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的思緒還是混沌的。
天地在旋轉, 雲間的星星墜下來,落到了陸無為的眼睛裏,呼吸交融間,她似是嗅到了麻醉散一般, 骨肉都要跟著一起軟下來了。
偏生陸無為不是。
他好似越來越燙, 隔著兩層薄薄的紗衣, 都要將她燒灼了。
她望著陸無為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和那雙鋒銳凶狠的眼眸,腦子裏隻剩下了一個念頭。
這是怎麽親上的?
她好似隻是撞過來了而已,陸無為那麽討厭她,該是推開她的, 怎麽便兩人糾纏不止了呢?
她那雙杏眼瞪大了, 呆愣愣的瞧著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衣領扯開了些, 露出嫩嬌瑩潤的肩,在昏暗中泛著白淩淩的光澤, 臉蛋被陸無為的指骨壓著, 擠出來肉乎乎的一小團,顯得格外嬌憨,卻偏生又透著一種純潔的色氣來,越是懵懂困頓, 越是毫無防備,越叫人想捏哭她。
揉亂她如綢緞般亮順的頭發, 搓紅軟綿綿、肉彈彈的臉蛋, 把玩她糯米團子一樣、白中泛粉的腳趾,直到她哭出聲來。
而時雨眼中的驚訝與馬車壁外的呼聲似是喚醒了陸無為, 陸無為在短暫的沉迷後,驟然清醒過來。
他的脖頸上都迸出青筋,一點一點退後,高大的影子從時雨麵前漸漸挪開,時雨看見他隱忍的偏過頭,道:“時姑娘,且自重。”
時雨被吻的混混沌沌,腰背都一陣麻意,經由陸無為這麽一提醒,便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剛才確實是她非要親的,隻好聲線發軟的回:“對、對不住。”
她雖說是花了錢,想親可以隨便親的,但陸無為剛才凶神惡煞的模樣讓她有些怕,原先那些囂張的氣焰都被壓下去了,莫名其妙的就開始賠禮。
馬車內的氛圍古怪極了。
時雨還縮在馬車角落裏,她身上還殘留著陸無為的溫度,手骨還被他摁的發酸,陸無為背對著她,正單手將剛才被撞翻的矮桌撐起來。
他的脊背緊繃,眼尾低垂,額頭與脖頸上都有薄薄的青筋在跳,寬大的手掌一撐一抬,便將那矮桌抬起來,矮桌“砰”的一聲,被重新立好,香爐與茶盞滾落在一旁,他似是沒有餘力去撿了,隻向後一靠,後腦與肩脊靠著馬車壁,閉著眼,高昂著頭,聲線嘶啞的道:“外麵的人要闖進來了,你的,未婚夫。”
昏暗的車廂裏,他的半張側臉棱角分明,有一滴汗順著他的側臉滾下來,隱匿在胸前衣衫,粉色的豔俗紗衣裹著強健勃勃的身體,在此刻透出幾分野蠻旖旎的**意味,直刺入時雨的眼。
時雨離他現在有三步遠,但她卻仿佛又聽到了陸無為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砰砰的撞著她的耳鼓。
時雨覺得有點糟糕了。
說不清怎麽回事,她突然有點不敢看陸無為的臉了。
“時雨。”見她失神,陸無為又沉聲道:“你的,未婚夫,要進來了。”
陸無為的語調平緩,聽不出什麽喜怒,但未婚夫那三個字咬的很準,讓時雨莫名的打了個激靈。
他似是有點生氣。
“非是我未婚夫,我與他提了解除婚約,是他瞧我家勢大,糾纏不休。”
時雨想起她之前跟陸無為說的瞎話,隱約間竟有點讀懂了他冷淡麵目之下的不滿緣由——她之前與陸無為說,為了他退了婚,現在未婚夫又找上門來了,算怎麽回事?
時雨話落後,陸無為不言語了,隻靠著馬車側壁不說話,但眼角眉梢的冷意卻緩了些,眉頭也不蹙的那樣緊了,一副“事已至此,任由時大姑娘安排”的模樣。
這人時常板著一張臉,高不高興,全憑旁人來猜,時雨與他相處的稍久了些,竟真的能猜出一二分來了。
“你且藏好。”她道:“我出去解決。”
說話間,時雨起身,整理了下她的衣容,推門準備閃身而出——她動作極快,推門幅度也打算盡量放小,是怕被外麵的人瞧見陸無為。
往淺了說,她雖說已與李現之分開了,但是也不能落人話柄,買賣小倌這種事得藏牢,往深了說,陸無為的身世事關她生死,她怎麽也不能將陸無為露出來。
“衣領。”
在時雨閃出馬車門之前,一道低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時雨愣了一瞬,回頭一看,就看見陸無為閉著眼,像是沒說話似的,她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衣領,確實歪了一點。
她將衣領整理好,推門而出。
陸無為隻聽“嘎吱”一聲響,一道光短暫的映入馬車內,複而又消失,門板重新關上,馬車內陷入一片寂靜。
香爐的氣息飄在車廂內,一點點煙灰餘燼落在他的粉色紗衣、血綢中褲上,露出其下堅硬的輪廓,隱隱透著崢嶸之意,它的主人卻靜靜地閉著眼,如同方才一樣靠著馬車壁坐著,一張冷麵上瞧不出什麽情緒來,寒淡的萬如一日。
隻是若是細瞧他,便能瞧見陸無為的唇瓣緊緊地向下抿著——他並不高興。
與時雨的第一次親吻被莫名其妙的人打斷,他還未曾多品到多少芬芳,渾身的骨血都在叫囂,吃不飽吃不飽吃不飽,他想要更多,更多,全部!
陸無為高昂著頭靠在馬車壁上,閉著眼在空無一人的馬車裏粗重的喘息,他的手重重的撚著他手中的紗衣,似是想將那顆飽滿的果實都捏出甜汁水來,想與時雨一道共夢周公,想吮遍她羊脂玉一般的身子,日日夜夜。
但他
不行。
他想要光明正大的留下時雨都不行,隻能龜縮在馬車內,不能叫外麵的人知道他的存在。
一點逆念如野草瘋長。
憑什麽他要藏著?時雨現在喜愛的人分明是他,應當是外麵的人避著他才對!
陸無為是第二次聽聞這個“未婚夫”,他第一次聽聞的時候,還覺得時雨與這個未婚夫頗為搭配,現在隻覺得這未婚夫命太長,合該明天就暴斃。
既已不被喜愛,便該早些讓位,糾纏不休,豈是男子漢所為?
理智與野欲在互相拉扯,陸無為在車壁前靠坐了片刻後,最終還是睜開了眼,悄無聲息的騰挪到了馬車車窗旁邊,伸出堅硬的指骨,將貼著蟬絲的木窗輕輕頂出了一條縫隙。
他透過那一條馬車縫隙,神色冷淡的向外望去。
馬車外麵一片人聲鼎沸。
當時天色昏暗,周遭的人也沒帶什麽火把,奴仆不敢靠近,隻有幾個華服公子圍在馬車旁,淡淡的月光落下來,將那些人麵映的活靈活現。
陸無為一張一張臉掃過去,記住了每一個人的模樣。
時雨此時剛出馬車,她未曾跳下馬車,隻堵在車門前,冷著臉、擰著眉居高臨下的往下看,便瞧見了一群人,她還全都認識。
為首的是李現之,其後的是李現之的各種狐朋狗友,遠處李摘星正扯著一個姑娘走過來,一群人興師動眾、來勢洶洶,好似她做了什麽天大的孽一般,將她圍堵至此來討伐。
時雨最初瞧見他們時,麵上還殘留著幾分陸無為的氣息,陌生男人的味道繞在她的周遭,不管外人能不能看出來,她自己是有些許心虛的,因此便顯得有些底氣不足,牢牢地堵守在門口,先發製人問道:“你們何故攔我的馬車?”
李現之狹長的丹鳳眼中暈著雷霆暴怒,一瞧見時雨,他今日席間飲下去的薄酒便在血液中燒灼翻湧。
今日席間,一整個下午,從賓客滿宴到綾羅盡散,時雨都未曾來過,身為他的未婚妻,卻棄他的大宴而不顧,與旁的人在遊街閑逛,如此稚子行徑,安可為李家婦?
“我何故攔你的馬車,時雨,你安敢質問與我?”李現之太過憤慨,當著眾人的麵,便直喚她的名姓,也毫不顧四周有人,反而因為這麽多人,而更顯得有底氣了,他大聲嗬斥道:“我友鄰皆在,今日,我便要問問你,我早便將李府的請帖送去,你為何不來?”
他問的那樣大聲,整個小巷裏都回**他的質問,在空**的長巷相撞,似是有回聲一般,旁邊跟著的朋友們便也跟著一起搖旗助威,笑嘻嘻的一起來用話去刺時雨。
“對啊!未婚妻不去未婚夫的府宴是何意?既要為李家婦,就該懂事些嘛。”
“之前李現之的小宴她也未曾來呢,如此性子,太過肆意妄為了!”
“平日裏貪玩便罷了,這等重要的日子,還隻顧與友人享樂,耽誤正事,非是大家閨秀所為。”
他們說話間,還彼此擠眉弄眼——他們還頭一次瞧見李現之如此生氣。
把李現之氣成這樣,估摸著時雨要被嚇的不敢說話了吧?
他們如此想著,幸災樂禍的看向馬車上的姑娘。
一聲聲評判縈繞在馬車四周,幾乎要化成實質般的壓力,將這小巷裏的空氣都抽離,隻要有人站在這裏,就能感受到憋悶,沉重,每吸一口氣,胸口都漲的發疼,像是要被這群人譴責的目光活活逼死一樣。
顧青萍遠遠看見這一幕的時候,隻覺得手腳後背瞬間冰涼,人都要暈過去了。
若今時今日站在馬車上的人是她,她怕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
但是站在馬車上的那位被眾人指責的姑娘並未露出來什麽窘迫畏縮、惱羞成怒的模樣,她隻一臉冷然的在馬車上站著,寒著麵瞧著所有人。
她不開口,不罵人也不反駁,隻那樣瞧著,四周的人便漸漸閉了口舌,等到巷子都寂靜、隻有月光如水般鋪落下來的時候,她才冷冷道上一句:“李公子弱冠宴,與本郡主又有何幹?”
眾人先是詫異,還沒來得及駁上一句“那是你未婚夫,你說你們有什麽幹係”,便聽見時雨接著又道:“李公子,若是我沒記錯的話,在幾日前的馬場,本郡主便早已你提過解除婚約了!”
時雨這一句話如同驚雷一般炸開,頓時讓四周的人一陣喧嘩。
“怎麽可能?安平郡主竟然要退婚!”
“什麽?竟有此事嗎?”
李現之的那些朋友們震驚的說不出話,平日裏時雨與李現之吵吵鬧鬧,他們都當笑話看,因為知道時雨離不開李現之,沒想到今日,時雨竟然提了退婚!
而聽到“退婚”二字,跑過來看戲的李摘星卻是覺得脊背一寒,猶如冬日中一盆冷水潑下來一般,再沒有了半點看戲的心思。
她之前吃定了時雨喜愛李現之,不管她如何從中作梗、左右挑撥,他們倆都分不開,頂多是吵架而已,所以她半點不怕。
因為吵著吵著,吵到最後,就是互相攻訐,能時雨氣的半死,但她哥不會把她怎麽樣,沒什麽可怕後果,寫信的也不是她,她隻要咬死了不承認,順帶推一個顧青萍出來轉移視線,顧青萍人慫,嚇一下就會賠禮道歉,他哥哥和時雨為了息事寧人,肯定不會鬧大。
時雨再生氣,隻能自己憋回去忍著,這事兒便沒有多少難處落在她頭上了,到最後,時雨還是要滿懷期待、主動送上門嫁給她哥哥的。
可現在,時雨竟然要因為這件事退婚!
那後果便大不相同了。
她哥哥雖然不喜歡時雨,但若是因此退婚,也是一樁醜聞,他哥哥沒辦法與時雨發火,便隻能與她發火了!且兩家退婚,一定要個交代,若是再尋到了顧家去,那她的麻煩就大了!顧家的人,可不全像是顧青萍一樣好欺負!
“李大公子,怎的未曾與我們說此事?”正在李摘星腦袋發暈、手腳也漸漸涼下來的時候,旁的友人轉而向李現之詢問道。
“對啊,這到底是為何啊?”馬車外圍著的所有人也都跟著瞪大眼,滿麵驚異——時雨有多喜歡李現之,他們都是瞧在眼裏的,分明時雨之前一直追著李現之跑,不管李現之如何冷淡,時雨都從未翻過臉,她對李現之情根深種啊,怎麽可能提解除婚約呢?
此時,李現之卻連周遭的聲音都聽不進去了,他聽聞到“退婚”二字時,便已是憤怒不止,眼中再容不得旁人,耳邊也聽不進旁的話,隻剩下了馬車上站著的姑娘。
夕陽已經沉下去了,月光在她身上流淌,像是為她穿了一層仙衣,那姑娘生的唇紅齒白,杏眼桃腮,分明是一副水靈嬌嫩、惹人疼愛的模樣,可那臉色一沉,說出來的話卻能把李現之氣死!
“夠了!你到了現在,竟然還在為了那麽一點誤會胡言亂語!”李現之的理智早已被燒灼,他憤而怒道:“我早已說過,我與那顧家大姑娘毫無瓜葛,從未有什麽交集!一切都是我那妹妹胡說八道,我已讓李摘星給你賠禮過了,這還不夠嗎!”
說到此處時,李摘星與顧青萍已經走到了四周了。
那些公子哥兒們的一雙雙眼便也看向李摘星和顧青萍。
竟還有他們不知道的緣由呢!還是因為旁的姑娘!
“都、都是誤會!”李摘星那張常年繃著、趾高氣昂的玄月麵此刻都跟著漲紅了,略顯失態、聲線尖細的喊:“這與顧青萍又有何關係,你不要胡說八道!”
李摘星後悔死了。
若是她知道時雨會因為這封信跟她哥哥提解除婚約,她肯定不敢把這封信寄過去!也不敢拉著顧青萍過來煽風點火。
吵幾架和退個婚,是完全不同的結果。
所以李摘星趕忙先高聲說道:“是一場誤會,是時雨善妒,我哥與顧大姑娘清白著呢。”
顧青萍站在一旁,察覺到一雙雙眼看向她的時候,她都快站不住了,一張臉哭喪著,根本不敢看時雨,唇瓣直顫,不斷地往李摘星的身後站。
李摘星都顧不得顧青萍了,她趕緊看向時雨,她也不上這兒有許多人在看了,隻看著時雨,趕忙道:“嫂嫂,之前的事情都是我胡說的,你莫要生氣,且早些回府,我與顧大姑娘你解釋便是!”
說話間,李摘星用力拽了一把顧青萍,道:“顧大姑娘,還不開口與我嫂嫂解釋?”
顧青萍臉色煞白,低著頭,窣窣發抖道:“是、是誤會,尚請安平郡主聽小女解釋。”
李摘星複而抬頭又去看時雨。
時雨立在馬車上,逆著月光,她身上都散著盈盈的潤澤,李摘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知道,她迎著月光,時雨定是看得清她的臉的,故而又艱難的擠起了一絲笑。
李摘星現在隻想著趕緊把時雨帶回到府上,細細勸說過,把這事兒趕緊壓下去。
反正時雨那麽喜歡她哥哥,她賠個禮,時雨這口氣兒順下去了,肯定就不會再提什麽“退婚”的事兒了——她也不在乎時雨和她□□後到底退不退婚,反正她不喜歡時雨,退婚了更好,但是退婚了,也不能是因為她挑撥離間退婚的,她擔不起這個責任!
所以她伏低做小,麵上急切恭敬,焦躁的看著時雨,還硬擠出兩道柔音來道:“嫂嫂,我們都是一家人,有誤會說開就是了,何必如此衝動呢?”
李摘星嘴上說得好,但心底裏卻有兩份暗恨。
時雨何其荒謬!因著這麽一點小事,便鬧得這麽大,四處給人難堪,這種女人,娶回來又有什麽用?還郡主呢,沒有半點風儀可言。
今日當著這麽多人麵,逼迫她低頭的之仇,日後她遲早要報的!
李摘星一念至此,牙關都咬的嘎吱響,連身後的顧青萍越來越白的臉色都沒發現。
而旁邊的朋友們和李現之卻覺得足夠了,時雨不該再鬧了——李摘星都如此賠禮了,時雨再大的委屈,也應當滿意了吧?
所以,李現之冷著臉擰著眉看向車上的時雨,道:“安平郡主,今日之事你還沒鬧夠嗎?還不下馬車來!”
時雨依舊沒動,隻勾唇譏諷道:“李二姑娘說是誤會便是誤會?你說了,我就要認,你賠禮,我就要受?”
時雨此言落下時,李現之剛壓下去的薄怒頓時又頂起來了,燒灼的他心肺都跟著燙痛。
他玉一樣的臉都在此刻因為憤怒而漲紅,周身的緋色鑲碧山河衣袖都被他甩的**起來了,他高聲嗬道:“時雨!你為何變得如此蠻不講理?分明是誤會一場,李二已向你賠禮,你到底還要鬧到什麽時候!”
“大哥,算了!不要再說了!”李摘星一雙與李現之如出一轍的丹鳳眼左瞟右瞟,就是不敢看時雨。
她自己心虛,反而頻頻試圖息事寧人,一掃之前的挑撥之麵,倒顯得格外溫婉柔順:“罷了,莫要在外麵吵了,我們先回府再說吧。”
李摘星如此小心賠禮,時雨卻如此桀驁態度,頓時引得眾人議論紛紛。
“安平郡主可太不講理了!即是誤會,解開便是了,怎的半點不給人說話的機會?”
“安平郡主抓著一點小事如此吵鬧,紅口白牙汙人清白,可是貴秀行徑?”
質問聲聲入耳,時雨立於馬車上,看著下方一張張臉。
李摘星那張急於掩蓋、堆著假笑的臉,和李現之滿是薄怒、不分青紅皂白質問的臉,和周遭人跟著聽風就是雨、義憤填膺的臉,時雨瞧見了,隻覺得嘲諷。
她今日,就要把這些臉都撕碎掉!
隻見時雨一抬手,水波瀲灩的袖口一**,時雨直接從袖口裏掏出了一封信來,當著眾人的麵兒展開了。
這信,就是當時李摘星送給她的“賠禮信”,她本來是打算,先將陸無為收入宅中,解決了這個最重要的問題後,然後將此信做個證據,寄給康佳王也好,給康佳王側妃也好,當個能說話的依靠,但沒想到今日恰巧能用上。
“我既敢言,自是有證據的,今日便給你們瞧瞧,這是不是誤會!此信是李家二姑娘親手寄給我府上的,鐵證如山,這是不是李現之的字,你們自己知曉。”
時雨抬起手,纖細白皙若削蔥的指尖一鬆,她手中的信便直直的墜落與人群。
那樣輕的一張宣紙,在月光下被照得剔透,墨跡於反麵也是瞧得見的,離馬車最近的公子一把搶過那張紙,滿臉憤怒的道:“我倒是要看看,安平郡主能拿出什麽——”
那公子在瞧見紙上的字的時候,到了喉口的話戛然而止,周遭的人便也跟著聚過去,正瞧見那一張紙上的情詩。
這情詩還頗有些講究,上半闕為男子所寫,筆鋒崢嶸,下半闕為女子所寫,字跡溫婉,一瞧,就知道是男女定情之物。
而這上頭的字,當真是李現之所寫!
“現之,你竟然當真與旁的女子暗裏勾連?”李現之的友人自是識得李現之的字的,瞧見了那張紙,頓時大驚失色。
且不說字,就是這紙,也是李現之的父親自清河一路為李現之寄過來的,頗為名貴,旁人仿不來的。
“竟真是如此嗎?怪不得安平郡主要退婚!”
“李大公子竟是如此浪**行徑嗎?平素裏瞧著不像啊!”
他們方才都認為時雨在胡說八道,汙蔑李現之,現在一瞧,竟是有實證的。
而李現之瞧見這信的時候人都是一驚,惱怒,懷疑,一齊湧上了心頭,一時間格外憤慨。
怎麽可能?
定是有人誣陷與他!
怪不得時雨這些時日如此古怪,原是被人挑撥離間了!
他為讀書人,最重名節,風骨卓然,不蔓不枝,今日這一盆髒水潑下來,李現之如何受得了?
他確實寫過一些詩,但都是未成的草稿,未曾贈送旁人,且,他與這位顧家大姑娘當真是不相識,故而,他立刻擰眉冷對、轉而看向顧青萍。
他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顧青萍定是明白的。
——
在那封信拿出來的時候,李摘星心口都停跳了,眼前都跟著發暈。
時雨竟還是要退婚!
她們李家的榮華富貴,她哥哥的仙人玉姿,竟然都留不下時雨了!
而她身後的顧青萍早已是臉色慘白了,李現之回過頭來一看她,還未曾開口質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顧青萍便是眼前一黑,鬆開了握著李摘星雲紗袖子的手,“砰”的一頭栽倒到了地上!
巷子中頓時亂遭起來了,李現之心身疑惑無人可解,偏身上還堆著汙水,既氣惱又無人可問,額頭上的青筋都跟著跳,李摘星惶惶恐恐,說不出一句話,隻匆匆喊丫鬟來扶起顧青萍,滿巷子的公子們也是一邊看戲一邊討論,唯有一個時雨立於所有紛亂吵雜之外。
時雨瞧見他們這群人自討苦吃,不由得一陣痛快。
她知曉,這封信一出,李府的人別想好過了。
她懶得繼續和他們摻和,隻用下頜點了一下一旁的馬車夫。
馬車夫剛才是被那群五陵少年硬扯下馬車的,一直被擠著立到一旁,現下時雨一眼掃來,他便匆匆趕上來,擠開所有人來上馬駕車。
雙頭大馬被馬車夫拎韁一甩,車輪便滾滾向前,馬車簷下的玉鈴隨著車輪前進而搖晃,清脆碰撞,在渾濁吵鬧的巷內掠過一陣清音。
意識到時雨要走,李現之匆忙回頭看她,他甚至還向馬車上走了一步,想去伸手拉她的裙擺,卻被時雨躲開了。
“李大公子,今日你鬧夠了沒有?”
時雨原封不動的將他的話還回去了,眼看著李現之臉色一陣青白,憋悶的想殺.人,卻又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她又道:“那位顧家大姑娘我並不相識,你與旁人什麽關係,也早已與我沒關係了,還請李大公子日後離我遠些。”
“你我之婚約,之前我便提過一次,你卻依舊去康佳王府上下聘,後我又約你詳談,你也未曾來過,今日,本郡主便與你再提一次,你我解除婚約,日後再也不見,若是李大公子日後還像是今日一般胡攪蠻纏,那便別怪本郡主去尋雙方長輩,給你李府難堪!”
時雨說完之後,丟下麵目漲紅的的李現之不管,轉而將馬車門推開一個小縫,隨即閃身進去了。
李現之眼睜睜看著時雨離開,喉中有千萬句話,卻也喊不出來,他當真不知這信是怎麽回事,這顧青萍他也不相熟。
之前一時惱怒,上來便是質問,現在冷靜下來,反倒能反思了,今日之事,他越想越覺得自己衝動,他不該如此直接來質問時雨,但時雨已經走了,根本沒聽他的解釋。
馬車碌碌而行,車窗經過李現之時,李現之還瞥見車窗縫隙中有一抹粉紗衣驟然閃過,許是時雨的友人趙家姑娘。
而再多的,李現之已經看不見了,他隻能看著那輛車頭也不回的離開這小巷,離開他的身邊,他想追上前去與時雨解釋,但又不能。
因他此刻還深陷在這一堆亂事裏,他的友人狐疑的看著他,他的妹妹不敢直視他,還有一個更麻煩的顧家大姑娘!
而此時,時雨已經乘坐馬車,施施然的離了這團亂糟糟的事。
她與駕車的馬車夫道了一句“多繞兩圈,仔細瞧著,別被那群人跟上”,然後才徹底安下心來,坐回到馬車裏。
馬車內還是她方才離去的模樣,燭火倒了便沒再點,車廂內暗沉沉的,熏香爐倒了,一股濃鬱的煙香味兒混著薄薄的香灰便飄滿了整個車廂,角落處,陸無為還像是方才一般靠著車壁坐著,似是一直沒動過似的。
時雨總覺得,他這人就像個石頭雕的人像,不管生了什麽事,都驚不了他那顆死水一樣的心。
車廂太暗,她去尋了燭火來,燭火的燈油已灑了大半,隻餘下薄薄一點,所以點出來的燈光也如黃豆大小,照不清晰,馬車向前行駛,時雨俯身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爬行,一路行到馬車壁旁,借著手裏的火光去瞧陸無為。
陸無為依舊是方才的坐姿,寬闊的肩背靠著車壁,晃都不曾晃一下,暗粉色的唇瓣在暖融融的燭火照耀下,泛出流淌著的蜜色的光澤,他的眼本是閉著的,等時雨膝行到他麵前時,他才抬眼來看。
他生了一雙瀲灩的瑞鳳眼,但他麵上太冷,抬眸看人時也不顯得風情,反而透著一股審視的意味。
“陸哥哥久等。”時雨早已習慣他的冷臉了,也不懼,依舊軟綿綿的靠過來,她一張口,就是甜死人的黏膩嬌音:“處置他們耽誤了些功夫,陸哥哥,可會生人家的氣?”
方才那場麵混亂,說時遲過時快,細說起來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隻是她怕這些事兒一冒出來,讓陸無為對她越發不喜。
之前她百般撒錢,陸無為都不肯跟她走,現在又鬧了這麽一場,她擔心陸無為更不肯跟她了,所以她趕忙湊上來討好,一連聲的說好話:“我現下心裏隻有你的,他來糾纏我,我看都不看!隻覺得心中生厭呢!”
她怕陸無為不高興,所以話說的很重,恨不得把李現之踩在泥地裏,好一副薄情寡恩的模樣,陸無為聽了,莫名有一種物傷其類的憋悶,仿佛這一次是李現之,下一次便是他一般。
左右他現下隻是個小倌,比之李現之更不如呢,若是再來一個“陸無為”,他就要變成下一個“李現之”了。
陸無為掃了她一眼,道:“昔日既是未婚夫妻,那也當有些情分,時姑娘變心倒是快。”
時雨趕忙又給自己找補:“我與他解除婚約,是因著他與旁的女子勾連,且待我不好,不算我先變心,我性若大雁,隻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日後陸哥哥與我好,我定是不找旁人,日日陪著陸哥哥快活的!”
她一邊說,一邊貼過來,像是貓兒一樣湊過來,似是想在陸無為的肩膀前蹭。
時雨是真急,焦迫的意味都快從她的眼角眉梢裏溢出來了,到了陸無為肩膀前,又堪堪停下了,不知是不是怕陸無為不高興,所以沒碰。
她人沒碰,但她的呼吸卻輕輕暖暖的落到他的肩上。
她身著一身男子書生紗衣,跪坐時,紗衣層層疊疊的堆落在她膝間,烏黑濃墨的發間束著一條青色綢緞發帶,說不出是綢帶上的絲亮,還是她墨色一樣的發亮,纖手捧燭台,那一點光映著她瑩潤的臉,似是誰家的仙子落塵了一般,滿麵暖燭輝,一雙眼會說話,一下又一下的鉤著陸無為的眼。
陸無為瞧一眼,就被她燙了一瞬。
他知道她在想什麽,無外乎就是想渾水摸魚熬過這個話題、亡羊補牢的演上一演而已,“你是不同的我最喜歡你”這種話,公子苑常能聽見,都是那群恩客們嘴上的常態,但他偏生就是吃這一套。
他幹脆轉過頭不去看她,隻道:“讓馬車快一些,我要早些回。”
但他心裏,卻又想讓馬車慢一些。
說喜歡的那個,眼底清明無半絲雜念,從不說喜歡的那個,卻喉頭發緊難以出言。
情愫在暗裏湧動,有真有假,就是難辨些而已,時事傾軋,輸贏難定,甚至有時候,誰是獵人都分不清。
馬車很快便到了公子苑,時雨放陸無為下去之前,還可憐巴巴地揪著他的衣袖,非要討一個時間。
“陸哥哥每日深陷於此,人家心口都痛。”時雨一邊說,一邊拿柔脂一般的細軟指尖去揉陸無為的手背,一下又一下,貓兒一樣半個身子都壓著他,不準他下車,奶喵喵的叫:“陸哥哥到底何時肯與我走呢?”
這句話,時雨翻來覆去問了很多次了,但陸無為一直沒給個準確的消息。
到了今日,他維持著下馬車的姿勢,左臂上卻貼了個嬌軟美人,貼的他心煩意亂,一句“明日”竟是脫口而出。
時雨大喜:“當真?那我明日去哪裏接你!”
陸無為話出口,便知道不好了,明晚會有一批新的孌.童入苑,錦衣衛準備拿賊拿贓,所以特意將動手的時日定在明晚。
也就是說,明晚正是錦衣衛絞殺這個公子苑、拿苑主下獄的日子,過了明晚,他便能恢複錦衣衛的身份了,自然也能同時雨說上一句真話了,但是這是機密,他不該說的。
當真是美色迷人眼,柔情醉人心!
“明晚不行。”陸無為閉了閉眼,狠心用手肘一托,將時雨送回車內,道:“後日,我自會去尋你。”
時雨哪兒幹啊!她想跳下馬車去追,但陸無為跑的飛快,她已來不及了,幹脆趴在馬車的車門處遠遠的喊:“說了明晚就是明晚!後日太久了,你可知這一日我要怎麽過呀?我夜夜無眠,我度日如年!陸無為,你沒有良心的嗎?”
四周沒什麽人,時雨也不怕被人聽見,所以拔高聲量又喊了一遍:“夜夜無眠、度日如年啊!”
陸無為跑的更快了。
他從時雨停馬車的地方,一路跑回到了公子苑的後巷,準備回公子苑。
後巷位於公子苑後五十步處,公子苑喧囂熱鬧,便襯得後巷寂靜幽深,這後巷磚石不怎麽平整,縫隙裏還有青苔野草,風一吹,便吹的他身上的紗衣紛紛而飛。
陸無為踏入後巷時,便聽見後巷裏突然響起來一陣“咕咕”聲,順帶還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動靜。
“咕咕”聲,是錦衣衛常用來傳信的聲音,他們模仿各種鳥叫,形容各種情況。
此時,是在公子苑後巷裏蹲守的錦衣衛在哄笑。
這群畜生耳聰目明,遠遠瞧見陸無為下馬車、聽見時雨喊“夜夜無眠度日如年”,全都來勁兒了,遠遠地見了他,就開始咕咕咕的亂吹,陸無為都能猜到他們在說什麽。
“當真是公子苑頭牌!陸校尉名垂千史啊。”
“瞧瞧把人家小姑娘勾的!陸校尉好手段。”
“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
“做臥底都能做成這樣,不愧是陸校尉啊。”
“真是好大一輛馬車啊!”
“誰家的錦衣衛做成陸校尉這樣?幹脆洗手與你家做外宅吧!”
陸無為冷著臉,麵無表情的踏過了這一路的“咕咕”聲,順帶數了數後巷裏藏匿了多少人。
起碼十幾個。
殺不完,根本殺不完啊。
——
陸無為重回公子苑繼續當他的暗探,與賓客或龜公周旋,時雨已回了康佳王府沐浴休憩,撲到被子裏夾著花枝軟枕疲憊的滾上兩圈,他們倆各有各的事兒要忙,短暫的將對方忘到了腦後,撲向自己的花團錦簇、或一團亂麻裏。
而就在他們倆按部就班的沉澱回自己的此間事中的時候,李府與顧府卻鬧了個天翻地覆。
那位顧青萍顧大姑娘,本就是個孱弱多病的身子,性子還敏感自疑,在巷子裏被嚇的昏厥之後便生了高熱,先送回到了李府,請了大夫來治,人還尚未醒來,顧府的人便已聽了信,撲來了李府。
顧青萍的大兄到了之後,還聽聞了一些流言蜚語——她妹妹竟還與李家大公子暗通款曲!
誰不知道李家大公子已與安平郡主訂婚,擇日便要成婚了?
他親妹妹,旁人不知道,他自己卻清楚,顧青萍謹小慎微又多愁善感,路邊碰上一隻野貓都要喂些食水,傷人的事情半點不做,晚上夜路都不敢走,養於深閨,每日靠著湯藥吊命,怎麽可能那般大膽,與旁的有婚約的男子勾連?
他們顧府的姑娘,來赴了一次宴,莫名其妙發病暈倒了不提,還背上了此等汙名,日後如何做人?
若是個生性堅韌、伶牙俐齒的姑娘,興許還能反駁回去,但他妹妹是個何其軟弱好欺的性子,會被人活活逼死的!
所以顧府的人來勢洶洶,到了李府便開始逼問。
李現之回了李府後便已問過李摘星了,李摘星不開口,李現之便罰了李摘星的丫鬟,重責之下,問出了李摘星將此寫了情詩的信寄到康平王府上的事情,隻因李現之逼她認錯,而她心生逆反,便想叫所有人不痛快。
一點口舌之爭的小事,最後竟鬧成了這般!
“何其荒唐!大家之女,竟如此行徑,與那些狐媚賤妾有何不同?”
李現之悔之晚矣!他盛怒之下,將李摘星罰去跪祠堂,李摘星自知理虧,也不敢言語,老老實實的去了。
李現之有心重罰,可到底是自己的親妹妹,也不能真的打死,後來顧府來人,李現之也暫且顧不上她,轉而去咬著牙給顧家賠禮。
李摘星是從中挑撥,但被當成一把刀使的顧青萍也不清白,她是當真喜愛旁人的未婚夫的,隻是未曾主動出過手而已,現下被人挑出來,這口苦水她也得咬著牙往下咽。
李府有虧,顧府也沒理,所以兩府鬧了一通之後,便都選擇息事寧人,李府接連賠禮,顧府帶昏迷不醒的顧青萍離開。
但此事鬧了一夜,難免被旁人知曉,送走了顧府的人,李現之又要四處勒令丫鬟不準四處傳播,然後再去給之間在巷子裏瞧見了這一場亂事的友人們送一些禮,那些人收了他的好處,便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了——他要以彼此情分為橋,封他們的口,讓他們休要將此事四處遊說。
這事兒若是傳開了,顧青萍名聲毀了,李摘星也定要落一個“挑撥是非”的名聲,得了這種名聲,日後家世清正的兒郎都不會選李摘星為妻,所以兩家都想壓下。
這一場混亂裏,滿盤皆輸,誰都沒得了一點好。
等所有亂糟糟的事都處理完了,李現之一個人站在李府的遊湖麵前發怔。
他似是有很要緊的事情要做,但是又處處提不起力氣,隻得立於此處。
已是深夜了,李府內的丫鬟們已散,府內回廊寂寥,片瓦無聲,如同整個李府都死去了一般,月華落於樹梢遊湖,萬籟俱靜之下,府門熄了燈,大半李府都暗沉下來,一片昏昏間,李現之的背影孤零零的立著看湖。
遊湖上栽滿了清荷白蓮,此蓮是由南蠻傳來,甚得時雨喜歡,她雖然還未進府,卻非要種下,說是日後賞玩。
此花有人麵盤大,根莖近人高,荷葉之大,能容一個妙齡女子跪坐其中而不沉於水,船一進去,猶如入了藕天花間,不辨東西。
白日裏此間人來人往,有宴客大醉,於湖間暢遊,撞歪了一片蓮,殘蓮盡落,浮於湖麵上,魚蝦亂銜,他當時心裏還不舒坦,覺著這一群人手腳粗魯,但一轉眼,他竟也變成了這些殘蓮,歸路無一。
他今日竟冤枉了時雨。
原來,時雨不肯來他弱冠宴是有緣由的,都是李摘星從中作梗,竟害的他與時雨鬧了如此大的誤會!
之前時雨邀約他去茶樓一見,他又因與友人相約,未曾去見時雨,按著時雨的性子,該是多難過?
怪不得,時雨竟會起了與他退婚的心思。
時雨小女兒心思,愛哭愛鬧,以往見他周遭服侍的丫鬟貌美些,都會酸唧唧的哼鬧,憋悶上一整晚不開懷,故而他周遭都是小廝伺候。
時雨瞧見個丫鬟都是如此,若是瞧見了那信,怕是要心如死灰了吧?
在他不知道的日夜裏,時雨說不準要哭的如顧青萍一般暈過去呢。
一想到此,李現之心底裏便浮起了淡淡的愧疚。
時雨那般喜愛他,他卻縱容他那不懂事的親妹去傷時雨的心!硬逼著時雨與他解了婚約!
時雨該是多難過啊!
是他傷了時雨的心啊。
隻這樣一想,李現之便懊惱不已,心口如同被白蟻築巢啃噬了一般,癢酸漲痛。
正在此時,一道壓低了的聲音自李現之身後響起,李現之驚而回身,便看見他的小廝穿著一身青皮小褂、立於身後,俯身行禮道:“啟稟大公子,二姑娘在祠堂害了病,說夏夜寒涼,要請藥娘來。”
李現之勃然大怒。
“她能害什麽病?不過是裝模作樣罷了!”提起此事他便盛怒難消,方才人多,他要騰出手給旁的事善後,根本來不及處置李摘星,現下聽了此事,更是肺火燒灼,怒道:“今日之事,都是因她而起!若非是李二胡作非為,時雨怎會與我退婚?”
李現之一念至此,臉色更冷,道:“後日,尋個時間,將二姑娘送於深山廟中靜修,修上半年再回來!”
瞧見李現之如此盛怒模樣,一旁的小廝連忙應下“送二姑娘靜修”一事,轉而又勸道:“大公子不必為此惱怒,安平郡主隻是一時傷心、氣急了,才會與您提解除婚約,此事本就是誤會,隻要您誠心賠禮,解釋誤會,哄著安平郡主些,郡主定會回心轉意的。”
小廝說的信誓旦旦,一臉篤定:“公子浮白載筆,人中龍鳳,京中誰家少年郎比得過您呢?郡主如此愛慕與您,隻要您誠心悔過,追慕郡主些許時日,郡主又怎麽舍得與您分開呢?”
“郡主現在鬧得這麽厲害,還不是因為在意您嘛!隻要您肯拉下麵子哄一哄郡主,郡主定會心花怒放,重歸於好的。”
李現之心裏稍安,轉念一想,覺得確實如此。
他們隻是因為一點誤會才會分開,時雨心裏終究還是有他,若沒有他,時雨怎麽可能因為一封信而鬧這麽大呢?
此次既是他妹妹的錯,那便應當由他去賠禮,倒是時雨瞧見他的誠心,自會原諒與他。
李現之這樣一想,便覺得心裏那股鬱沉之氣都散了些,一股急迫之意升騰而起,在骨肉中燃燒,他恨不得馬上去找時雨。
時雨的性子他最了解了,驕縱活潑,又被康佳王府,縱是生氣,也氣不得太久,小女兒家,心思重一些,正常,說來說去,還是因為太在乎他了。
他拉下臉麵哄一下吧,時雨那麽喜歡他,一定會回來的。
李現之看了一眼天色。
夜色過濃,夜空宛若墨硯般幽深,一輪圓月藏於潔雲之後,夜風溫柔,明日應當是個好天氣。
那便明日去康佳王府尋時雨吧。
自那一日後,李現之便一直找機會和時雨見麵,但是時雨卻再也沒有赴約過。
李現之急病亂投醫,隻能去請過去的朋友,妄圖有朋友搭線,好與時雨見上一麵,但是時雨一點麵子都不給,誰搭線都不好使。
一時之間,京內議論紛紛。
“沒想到李大公子也有今天啊。”
“嘖嘖,看來安平郡主是鐵了心要解除婚約了。”
“你們沒瞧見李現之那個樣兒,好像一條狗啊。”
“活該,以前追著他他不要,現在不追了,他反倒開始搖尾巴了。”
“我以前看他就不爽,板著個臉好似誰都欠他的,現在好了,沒人搭理他那套了!”
“聽說昨日又被康佳王府的人給拒了呢,甚至都求到趙府上去了,趙家姑娘也沒搭理。”
“李大公子後悔死了!”
一時之間,李現之幾乎淪為圈子裏的笑談。
——
次日,正午。
時雨自昨夜回來洗漱過後,一直睡到午時才醒來。
明媚的日光透過薄薄的絲絹窗紗從窗外落進來,打在地上,落成了四個正正方方的格子,樓閣廂房內放了冰盆,房內一陣舒爽的涼氣。
蟬鳴不止的盛夏午後,古香綾軟帳層疊而落,床榻間的姑娘穿著湖綠色的小衣,臉蛋壓在玉蟬軟枕上,擠壓出一塊粉嫩嫩的軟肉來,墨色濃密的發絲泛著粼粼的水光,纏繞在藕一樣白的手臂上,在未時初,床榻間的小姑娘悠悠轉醒,用力抻長了手臂,伴隨著骨骼輕響,從唇間溢出了幾聲輕哼。
時雨懶怠且驕縱,康佳王府的側妃打小便嬌養縱容她,晨昏定省一概沒有,琴棋書畫愛學不學,胭脂水粉從不限量,金銀首飾綾羅綢緞,隻要是王府之內的事、是銀子能解決的事,從未拮據過她,就算是上次時雨夜間跑出去、被逮到後,董側妃也一句罵聲未曾有過,反而給賬房添夠了銀錢,供時雨花銷。
所以時雨夜半跑回來,一路睡到此時,整個府內也沒人給她添堵,隻有廂房口的兩個丫鬟偶爾竊竊私語。
“當真不去通報一聲麽?可等了半個時辰了。”
“你去通報?之前被打發出閣裏的丫鬟是何下場,你都忘啦?”
她們正低聲說著話,便聽見廂房內傳來了一點細微的動靜,她們二人便垂頭順臂,推開內間的檀香木門。
木門床榻間,她們的小郡主正在床榻間裹著被褥翻滾,像是隻睡飽了的小奶貓兒一樣哼哼唧唧的抻懶腰。
瞧見她們進來了,小郡主一抬手,懶洋洋的道:“梳妝。”
左邊的玉蘭先問:“今日郡主還是要做男裝打扮嗎?”
近些時日,時雨一個勁兒往府門外跑,也不讓府內的人跟著,隻帶一個小廝,偏生那小廝嘴嚴的很,誰都不知道時雨一直在外麵做什麽,他們這些做奴仆的也不敢問,隻能順著時雨的心思問。
“穿男裝。”時雨歪在榻間,指尖在綢被上劃來劃去,一邊劃一邊道:“方便些。”
衣裙玲琅滿身,烏發綴玉,紗衣疊帶能壓上七層,實在是墜得慌,積雲玉履走起路都要人攙扶,平素參宴吃席便罷了,現下去公子苑,還是男裝輕鬆利索。
玉蘭便去拿男衫來,她今日為時雨挑了一件對交領雪綢男子書生袍,腰係玉帶鉤,上束白玉冠,這種純白穿在她們郡主身上,定是美的如謫仙一般呢。
而一旁的雪梅遲疑了一瞬,俯身行禮道:“啟稟郡主,今日李府中來了人,說是李大公子想求見郡主,現下來人還等在府內前廳呢。”
昨夜在小巷中那些事雖鬧得難堪,但李府與顧府的人聯合一起封口,現下還未曾傳開,康佳王府的人隻知道他們郡主現在不待見李現之了,還不知道已鬧得這麽難堪了呢,所以才會有這麽一問,否則,若是他們這些丫鬟們知曉了,都不會讓李府的人進門的。
“將人趕出去。”時雨自榻間被玉蘭扶起來,一張小臉似是雨後青山,脆生生的白,粉唇一抿,清冽果脆的吐出來一句:“我已要退婚,日後李府的人都攔著,不必再告知於我。”
丫鬟們趕忙應下,玉蘭繼續為時雨梳妝打扮,雪梅則退出去,匆匆行於九曲回廊下,穿過高簷,步入前廳,準備將那李府的人請走。
李府的小廝被請走之後,一路奔回了李府,火急火燎的去尋李現之了。
李府內簷牙高啄,十步一木百步一亭,閣樓水榭玉石鋪路,小廝跑的氣喘籲籲,半步不敢停,途徑祠堂時,還瞧見二姑娘的丫鬟在與守門的小廝偷偷塞銀子,大概是想給二姑娘帶點好吃的進去——自昨日到現在,二姑娘滴水未進呢。
小廝歎了口氣,又加快了步伐,直奔李現之的書房。
他可不敢耽誤事,他們公子怕是一直等著呢。
公子郡主吵架,丫鬟小廝要命啊!
——
李現之的書房位於李府最中處,位於一片湖旁,院子鬧中取靜,種了一片翠青竹,地上鋪了青石板,遠處還養了白鶴,小廝跑來時,白鶴自湖中受驚,振翅雲翔,飛掠過青竹之畔。
小廝踏過青石板,遠遠一望,便瞧見一道白色圓領書生袍、上繡青山祥雲紋、脊背挺拔的男子背對與他,白皙的手掌骨節上泛著些粉意,手中持著一截竹節杯,杯中茶水已冷,他卻不動,似是在等待什麽。
小廝過來時,他頭頸不歪,而是微微側過些身子,露出一張姿容清俊的臉來,見了人,喉結上下一滾,薄唇一抿,兩個瞬息後,才開口道:“毛躁爆衝,失儀。”
小廝心想,更失儀的還在後頭呢。
他向後一退,鞠躬行禮,道:“啟稟大公子,今日小的去康佳王府,等了一個時辰左右,便被攆出來了,郡主身旁的雪梅姐姐瞧著過去小的給她買過零嘴的情誼,沒說什麽難堪的話,隻與小的道,郡主說已與李府退了婚,叫小的日後不要再來了。”
李現之眉頭微蹙,麵上似有些落寞,又有些難過。
他這一日忐忑不安,心懸不落,如沸水煎茶,五髒六腑都被扯著,現下被拒,又覺得心如死灰。
他想,在當初他拒絕赴時雨的約的時候,時雨也是如此心情嗎?
“大公子,小的瞧著,怕是不能讓小的一直去了,該是大公子去走一趟,別管郡主見不見您,您得去露一露心意。”
小廝見李現之如此低落,趕忙出主意,道:“若是郡主不見您,我們在郡主府門前留個人,郡主出門了便回來報信,您追出去,作偶遇狀,遇上了說兩句話,可好?”
這也比一直見不到人強。
李現之聽了這話,便想搖頭,蹲門隨行,非君子所為,但他又實在是見不得時雨,思來想去,隻沉著臉不說話。
小廝便知道,他們大公子這是允了——大公子麵皮薄,愛講究,這些不上台麵的事從不肯去做,他們在這群下麵的人,自然要機靈些。
他可是修過“小廝升職加薪三十六條守則”的!
於是,那小廝道了一聲“小的告退”,便下去安排了。
今日一整日,時雨都未曾出門,反倒是到了戌時中,時雨喬裝打扮,帶著個小廝從後門走了。
她以前還翻.牆走,現在知道董側妃對她的事情半點探尋意味都沒有之後,才敢從後門走,她走時,康佳王府的小廝沒瞧見她,但是府門外李府蹲守的人瞧見她了,立刻回稟到了李現之那頭。
彼時天邊彩霞分染,暮色沉沉,李現之坐於書房讀書。
繽麗紅霞染玉麵,瞧著似在處理公務,但目光混沌,並不像是在認真思索,反而像是被什麽困住了一般,人還在這,魂兒卻被拉著去了天邊。
小廝趕忙走進來,道了時雨出府一事。
“深更半夜喬裝出府,豈是貴秀所為!康佳王府竟沒一個人攔著嗎?”李現之聽聞此言,頓時惱了,他起身道:“快備馬車。”
小廝趕忙道:“備好了,大公子這邊請。”
李現之的馬車便跟著時雨的馬車,一路跟到了公子苑。
夜幕之下,公子苑的熱鬧喧囂遠遠直撲人麵,李現之滿麵擔憂惱怒的下了馬車,正瞧見時雨身著一身白衣,飄進了公子苑的大門。
隻一眼,瞧的李現之肝膽俱裂。
時雨與他退婚之後,竟如此自甘墮落!淪到了此等汙穢之處!
一旁的小廝比李現之還震驚——他今日來之前,看了一肚子的守則,聆聽了管家前輩的“如何勸主子和好等十二條要旨”等經驗,他還鸚鵡學舌了一肚子的台詞,準備用他這三寸不爛之舌,勸的郡主與大公子重歸於好,大公子頹顏大悅,從此他便成為了了大公子的心腹。
他台詞都滾瓜爛熟了,比如什麽“大公子很久沒這樣笑過了”,“自從郡主離開後,大公子飯都不吃了”,“郡主您看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命都給您”之類的詞,但,此時全都被噎回去了。
小廝覺得他現在不用勸郡主了。
他勸勸大公子吧!大公子臉都綠了啊!
小廝搜腸刮肚,想出來了一句“大公子莫惱,郡主隻是一時新鮮,在郡主心裏,肯定還是最喜愛您的”,但是這句話在肚子裏轉了半圈,還沒來得及說出來,便瞧見李現之咬牙切齒、脖頸上青筋畢露的道:“走,進去把時雨給抓出來!”
——
李現之殺氣騰騰的帶著小廝衝向公子苑時,陸無為依舊在公子苑裏舞劍。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鑲銀絲走線的紗衣,發鬢都束上去,露出一張鋒銳冷冽的麵容來,在一眾脂粉桃綠中格外顯眼。
但今夜陸無為不甚在意他的裝扮,隻四處瞧著周遭的人。
今日是動手的日子,一切事情都很要緊。
再過一刻鍾,那些人牙子便會帶著拐來的孩童來公子苑與苑主交易,他們要捉賊捉贓,到時候這間公子苑都要給查封掉。
高樓起落,須臾而已。
此刻的公子苑依舊是人潮洶湧,歡笑四溢,陸無為的目光從一張張臉上掃過,突然對上了幾個錦衣衛暗衛揶揄的目光。
陸無為心裏一緊,扭頭向門口一看,果真瞧見了時雨一襲白衣,從遠處穿過人海,直向著他飄過來,衣袖忽煽忽煽的,煽的陸無為心口發癢。
他就知道。
這個麻雀精,撲騰個翅膀嘰嘰喳喳,一天都不會消停。
陸無為繃著臉,遠遠給時雨使了個眼色,然後轉而直接上二樓——他一會兒要抓人,現下不能與時雨糾纏,他要找個安全地方讓時雨待著。
時雨瞧見了他,新歡鼓舞的跟他跑,他走到了台階前頭,時雨提著衣擺跟到了台階後頭。
陸無為怕她跟不上,中途還要回頭瞧著她。
結果這麽一瞧,除了瞧見時雨以外,便居高臨下,遠遠地跟剛擠進門口的李現之對上了目光。
今夜公子苑十分熱鬧,因著一夥人牙子要交易,一夥兒暗衛要抓人,所以人潮比平日裏更洶湧,人聲鼎沸,琴音與舞曲交融,綢衣與袖口摩擦,紅曲木二層扶梯旁,墨色衣綢的高大男子居高臨下一望,便看見了那奔進門來的白衣公子。
陸無為見過他。
在馬車的縫隙裏。
李家大公子李現之,時雨的...前任未婚夫。
人與人天生便是有感應的,陸無為看向李現之的時候,李現之也同樣瞧見了陸無為。
隔著人潮,兩人初次見麵。
他是跟著時雨的方向看向陸無為的,四周這麽多人,時雨誰都沒看第二眼,直接奔向了陸無為。
李現之一眼望過去,看見他的臉時便分外不喜,再一瞧見他的裝扮,頓時惱怒十分。
竟是個公子苑小倌!
“大公子,郡主這是另有新歡了!”一旁的小廝渾然忘了“勸主子和好十二條要旨”,驚慌的喊道:“郡主給您戴綠帽子了!”
“不可能!”李現之當場暴怒反駁:“絕對不可能,時雨那麽愛我,怎麽可能和別人在一起!”
他一邊推開周遭的賓客,奔向時雨,一邊大聲的吼道:“她是被騙了!是被這裏的美色.**了!待我捉她回府,她日後清醒過來,定然才知道誰才是她真正愛的那個!”
一旁的小廝腦子嗡嗡的響。
怎麽辦啊管家前輩!這時候該勸什麽呀!
——
李現之奔向時雨的時候,時雨在奔向陸無為。
陸無為站在台階上,望著時雨跑過來的臉。
時雨對身後的李現之一無所知,對今日的人牙子賣人一無所知,對暗衛一無所知,她對所有都一無所知,隻是昂著一張臉,穿過人群,笑著,跑著奔向他。
陸無為想,他該以大局為重,他應該避免激怒李現之,應該把時雨送到廂房裏,不和時雨糾纏,應該配合他的錦衣衛同僚繼續辦案。
但是,當時雨撲到他麵前,嬌嬌俏俏的喊了聲“陸哥哥”的時候,陸無為驟然伸出了手,一把撈過了時雨的腰!狠狠地將時雨塞進了他的懷裏,手掌用力揉著她的後背,像是要將她揉進骨血裏一樣!
時雨驚得“啊”的一聲喊,這,這雖然是公子苑,但是這麽多人呢啊!
她尚未來得及問一聲“怎麽了”,便聽見陸無為低聲道:“去他娘的。”
哎?
這還是時雨第一次聽見陸無為罵人耶。
她微微睜大眼,歪著頭去看近在咫尺的陸無為的臉,他罵人的時候,臉上竟然也沒什麽表情,隻是下一瞬,陸無為又把她的腦袋給摁回去了。
她玉一樣微涼的臉蛋緊緊地貼在了他滾熱的脖頸間,幾乎能嗅到他身上的男子的骨血氣息,燒騰騰的。
她離得太近了,除了溫度,還聽見陸無為急促的呼吸與暴動的心跳。
她的腦袋被死死地摁在了陸無為的脖頸間,無法抬起,否則,她還能看見陸無為赤紅著的眼。
他抱著她,像是從牢籠中掙脫的野獸,將她死死摁在懷裏,巡視領地,遊獵一般高高在上的向下看,狼一樣凶狠的眼穿過人群,毫不掩蓋的看向了李現之。
下一瞬,他維持著與李現之對視的姿勢,右手掰動時雨的頭,在時雨茫然的“哎哎”聲中,將時雨的額頭送到自己唇邊,用力的印下去!
烙印。
我的。
——
“大公子!”人群裏,小廝尖叫著:“他們親上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李現之雙目漲紅,扒開身前擋著的客人,大吼道:“時雨是被強迫的!你瞎了眼嗎?來人啊,給我打死他!把時雨給搶回來!”
小廝兩眼發昏。
完他娘的蛋啦,大公子被戴綠帽子戴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