入市政廳正式編製;還專門用了個單獨的版麵來講解這批通過考核的合同工將接受進一步的深化教育、即將投入基層參與工作實踐……

薩皮爾至今還記得那張周報上對“基層工作實踐”的解釋——其實就是讓從合同工裏麵走出來的優秀者到鄉鎮上去擔任官職!

從鄉下的村長到鎮上的治安官、事務官、司務官……這些從合同工裏脫穎而出的優秀人才都有機會就職。

苦哈哈地幫市民修廁所的合同工居然能有這麽驚人的發展前景,這是薩皮爾萬萬沒有想到的,就連他那個向來聰明過人的大哥喬伊都完全沒法想象世界上會有這麽離譜的事。

兄弟倆不止一次後悔過當初的選擇,奈何後悔也沒什麽用,如今的因納得立,已經不像兩年前那樣敞開來對外招收合同工了。

奧狄斯家轉戰羅塞王國、富庶的摩西港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裏被折騰成如今這副淒涼慘狀,雷切爾兄弟更是心頭悔恨……當初他們兩個中任意一個留在了因納得立,一家人也不至於連食物都弄不到——合同工的薪水並不高,可福利是真的好,發下來的糧油補貼養活一家人綽綽有餘!

時隔兩年,同樣的機會再次落到頭上,這一回連酒保工作都已經丟掉的薩皮爾完全不敢懈怠,跟著維奧船運的隊伍返回碼頭,便賣力地表現起來。

咬牙跟著卸下來小半船艙的貨,水手長看出這小夥子已經精疲力盡,便叫他從船上下來,跟著出車去賣貨。

薩皮爾手腳發軟地走到裝好貨的三輪車旁邊,水手長又遞了個喇叭、遞了疊廣告傳單過來:“你是本地人吧?回頭你來叫賣,不會害羞到不敢出聲吧?”

“不會,我以前是做酒保的。”薩皮爾趕緊拍胸脯,“我念過四年的私人教室,做酒保時也順帶幫酒吧管著賬務。”

“可以,那你好好表現。”水手長一樂,轉頭對帶這批貨的幹員道,“約翰幹員,這小子就交給你帶了。”

幹員約翰看了眼薩皮爾單薄的身材,也沒問這個沒穿工作服的“關係戶”是誰加塞進來的,點頭道:“行,走吧。”

十二輛滿載食品的三輪車為一隊,每個車隊安排了一名幹員負責帶隊;約翰幹員講話時帶有明顯的因納得立口音,但卻似乎對摩西港非常熟悉,熟門熟路地騎著第一輛車帶頭、鑽進了港口區的平民街區水手巷。

車隊抵達水手巷噴水池附近的廣場上,約翰幹員回頭看了眼小跑跟著車的薩皮爾,薩皮爾便機靈地拿起喇叭,大聲地照著宣傳廣告大聲叫賣……

水手巷的麵包店、米糧店、乃至菜蔬店水果店都已經有大半關門,仍在堅持開門的幾家貨架上空空****,標簽上的價格更是高得驚人;幾銅幣一份的食品廣告喊話聲經過喇叭傳出,不知多少住戶忙不迭開門推窗、衝外張望……

很快,三輪車隊便被蜂擁而至的居民圍了瓷實。

大城市的居民多少得講究點兒體麵,再加上車隊旁邊圍著十幾個壯小夥兒維持秩序,倒沒弄出難堪的哄搶場麵來,約翰幹員嗬斥了幾聲後,居民們勉強排出了亂糟糟的隊形。

但餓狠了的居民顯然也做不到像平時那般矜持,守在三輪車邊幫忙記賬收錢的薩皮爾,親眼看到有搶購到土豆泥的婦人才剛擠出人群,便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著土豆泥往自己嘴裏、和等在人群外的孩子嘴裏填。

原本隻一心想著賣力表現、最好能獲得當初錯過的好工作的薩皮爾,心裏忽然好一陣難受。

水手巷是港口區最熱鬧的街區,僅次於隔壁街區吉利大街;住在這一帶的人家將房間租給外地人住,有著讓人眼紅的額外收入,在摩西港的市民中並不算窘迫。

但就是這樣的水手巷居民……也寥落到連土豆泥都得爭搶的地步。

他自己家也是一樣,他拿著酒保的收入,他大哥有著會記證書,他們家什麽時候落魄到不得不去找母親那邊的遠親借糧食度日的窘境過?

他們兄弟的母親是個多麽驕傲的人啊——如果她知道他們兄弟落拓到這個地步,真不知道要多生氣。

“可我們什麽都沒做錯,我們兄弟……麗莎大嫂,和麗莎家的家人……我們都並沒有做出什麽錯事。”

這一個多月來城中的食品價格高到嚇人,以往能買到一整袋黑麵包的錢如今隻能買到一兩片、甚至買不到,大部分市民為了讓全家人活下來,不得不忍痛將積蓄耗盡。

好容易排到位置的老婦人,攥著僅剩的一小把銅幣,在便宜的玉米餅和更便宜的掛麵之間躊躇不決;在連串的催促聲中,老婦人選擇了自認為最劃算的一種、咬牙付出手心裏捏得都是汗水的錢幣,落到薩皮爾的手上,像是鐵塊一般沉重。

老婦人的手指上有著很明顯的、常年佩戴戒指的痕跡,但此刻她的手上已經看不到戒指了。

薩皮爾忍不住想到嫂子麗莎那空****的脖子,上個禮拜,為了家裏那麽多張嘴不被餓死,麗莎典當了她結婚時夫婦倆共同買下的項鏈。

“她……她們,他們,又做錯了什麽事呢……”

薩皮爾麻木地收著錢、用筆在列成表格的賬本上記賬——隻要在商品表格下打一個小點、購買人次上劃一個小小的圓圈,標明多少位居民采買了多少份食物就行了。

這種簡單的賬本並不是用來計算收益的,而是讓市政廳了解城中的普通市民還有多少家庭有餘力采買生活物資、買得起多少物資、還能支撐幾天。

薩皮爾並不知道因納得立市政廳在穩定城中局勢上有多麽用心、已經細致到關心摩西港市民餐盤這一步;他在近距離下看到這一張張被焦慮、饑餓、不安折磨過的市民的臉,心中越來越堵,越來越難受。

十二輛鐵架三輪車載來的食品很快賣掉大半,趕來排隊的市民卻還源源不絕;約翰幹員看了眼已經漸漸形成習慣的有序購買隊列,抽掉幾個維持秩序的水手將空車騎回碼頭裝貨,又讓另一位懂得算賬的合同工將忙了半天、反應和動作都開始變慢的薩皮爾替換下來休息。

薩皮爾垂著酸脹的雙手退到人群外馬路邊休息,約翰幹員便遞了個用油紙包著的肉餅給他:“先對付一下吧,今晚可能要天黑才有晚餐吃。”

“謝謝。”早就餓得不行的薩皮爾連忙雙手接過。

約翰幹員一笑,道:“你好像不記得我了,薩皮爾·雷切爾。”

才剛啃了兩口肉餅的薩皮爾驚愕地抬頭看向幹員。

“有一年的冬日慶典,你和你的哥哥嫂子去因納得立,你們住在教堂的時候巴頓幹員帶我去探望過你們。”約翰幹員笑道,“想起來了嗎?”

“啊,是你!”薩皮爾激動得差點兒跳起來。

約翰幹員……當時還是合同工約翰,一天私人教室都沒念過的貧民窟青年;薩皮爾後來還在報紙上見過他的名字,隻是這個名字實在太多太常見了,薩皮爾根本不知道這個約翰就是他曾經見過的那個合同工。

“你哥哥有會記證書,巴頓幹員很希望將你哥哥留下,可惜了,後來沒成。”約翰幹員不好意思地笑著道,“當時我心裏麵有點兒不服氣,覺得這種證書有什麽了不起的。等我也想去考這個證書時,才發現難得不行……你哥哥很厲害,是我當時太膚淺了。對了,你大哥現在怎麽樣了?”

薩皮爾頓時覺得嘴裏的肉餅有點兒難以下咽……對方的態度很真誠,並不是在嘲諷、隻是簡單地表示關切,可就是這樣,才愈發讓薩皮爾感覺堵心……

“我哥哥工作的公司……遷去羅塞王國了。”薩皮爾說不出大哥喬伊被辭退的話,委婉地道。

“是這樣。”約翰幹員意外地道,“那也沒事兒,摩西港這麽好的港口,肯定還能再誕生更多公司,你大哥不愁找工作。”

薩皮爾尷尬地笑了下,視線轉到仍然鬧哄哄的搶購現場,低落地歎了口氣:“現在這個情形……摩西港以後會怎麽樣,還不好說呢。”

水手酒吧倒閉後,這兩周薩皮爾也沒少在外麵跑、試圖找份工作維係生計。

雖然隻是平民的他沒有維奧家那種信息來源,但他也隱約明白到一件事……那些遷走的貴族老爺們留下的、帶不走的房產地皮,都被那群貪婪的、把摩西港的糧價抬高了二十倍的惡棍們瓜分了。

沒有了奧狄斯家的管束,那些可恨的老爺們恨不得從摩西港人的骨頭裏榨出油來——有這麽一群惡棍擋在那兒,摩西港怎麽可能恢複曾經的活力?

薩皮爾的絕望之情溢於言表,約翰幹員卻隻是笑著搖了搖頭,道:“不用這麽悲觀,夥計,摩西港的處境沒你想的這麽糟。”

說著,約翰幹員便抬手往結尾方向一指:“說話間它們就來了,你看。”

薩皮爾順著約翰幹員指的方向看過去,眼睛立即瞪得溜圓。

一大群披甲持銳的亡靈,在水手巷的盡頭處現身;沒有理會噴水池這邊的熱賣現場,興衝衝地奔著中城區而去……

搶購的人群瞬時一靜,蹲在路邊休息的薩皮爾也緩緩站了起來。

“囤積居奇、惡意抬價、擾亂市場,是萊茵憲法命令禁止的犯罪行為。”

薩皮爾的耳邊,響起約翰幹員鎮定的聲音:“在楊先生與奧狄斯家約定的領土歸屬權交替期間惡意散播謠言、破壞領地穩定,這種事更是不可原諒的。我們的人已經收集了足夠的證據,楊先生也找到了願意出麵指認的人,待我們的亡靈朋友們完成抓捕任務,就可以進行公審了。”

指認的人麽……是主動送上門的阿德拉三世。

至於證據麽……當然是來自於為了力證自家為平抑摩西港糧價確實出了大力氣、但敵不過本地貴族圍剿的維奧男爵夫婦——這對被因納得立市政廳鐵腕政策嚇破了膽的夫婦,連他們家的船運公司運來摩西港的貨物中有多少食品類商品被哪一家派人壟斷走都在賬本上記得一清二楚。

從一開始,趙政委就判定奧狄斯家遷走後,被留下來的那幫子菲尼克斯都看不上的貴族會搞事。

沒讓運輸司往摩西港送糧而是把這個任務委派給維奧船運,一麽是自家確實人手不足,二麽,也是因為趙蓁蓁看準了同屬貴族階級的維奧家更擅長抓這幫家夥的小辮子、更知道怎麽去保留證據——在與人鬥、揣度人心險惡方麵,運輸司的幹員確實比不上維奧男爵夫婦。

接下來,國家隊就隻需作壁上觀,看這幫摩西港貴族是否能敵得過內心貪婪便可。

結果麽也很明顯……就像馬X明知道華夏國政府會嚴厲打擊政商勾結依然要辦湖畔大學、曲婉婷她媽明知道當貪官牢底坐穿卻仍然管不住手一樣,這個異界的貴族,也憋不住地拚了老命把脖子往絞刑架上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