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子夜,萬家燈火。

京城治下麒麟街處,飛鳥掠過高啄簷牙,懸停在濃綠青枝之上,夜間無風,悶熱的叫人渾身燥熱,蟬鳴蟲叫,吱哇吱哇的直往耳朵裏鑽,明月亮堂堂的掛在夜空上,自上而下,將偌大的京城瞧成了一幅濃墨重彩的畫。

今夜是個好日子。

康佳王府的安平郡主——時雨,悄無聲息的溜出了她所住的閣樓。

她要去辦一件“大事”。

嬌嬌嫩嫩的小郡主作男子打扮,穿著一身書生的雪綢儒衫,頂著一根碧玉發簪,順著晚間叫丫鬟留下來的花爬架爬出了牆院,落到了康佳王府的院兒外。

她今夜的事兒,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要偷偷來。

她的手帕交趙萬琴早已等待多時,見了她便拉她上了馬車——這個趙萬琴,是上輩子唯一一個幫過她的人,趙萬琴給她塞了銀子,但是很快就被趙府的人帶走,再也沒能出現過,大概是趙府的人怕得罪康佳王吧。

時雨才一上馬車,車馬便滾滾向前行,車速不慢,但馬車是兩駕,一點也不搖,兩個姑娘家坐在錦緞軟墊上,靠著刷了新漆的厚實馬車壁坐得很穩,隻有趙萬琴的碎珠發釵被顛的搖晃。

時雨上馬車,才剛坐下,氣兒還沒喘勻,她手帕交嘰裏呱啦的話茬便全都砸過來了。

“你要找的人我給你找到了,安平郡主,時大姑娘,今日我又是給你找人,又是陪你深夜尋人,下了這般大的功夫,你可要跟我說句實話。”

“那人是個公子苑小倌,你什麽時候認識的呀?”

“你找他到底有什麽事,我們可是好姐妹!你不得騙我的!”

“對了,今天晚上可是你未婚夫李現之的生辰宴,你真不去啦?”

說到此處時,趙萬琴一臉好奇。

滿京城的人兒誰不知道,安平郡主時雨,被她未婚夫李現之迷的不行,哪怕李現之待她冷淡,但她依舊熱情不減,日日跟在李現之身後,隻等著李現之弱冠,便可以娶她。

而今晚便是李現之的生辰宴——因著弱冠,所以李府過幾日會辦一個大宴,宴請八方來客,昭告李現之已然成人,但是這種莊重的場合,同齡的公子哥兒們都玩兒不開,所以,在弱冠宴之前,他們會提前幾天,辦一個小型的生辰宴,幾個人一起湊著玩玩兒。

因著李現之馬上要弱冠了,可以娶時雨了,所以這場生辰宴對時雨來說十分重要,時雨提前好多日便四處求購古籍書畫,用以贈給李現之。

今日,就是李現之與朋友們約定好的生辰宴,按著時雨的性子,應該是從早打扮到晚,然後早早去參加生辰宴的。

可是,時雨今天根本沒去!

時雨不僅沒去,反而還讓她出去打聽什麽旁的人,並且女扮男裝來看,讓趙萬琴抓心撓肝的好奇。

這人到底是誰啊?竟能叫時雨如此!

時雨上了馬車後,才剛坐下才喘勻一口氣兒,便被砸了一耳朵的話,她訝然的轉過頭,道:“公子苑?他竟是個小倌麽!”

趙萬琴瞪大了眼:“你都不知道他是個什麽人,便叫我去找嗎?我告訴你,我為了尋他可花了不少銀子!那人叫陸無為,時年尚差兩歲弱冠,與你同大,家中貧寒,老父病重,他便在小倌館中賣藝,標的是賣藝不賣身的牌子,但是進了那種地方,又能是什麽幹淨人呢?想來是給錢就能糟蹋的。”

時雨心裏頓時湧上來幾分震驚。

老父!竟還有老父?難道是撿了陸無為的人嗎?

她上輩子對陸無為回府回來之前是什麽身份一無所知。

趙萬琴都快好奇死了,搖晃她的手腕,一雙眼中都閃著渴求的光芒,道:“你且快說說,你與他是如何相識的?又為何要這般找他!到底有什麽事是你不能與我說的!”

時雨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隻是搖頭,道:“先帶我去找吧。”

說話間,她們的馬車已經到了公子苑,兩個涉世未深的姑娘家一掀開馬車車簾,便被外頭的景色震懾住了。

大奉民風開放,四海來朝,民間富庶,晚間也沒有宵禁,所以秦樓楚館十分興盛。

其中最出名的一家公子苑便坐落在這條紅袖街上。

此公子苑近三層樓高,門口站著塗脂抹粉的男子,身形妖嬈竟若女子般,穿著寬鬆的紗衣,脖頸胸口一覽無餘,那皮色嫩粉粉的,瞧見時雨與趙萬琴下來,便遠遠地迎上來,一陣香風襲人,一群小倌簇擁著她們二人往裏麵走。

時雨和趙萬琴都是第一次來此的姑娘,一見了這些男人都眼暈,倆人跟對方貼的緊緊的,肩膀都跟著縮在一起,像是抱團取暖的小貓兒,細細軟軟的絨毛尾巴都緊緊地貼著大腿根發抖。

——

她們倆走進這家公子苑的時候,並不知道,時雨的未婚夫李現之與她們倆不過百米之隔。

紅袖街左側為公子苑,右側為青樓琴館,對麵而立。

李現之正和他的朋友們在一家琴館的二樓裏落座。

琴館雖然與青樓並在一起,但是這裏的姑娘們是賣藝不賣身的,每個姑娘都有一首好琴藝,李現之本身並不喜歡這種過於吵鬧,堆砌著胭脂俗粉的地方,但他的好友們都選了此地,遊說他,要來此處熱鬧熱鬧,他便也順了這些朋友們的意。

左右辦一個生辰宴而已,多幾個女人,沒什麽大不了。

琴館碧瓦朱簷,簷下掛著玉佩風鈴,叮當清脆作響,二樓早已擺開了各種席位,相熟的朋友們一個接一個的到來,彼此問候過之後,便都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李現之。

那是個身姿挺拔的側影,身穿著雪色浮雲錦圓領繡翠羽,腰係玉鉤帶,勾出單薄挺細的一抹,頭頂銀冠,麵白如玉,如林間修竹,端方雅正。

正是時年二十的李現之。

李現之是李府嫡子,出身高門,性子冷淡,年過二十都未曾有過任何一個女人,並早在兩年前高中狀元,現如今為鴻臚寺的一位官員,負責在年尾時招待四海來賓,在京中是極體麵的公子。

他生的好,又善丹青,懂多國語言,當年打馬遊街時,便成了許多少女的春閨夢裏人,被砸了滿身香囊,據說他入殿見順德帝的時候,順德帝還笑他身上的香氣繞梁三日。

“現之!”瞧見李現之獨自一人坐著,便有剛來的朋友嚷嚷道:“你那小未婚妻呢,今日怎的沒黏著你了?”

提起來時雨,李現之微微擰眉,臉上是不加掩蓋的冷淡。

李現之並不喜歡時雨,這是李現之的朋友們都知道的事情,但礙於雙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時雨一直對他傾心熱烈,所以李現之也沒辦法,隻能任由時雨纏著他。

因為李現之不喜歡時雨,所以李現之的朋友們也跟著輕視時雨,偶爾李現之表現得略有厭煩了,他們便故意與時雨拌嘴兩句,以捉弄時雨為樂,激怒個小姑娘又哭又罵挺有意思的,反正時雨又不會走。

前些時日,李現之的一位朋友還故意在食盒裏麵放了一條死蛇,將時雨嚇壞了,然後時雨便好幾日沒來找過李現之。

但是,之前一直不找李現之,今日也該過來找了啊!

今日可是李現之的生辰宴,過了今日這個大日子,李現之與時雨的婚約便該提上日程了,提到他們倆的婚期,時雨再大的氣兒也該消了。

時雨那麽喜愛李現之,她今日怎麽會來的這般晚呢?

“不必在意。”坐在主位上的李現之聽到“時雨”這二字的時候,終於開了口,聲如碎玉擊盤。

四周的朋友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擠眉弄眼。

他們今兒特意選了這個地方,琴館裏的女人多著呢,等時雨來了,怕又是要跟李現之吵架,那便有熱鬧看了。

他們說話間,還有人拿了酒杯開始喝,又找了琴娘來彈奏,歌舞升平間,時間一點點溜走。

終於有人意識到不對了。

“這宴席都開始了,現之,你的未婚妻怎麽還沒來呢?”有一位朋友好奇的問了一眼李現之,順帶跑到了窗戶旁邊,往下探身,看街上人來人往。

“我說過了。”席間正端著茶杯靜坐的李現之擰眉道:“不必在意她。”

他喜靜,可偏生時雨不是個靜嫻性子,生了一張雨後青荷的臉,看著恬靜,但實際上頗有些古靈精怪,知進退,但愛惹事,不服輸,常與人爭鬥,愛纏著他,又總是因為這些朋友和他又吵又鬧,偶爾還和他妹妹爭執,似乎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像是簷下一隻鬧騰的貓兒,能從辰時喵到子時,半夜睡著了,還要突然竄起來捉一回老鼠,不出口氣決不罷休。

時雨那些事兒他聽了都生煩,時雨不來,他自當更寬鬆。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當旁人頻繁提起來“時雨時雨”的時候,他心中愈發煩躁,並未覺得有片刻安生。

恰在此時,在琴樓窗戶旁的朋友們三三兩兩的喊起來了:“來了來了,過來了!下馬車了!”

“哪兒呢哪兒呢?”

“雪綢書生袍那個!作男子打扮啦。”

“她邊兒上那個是誰?怎麽還帶了一個呢?”

一群五陵少年擠在竹木窗邊往下看,目光穿過搖晃的燈籠,高懸的壁燈,遠遠地用手指點著一道身影,興奮的你提一嘴我插一句,比剛才更吵鬧。

李現之聽見這些此起彼伏的呱噪聲音,卻又覺得莫名的心裏一鬆。

他便知道,時雨那般纏著他,今日也一定會來的。

“哎哎!”但是,在下一瞬,他的那幫朋友們突然叫了起來:“走錯了,走錯了!”

什麽走錯了?

李現之的眉頭才剛擰起來,便聽見他的朋友們幸災樂禍的高聲喊道:“李現之,你的未婚妻和她的朋友走錯了,走到對麵的公子苑裏去啦!”

李現之豁然起身。

何其蠢笨!他便說,來此煙花之地太過胡鬧!

堂堂郡主,怎麽能進公子苑呢?琴樓和公子苑都分不清了嗎?

他再也顧不上這是他的生辰宴了,轉身便扔下他的朋友們,直下琴樓,奔去對麵的公子苑。

——

而當李現之從對麵的琴樓裏下來尋時雨時,時雨正一無所知的和趙萬琴逛窯子。

公子苑處處都是小倌,風雅些的身穿書生袍、有禮有節,嫵媚些的連腰帶都沒穿,直接從脖頸敞到腰際、麵若桃花,清冷些的坐在台上彈琴,各色男子,各有各的風味。

“時、時雨。”趙萬琴被滿公子苑的小倌們迷了眼,說話聲音都在抖,目不暇接的四處看,一邊看一邊道:“我,我,我有點喜歡這個地方。”

這種好地方,她以前竟沒來過。

這,這些是她不花錢能看的東西嗎?她想花錢啊!讓她花錢!

時雨沒顧得上趙萬琴,她的目光不斷的在一個個男子之間掃過,終於看到了陸無為!

她記得陸無為那張臉,火光衝天,甲胄寒銳,這輩子都不會忘。

而在時雨看過去的時候,卻看見了一與上輩子完全不同的陸無為。

上輩子的陸無為神擋殺神,回了康佳王府後一路踩著所有人上位,而這輩子的陸無為,穿著一身黑色紗衣,手裏拿著一把劍站在一個桌位前,麵無表情的在給兩個客人舞劍,客人大概是嫌他舞的不好,直接拿一旁的酒杯“啪”的一下打在了他的臉上。

酒杯咕嚕咕嚕的滾在地上,濁酒一灑,清亮亮的**潑到他冷峻的臉上,在他的麵上閃動著蜜色的光澤,複而緩緩向下而落,浸潤了他的紗衣,順著他的脖頸流到他古銅色的胸前、勁腰,最後隱入腹間。

燭光縈繞間,閃著一種健壯男子獨有的野性色氣,像是頭爪牙鋒利的惡狼,卻被人用鐵鏈拴著,不能咬人,卻又不肯迎合,讓人瞧見了就想過來折辱一番,看看他骨頭有多硬。

陸無為麵無表情,似乎早已習慣各種羞辱。

彼時,陸無為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還不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爺,隻是一個被生計所迫,任人淩.辱的小倌。

時雨看到這一幕,隻覺得頭腦嗡鳴。

當你的敵人尚未強大時,你想殺了他。

而當你的敵人受人□□,狼狽不堪,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抗,誰來了都能踩一腳的時候,你想做什麽?

當然,當然是——

當然是使盡力氣□□一番然後再把他給殺了啊!

踐踏他,抽打他,折磨他!

讓他放火,讓他射箭,讓他趕盡殺絕!

上輩子她跟她弟兩條命啊!

她胸口痛著呢!此仇不報非人哉!

於是,時雨毫不猶豫的拖著趙萬琴的手直奔陸無為。

——

那時,陸無為身前的客人還在喋喋不休,大意便是要讓陸無不要不識好歹,老老實實的從了,便替陸無為贖身,日後有陸無為好日子過。

陸無為麵無表情的攥著手裏的劍,默數著他的時間。

還剩最後半月左右,他的任務就完成了。

他是北典府司中的錦衣校尉,最近正在執行一個臥底任務,他潛入這個公子苑,是為了查買賣人口的案件,這個公子苑的苑主常年買賣被拐來的幼童,他是潛進來拿證據的。

他當初被選出來執行這件臥底任務,就是因為他這張臉。

進來之後,證據找的不怎樣,生意倒是風生水起,每天都有各種客人要來贖他,和他同在錦衣衛裏的校尉們都開始開盤了,賭他一天到底能被贖多少次。

再忍一忍。

陸無為用手背擦過下頜上的酒液,想,這回要是再打客人,苑主一定會把他趕出去的,他的任務就真做不成了。

而就在這時,那客人似乎已經不耐煩了,伸出肥厚的手掌,貪婪的摸向了陸無為被酒水浸透的紗衣。

瞧瞧這蓬勃健壯的身軀,那是何其美妙的滋味兒。

看看這桀驁不馴的眼神,多適合綁起來大玩一通!

陸無為似是沒看這位客人,又似是站久了有些累,恰好要向後退一步,好巧不巧,就避開了那位客人的手。

但在他將退未退、客人要摸還摸到的時候,一道身影突然從旁邊衝過來,直接將那醉酒了的客人蠻橫的推開。

客人本就醉酒,被推的“哎呦”一聲,踉蹌著退開,陸無為的目光也跟著落到了這位新客人的身上。

這位新客人是位年歲不大的姑娘,女扮男裝,但也完全不像男人,一瞧就是個姑娘,眉目如雨後青枝,透著一種煙霧繚繞的清新美意,一雙杏眼清泠泠,若明月過萬裏,皎潔透亮,不帶有一絲邪念。

她身上的書生袍雖然沒有任何家徽裝飾,但是是價格不菲的絲錦,在公子苑的燭火下映出如水波一般的瀲灩光澤,一眼望去根本找不到縫製的線頭。

單是這件衣裳的價格便夠尋常人家富足的吃上一年,頭頂的簪子更是價值百兩,一瞧便是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姑娘,柔軟的像是三月春風,用手一捏,都能捏出水來。

這般惹人喜愛。

陸無為難得的多瞧了兩眼,不知是不是這姑娘生的太好看的緣故,他竟有些挪不開目光,越瞧越覺得順眼,連水袖飄**時的弧度都分外好看。

陸無為莫名的覺得喉口發緊,心口像是被貓兒的爪子撓了一下,既癢,又透著一種微疼的舒服。

他覺得她不該在這。

他想,這大概是個涉世未深,好見義勇為、沒長什麽腦子的天真姑娘,這種姑娘,不會強迫人、淩.辱人的,她一張口,便會是“不要怕,縱然是客人也不能強迫非禮你個清倌”之類的詞。

果不其然,下一瞬,陸無為便聽見這姑娘開口說道:“你不要怕——”

“我買了你!以後,有我疼你!”

陸無為手指一僵。

他隻覺得心口處果真又被撓了一下,這次撓的重,還莫名透著幾分譏諷意味,方才那些心中念想現在通通都打到了他自己的臉上,他緩緩抬眸看向她,定定的望著她的臉,像是要將她的模樣刻下來似的。

打眼了。

他這任務當真是,一波十八折。

而時雨看見他抬眸看過來,還一臉得意的昂起頭來,衝陸無為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王八蛋,落我手裏了吧!

看我怎麽弄死你!

——

那時正是順德十八年的七月盛夏,俏生生的姑娘與挺拔的男子迎麵而立,這一世的陸無為初見時雨,彼此渾然不知對方身份,各種誤會交錯,真相被掩埋在時光之下,野欲升騰於人海之間,舞樂飄**在公子苑中。

被推倒的客人趴在地上無能狂怒,唯一什麽都不知道的無辜路人趙萬琴茫然地昂著頭看著陸無為,短暫的讚歎了一下之後,就震驚的看向大膽發言的時雨,被時雨忘到腦後了一整晚的李現之正奔入公子苑裏,焦躁的在女客之中尋人。

喧嘩聲絡繹不絕,世間萬象盡現於此。

話本裏的人物以他們都想不到的方式遇見,又以各種離奇的姿態給對方留下了一個頗為深刻的印象,原本的故事早已被扭到了不知名的方向,曆史的車輪滾滾,悄無聲息的走上了一條未知的路。

曲中人逐一登場,抹上濃妝,好戲開鑼,故事裏的人兒也被時間推著,一步一步,走向命運譜寫好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