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他那性子吧,那般不會說話,籠絡不久恩客的。”

“就是,縱然是被恩客喜愛,也不過是一時的,已經是流落到公子苑的人了,還指望被人贖出去嗎?”

說到此處時,有小倌拔高了嗓門,道:“就是,不過是一時得寵,那又如何?要不了多久就沒人疼愛啦,日後還是要去伺候過百十個恩客,自己找飯吃的。”

臨近傍晚的公子苑裏,小倌們都將自己打扮的光鮮亮麗的,客人們將在一個時辰左右後陸續到來,他們百無聊賴的聚在一起等,偶爾說些閑話談論,唯獨一個人影與他們不同。

陸無為今日穿了一身粉紅紗衣——那是公子苑最常見的紗衣,三四層,薄的隻能看看蓋住膚色,蜜色的皮肉在粉色的紗衣下閃著泠泠的光,他雖穿著豔俗,但眉目卻是冷的,坐在角落處,也不言語,隻脊背挺直的坐著,雖身處公子苑,但周身都繞著一層千山冰寒不融於亂井中的冷冽勁兒。

因此,他格格不入,也因此,旁的公子苑的小倌都分外不喜他。

都是這一家公子苑的人,憑什麽旁的人都奴顏媚骨,就他一個人冰清玉潔?日子都快活不下去了,還擺出來一張冷臉做什麽呢?

這其中也許還含了幾分嫉妒,因為真的有貴客天天給他砸錢,供養他,吹捧他,非他不要。

他們使勁力氣都摸不到一點衣角的貴客,偏生被他毫不費力的收入囊中,誰瞧了能不生嫉呢?

因此,那些小倌們的言語便越發刺人,有些人蠢蠢欲動,想去給陸無為一點難堪看看,卻又不太敢真的動手。

陸無為這幾日可是給龜公賺足了銀錢的,若是惹惱了陸無為,他們怕龜公打罵他們,所以他們最多,最多,隻是用言語刺一刺陸無為。

而被刺的那位,端端正正的坐在小紫檀香木椅上,垂著眸,端著手裏一盞涼茶,似是沒瞧見這期間爭鬥似的。

或者說,他瞧見了,但他懶得應付,甚至還覺得他們可憐。

他自來了這公子苑以來,瞧見的每一個人,都如同那沸水裏的葉片,隨著浪潮翻湧,被沸水煮透,壓榨出最後一絲鮮活的氣息,變成一具貪婪的走肉,人人都追著名利,逐著金錢,踩著旁人,把那些虛妄的東西拚命地往自己的懷裏撈,但又一點都留不下,隻日複一日的這麽磋磨著。

這裏哪兒是什麽尋歡之所?這分明是個極樂地獄,放縱糜爛,在這的人還頂著一副人的皮囊,但是行事、思維,卻與人大大不同了,他們棄了自己的自尊,棄了最後一點良善,棄了所有人該有的模樣,被同化成了倀鬼的模樣,蠅營狗苟,無以常理度之。

所以陸無為不喜歡這裏,他縱然身於此間,也容不入。

而恰在此時,公子苑外跑進來了個身影。

公子苑是從不關門的,白日間也不是不做生意了,隻是來往的人少一些而已,因此,那道身影進來的時候,眾人便都抬眸去看。

那是一道青綠綢色的身影,上以一根銀簪束住了潑墨似的緞發,一張臉若出水芙蓉般清雅,纖細的像是一道風,混著清冽的草木清香,直直的吹進滿是脂粉肉香的公子苑裏,撲到每個人的臉上,吹的所有人都眯起了眼。

她與夏風同路,拂動墨發與心房。

陸無為遠遠瞧見她,便站起身來,想引她入二樓雅間——他不喜歡那些小倌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貪婪的,滿是野欲。

她像是嫩綠枝頭上紅彤彤、甜滋滋的果子,鮮嫩的果皮,脆生生的枝丫,潤潤的汁水,在陽光下恣意的長著,路過的行人和野獸、飛過的一隻鳥和溪流中的魚都想啃上一口。

“今日不上二樓。”時雨卻不順著他的手往樓上走,反而拉著他往公子苑外行,她道:“今日我帶你出去玩兒。”

龜公自然上來送人,被她賞了厚厚一遝子銀票,便笑嘻嘻的一路叮囑:“陸公子是清倌人,自是可以出門子的,但您可仔細些,過一日可得給送回來。”

時雨自是點頭,擺擺手,便領著陸無為出了公子苑。

陸無為被她拉出去的時候,恍惚間竟真有一種被她拉出泥潭的感覺。

他們上了時雨早早備下的馬車,馬車的角落中備下了冰盆,冰盆為鐵鑄,放置於角落中,有絲絲涼氣在馬車中蔓延,馬車地麵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雖說是個馬車,但瞧著竟有陸無為所住的右間平房的半個那般大。

陸無為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

他並沒有特意去探知時雨的出身,但是他也並非真的是懵懂無知、整日廝混鄉間的小倌,他身為錦衣衛暗探,對京中的一些高門大戶也是頗為熟悉,在京中,早些年,尋常商戶、賤籍都是不允許坐馬車的,隻能坐驢車,後來才漸漸允許商人坐馬車,但雙頭馬車,隻允有官身之人乘坐,還得是士大夫階層。

時雨這馬車,雖然是雙頭馬車,但馬車簷下卻掛了玉鈴,此等玉玲多以三品大員或受過封王的武將府門才可使用。

也就是說,時雨的這馬車若是未曾逾製的話,她需得是三品大員之女,或是當朝郡主。

而這京中姓時的高官人家,似乎隻有那麽一家。

無意之間,陸無為幾乎要扒掉她這最後一層隱匿的偽裝、觸及到事情的真相了。

陸無為心中漸漸緊繃。

為她的身份,為她這有他半個房子一般大的馬車。

他們之間有難以飛躍的鴻溝,他不知道他要用多少年才能有這些。

但時雨並沒有意識到陸無為在想什麽,馬車已經到了桃花巷,她喜滋滋的拉著陸無為從馬車上下來,從後門入院。

這院落是個三進三出的宅子,灰牆綠瓦,近處有翠竹隨風搖曳,時雨拉著他進了門,獻寶一樣指著這宅子與他道:“我把你贖出來,我們日後生活在這裏好不好?你可以把你老父也接過來,我給他請大夫。”

獵人的唇瓣裏流淌著蜜一樣的謊言,在羔羊看不到的地方舉起了屠刀,**著他掉下來。

那時正是夏日傍晚,遠處天邊彩霞瑰麗,近處翠竹搖晃,風聲颯踏青石板,他們二人站在院門口,那漂亮的姑娘纖眉一挑,繡口一吐,就要了陸無為半條命。

“陸無為,我是當真喜歡你的,你與我在一起,我什麽都給你,可好?”

陸無為昏昏欲陷,幾欲溺死在她澄澈的眼眸裏,片刻之後,他才聲線嘶啞的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