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

時雨端坐在李府的前廳內,身邊無一老仆丫鬟,獨自一人在椅上飲茶。

她從午時坐到了酉時,茶已涼透,她的未婚夫沒有出來,隻有幾個丫鬟在外間說悄悄話。

“她便是康佳王府的假郡主?”

“可不是麽!連著她那弟弟,都被趕出康佳王府了!想來是無人投靠了,才來咱們李府。”

“她和大少爺有婚約呢!是看康佳王府不要她了,便來打秋風來了。”

“現在可不能叫郡主啦!就是個庶民。”

說話間,還有人悄悄將門縫拉開些,讓冷風和她們的閑言碎語一起吹進去。

有丫鬟想瞧瞧那位郡主有沒有被說哭,便偷偷順著門縫外往裏麵看,正瞧見椅子上坐著一個豆蔻年華的姑娘。

這姑娘穿著一身月牙白浮雲錦對交領長裙,外罩素白雪氅,身姿纖細若雨後青枝,烏發上隻簪了一支碧玉簪,清心玉白,遠遠一望,如山穀清泉間的青荷,當真是個難得一見的濃綠美人兒。

但如果細看的話,便能瞧見她雪氅下裙擺的髒汙——這套衣服怕是穿了許久了。

什麽樣的千金會將一套衣裳穿上許久呢?

自然是落魄了的千金。

早聞時家大姑娘以貌美聞名,卻未成想,這般境地下,還能有這等雅靜。

眼見著那些話激不了時雨,丫鬟們便悄無聲息的退下,李家二姑娘親自上陣,冷著臉推門而入。

門板“嘎吱”一響,時雨便聽見音了,她抬眸起身,卻沒能瞧見她的未婚夫,隻瞧見了她未婚夫的妹妹。

時雨心頭微沉。

半月之前,她還是高高在上的安平郡主,有出身高門的未婚夫,有數不盡的閨中密友,但短短半個月,一切都變了。

她的父親從邊疆歸來,帶回了一個與她同歲的男子,以及一個幾乎改變了康佳王府所有人際遇的壞消息。

她其實並不是康佳王妃的嫡女——早些年,康佳王在漠北打仗,留在京中的王妃與側妃同時有孕,王妃生了個男孩兒,但被側妃偷偷調換成了外麵買回來的女孩兒,而側妃自己生了個男孩兒。

時雨就是那個從外麵買回來的女孩兒,一個孤兒。

後來,康佳王妃難產去世,府中之人被側妃一並清繳,此舊事也便漸漸掩埋,時雨也安然被當做郡主養大。

直到半月前,康佳王帶著真正的嫡子而回——這位嫡子流落民間多年,知曉自己身世後,明白自己一個人沒辦法與康佳王府的側妃抗衡,所以忍辱負重一路跑到漠北,找到了康佳王,認了身份後,與康佳王一道回了京。

康佳王在子嗣之事上被愚弄了這麽多年,自然震怒,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側室,但對養了多年的假女兒時雨,與他的親血肉、側室之子時雲卻留有幾分善心,隻將他們姐弟二人趕出了府,給他們二人留了一條活路。

但對於昔日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郡主和世子來說,被趕出府、獨自求生就已經很難了。

更讓人絕望的是,弟弟時雲生病了,病的要死。

時雨昔日裏的閨中密友現在對她避之不及,典當了被趕出府當天戴著的首飾之後,她也沒多少銀錢。

她實在是沒辦法了,隻能求上她未婚夫的府門,隻求她未婚夫能看在昔日情誼上,救弟弟一命。

隻是沒想到,來的是她未婚夫的妹妹,她與他妹妹一向關係不和。

“時雨!”與此同時,李家二姑娘一臉倨傲的昂著下頜,道:“我哥哥不想見你!他早便說過了,他一點都不喜歡你,當初娶你隻是兩家之言罷了,是你一門心思非要追著他跑的,現在你也不是郡主了,根本配不上我哥哥,識相一點就自己走!”

時雨梗在喉嚨裏的話便硬生生的被堵了回去。

她方才聽見了那些丫鬟譏諷她的話時,便知道這一趟不好走。

李府也是高門大戶,不可能有丫鬟這般沒規矩,顯然是特意放出來的,但她現在勢弱,隻得忍著,沒想到忍到了最後也沒見到她的未婚夫。

但她不能就這麽走了,她的身份,隻能來一次,沒有下一次了。

時雨咬著牙,道:“我們是有婚約的,交過名帖,受過三書六禮的。”

“那也是與郡主的婚約,又與你何幹?實話告訴你吧,我哥早就在準備退婚的流程了!”李家二姑娘抱著胳膊,嫌惡道:“你怎麽一直像是個蠅蛆似的纏著我哥?”

“想讓我退婚,也可以。”時雨從袖口間取出當初的婚書,道:“一千兩銀子,我們退婚。”

李家二姑娘臉上浮出幾分嘲諷,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時雨道:“你現在每多說一個字,我便多加一千兩銀子,如果你們不給錢,我就去衙門狀告你們撕毀婚約,反正我已是如此境地,看看到底是誰怕丟臉。”

李家二姑娘的所有嘲諷都被堵在了喉嚨口,她惡狠狠地盯著時雨看了片刻後,轉而叫人道:“拿錢來!”

她真是討厭死了時雨這個目中無人的樣子!

時雨很快便拿到了一千兩,她也對此毫不留戀,轉身便走。

李家二姑娘拿到了婚書,先是緩了一口氣,然後才對著時雨的背影罵道:“真當自己是個香餑餑呢?當初我哥和你訂婚,就是被你算計了!若不是你,我哥早就——”

時雨頭都沒回,一路神色冷清的出了李府。

她的未婚夫並不喜歡她,她這十幾日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她這般落魄,但未婚夫沒有看過她一次,她便已經明了了,現在也不會因此而難過。

她還有更要緊的事,她要拿著一千兩銀子去請大夫,抓藥,給她弟弟看病。

縱然當年事是側妃做的,但是她和弟弟都是無辜的,她是被買進府、偷享了郡主福的孤兒,弟弟也從未害過旁人,在半月之前,他們姐弟倆都不知道有這件事,所以她覺得,他們還是該好好活著的。

就算當不成郡主,當不成世子,也不能死吧?

思索間,時雨快步跑向了街巷間,坐上了雇來的馬車,一路奔向她在外城租下的小院子。

她的弟弟還在等她呢。

——

馬車搖晃間,時雨坐在單薄的木板上,握著手裏的銀兩,心裏一片茫然。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租賃來的單薄的馬車擋不住風,寒意從馬車木板的縫隙裏、馬車破舊的車簾被風吹得啪啪響,她在馬車間搖晃身子,一直在看著她手裏的一千兩。

一千兩銀子能做點什麽呢?請個大夫,開些好藥,大抵要個二三百兩,剩下的銀子可以做些營生,但是她並沒有一技之長。

她曾學了些琴棋書畫,勉強入眼,但以此謀生怕是吃力,刺繡女工她也不通,洗衣漿煮更是未曾,算來算去,她竟是什麽都不會。

過去的十幾年,她一直都是郡主,她——

“不好咯!”突然間,趕車的馬夫哎呦一聲,高喊道:“小姑娘呀,你們院子被人圍起來啦!房屋被燒起來了呀!”

時雨驟然清醒過來,她跳下馬車向外一瞧,便瞧見一片火光。

李府坐落在京城內城麒麟街,地段極好,而時雨租賃的小院在城外郊區,隻有一個孤零零的院子,四處都沒有人家,這一來一回幾乎橫跨了半個京城,她酉時離開李府,現在已是戌亥交界,天色暗沉沉的,北風呼嘯間,那小院子被近百私兵給圍上了。

私兵強壯高大,身穿盔甲,每一片盔甲都被打磨的鋥亮,手握墨刀,肩背麟袋,周身殺氣翻湧,手裏拿著火箭,正一箭一箭的射向院內。

小院子不過一屋一舍,牆麵由黃土夯實,上還生著零星枯黃的野草,連一塊磚都沒有,越發顯得院外圍著的私兵可怖。

黑雲壓城城欲摧,北風蕭瑟火光起。

時雨從未見過這樣亮的火光,貪婪的舔舐著這小院子的每一寸,越是黑的夜,那火光越是刺目。

那用精鐵打造成的箭可以直接射穿牆麵,“錚”的一下射入地麵,小半箭身都沒入地麵,隻有尾翼還在嗡嗡的顫。

要不了片刻,這座小院便會化成一片火海,裏麵的人也活不了。

時雨已經看見了,她的弟弟時雲踉蹌著從屋內跑出來,然後被一箭射在了地上!

血肉迸裂,連一聲慘叫都發不出來!

而在私兵的最前頭,簇擁著一個身穿墨蘭繡雲錦緞武夫袍、袖扣精鐵護腕的高大男子,肩背挺直的立於馬上,頭頂墨冠,麵容寒峻,神色冷冽。

他立於人群之前,垂眸看著痛苦倒地的時雲,像是在欣賞獵物最後的掙紮。

時雨的腦袋“嗡”了一聲。

她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千兩銀票散落在地上,但她已經顧不得了,她踉蹌著奔向小院子裏,奔向她的弟弟。

在衝入院子之前,有私兵試圖攔住她,但馬上的人隻涼涼的掃過來了一個眼神,私兵便不敢動了。

因為,這一位,便是康佳王府的新世子,他不肯改姓名,隻肯叫他生下來便叫的那個名字——陸無為。

陸,隨的的是康佳王妃的姓氏,無為,也不知是誰給他取的名字。

因著這位嫡子失蹤多年、受盡委屈,又是發妻當年唯一留下的孩子,所以康佳王對他格外縱容,他要叫什麽便叫什麽,他要私兵便給私兵,他要來圍院子,那就來圍院子,在陸無為的麵前,時雨與時雲的重量不值一提。

時雨跑到門口時,把學了十多年的端方禮儀都忘了個幹淨,也把地位懸殊不能觸敵這八個大字給扔到腦後了,她憤怒的像是一隻落了難的鳳凰,飛不起來了,隻能在地上狼狽的撲騰著,嘶鳴著啼血。

“他從未做錯什麽!你何必要趕盡殺絕?他什麽都不知道!”

“董側妃已經死了!是康佳王放了我們一條生路,你憑什麽殺我們?”

時雨的發鬢跑亂了,唯一用來撐場麵的簪子也掉地上了,她向馬上的人嘶吼完,便轉身踉蹌著跑向門內,她甚至都沒有去看對方的臉。

她要把她弟弟救回來。

就算是董側妃做了很錯的事,也和她弟弟沒關係,她的弟弟那樣好,她不能看著她弟弟死掉。

她有一千兩的,她能救活她的弟弟!

她飛奔向院內。

院內一片狼藉,她的弟弟倒在地上,胸口中箭,麵色蒼白,儼然要死了。

時雨眼眶潮熱,她撲過來,跪倒在時雲麵前,尖叫著痛哭。

她的哭嚎聲在這個夜內震耳欲聾。

“阿姐,別哭,我...我輸了。”時雲一雙圓眼死死地盯著時雨,含著血的眸中滿是貪婪偏執的光,他艱難的抬起了手,大概是想給她擦淚,一邊擦淚,一邊聲線輕柔的說:“他既來了,今日你我便逃不掉了,阿姐答應過我的...死,也跟我一起。”

時雨才不要死呢!

她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準備回頭去跟那個陸無為講講軟話,大不了給他磕幾個頭,先混過今晚,剩下的再說,但她一起身,時雲突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

她被攥的摔倒跌坐在地上,恰好維持著起身的姿勢,正看見院外陸無為張弓拉箭。

時雨的眼眸瞬間瞪大,她下意識想跑,但手臂上的力量卻將她箍在了原地。

阿弟鬆手!讓阿姐先磕個頭保命先!

但來不及了。

那箭頭閃爍著寒光,直奔著時雨而來!

——

陸無為給了她時間逃跑。

他無意傷這個安平郡主,他是為了時雲而來。

時雲不死,他夜不能寐。

這一場權力遊戲裏,隻有這個假郡主才是唯一稱得上是“清白”之人。

但他舉弓搭箭時,那位假郡主看見了,卻並未逃跑。

陸無為毫不猶豫的鬆了箭弦。

不想活,那就都去死。

箭尖如流星般飛過,八石弓的力道,使那箭尖足以貫穿兩人,血肉迸濺,一箭斃命!

——

“啊啊啊啊——!”

充滿驚懼的尖叫聲自素青蘿浮雲紗帳內炸響,廂房外守著燈火打瞌睡丫鬟們聞聲而來,慌亂的用銀鉤拉起床帳,一迭聲的詢問:“郡主,這是怎的了?”

丫鬟們撩開帷帳,入目的便是濃綠色的雙絲綢緞床榻,榻上女子正回眸,那張臉清心玉白,若水上青荷,肩背宛若一塊上好的羊脂玉,柔弱嬌嫩,月光一灑,便泛著泠泠的光。

聽見動靜,那雙杏眼便遲疑的落過來,雙目無神的與那床榻旁伺候的丫鬟對視了片刻後,突然顫著聲音道:“今日,何年何月?”

丫鬟驚疑不定的回答:“郡主,今日是順德十八年七月十四日啊,您可是惦記著今夜李公子的生辰禮?郡主莫慌,您送的禮,李公子一定會喜愛的。”

“郡主,您是李公子的未婚妻,今天晚上,李公子見到您的禮,一定會很開心的!”

“郡主怎的不說話?還是在因為之前李公子的朋友捉弄您的事情生氣嗎?”

時雨盯著丫鬟一開一合的唇和充滿探尋的眼,耳朵裏都跟著嗡嗡的響,她混沌的腦子裏塞滿了各種畫麵。

十八年冬日裏的雪,臨死之前的弟弟的臉,陸無為那雙冷漠的眼,箭上的寒光驟然迸發,轉瞬間便射到她的麵前——

刺穿,痛,冷,血,血!

時雨打了個寒顫,徹底清醒了!

她重生回了半年之前,這時候,陸無為還沒有打上門來,她是假千金的事情還沒有被戳穿,她還是康佳王府的千金,她弟弟現在還在國子監讀書,過半個多月才會回到家中來,董側妃也還沒有被報複逼死,正住在旁的院子裏。

時雨的手指尖都滲透出冷汗來,臨死前的陰翳像是蛇一般纏繞著她,她喘不上氣,隻得緩慢的伏在床榻間。

丫鬟還在一旁喋喋不休,嘴裏說著的都是“李公子”,畢竟李公子是郡主最喜歡的人了嘛,隻要提兩句“李公子”,郡主就會變得很好忽悠的。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今日不管她說多少遍“李公子”,郡主都沒反應,讓丫鬟心裏有了一點不好的預感。

“下去。”直到某一刻,時雨閉著眼,向外揮了揮手。

丫鬟欲言又止,最後麵有不甘的下去了。

丫鬟離去時,已是醜時,臨近黎明,時雨一個人在安靜地夜間,抱著她的金絲軟枕,想她該怎麽辦。

什麽李公子未婚夫已經不重要了,男人什麽用都沒有,她不能再走上上輩子的結局了,她要活下去,她弟弟也要活下去,她得想個辦法才行。

她與陸無為之間是無解的,隻要陸無為活著,隻要陸無為回來,那她就一定會死。

想起上輩子的錐心之痛,時雨心裏一狠。

要不然...先下手為強,把陸無為給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