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 公子苑人聲鼎沸。
時雨被掰著腦袋、被陸無為親到額頭上的時候,隻覺得渾身發軟。
她是掙紮了的——原本她是不懼怕與陸無為親近的,她早都想好了,要引陸無為入宅院, 難免犧牲美色做戲, 為了活命, 親親抱抱沒關係,就當被狗啃了嘛!
但是,今時陸無為掰著她的腦袋、逼她靠近的時候,她莫名的渾身發燙,骨頭發軟, 把什麽“被狗啃”全都忘到了九霄雲外去, 伸手便想推。
但她哪裏推得動陸無為呢?
她纖細的指尖落到陸無為的胸口上,指腹摩擦在紗織的衣料上、觸碰到堅硬的骨肉時,反而被陸無為的胸口心跳震的指尖發麻。
周遭喧嘩的音律和擁擠的人群都被模糊掉了, 她隻感受到額前一熱,是陸無為的唇。
奇怪, 明明是那麽冷硬的人, 唇瓣卻那樣軟燙。
好燙,好燙,太燙了。
她睜開眼,便瞧見陸無為的脖頸、喉結。
那古銅泛蜜色的脖頸間升騰著清冽的皂角氣息, 還混著男子獨有的血熱氣,與這公子苑的香脂味兒格格不入, 但卻並不難聞, 有一種奇異的,被包裹的安全感, 像是在深冬夜裏,躲進溫暖厚實的被褥裏一般。
突起明顯的喉結自頸間上下滾動,帶來一點饑餓的吞咽意味,貼的太近了,時雨的眼裏都是那野性的、勃勃的,男子的身軀與氣息。
在那一瞬間,時雨覺得她像是被拉回到了昨晚的車廂中,天旋地轉間,矮桌翻滾,香爐飄煙,陸無為將她逼至角落裏,堵著她的四麵八方,她的天地間沒有旁人了,隻有一個陸無為。
而下一瞬,時雨突然聽見了一陣喧嘩聲。
不似是方才的歌舞升平、言笑晏晏的聲音,而是一道銳利的尖叫聲,自公子苑一層響起,聲音之大,將所有人都驚住了,然後便是而是尖叫聲,跑動聲,怒吼聲,以及刀劍出鞘的聲音。
時雨被喚回過神來了。
她人還埋在陸無為的肩膀頸窩間,看不見,但周遭的動靜卻還是能入耳,她抬起頭來,目光在公子苑中掃過。
公子苑亂起來了,沒穿褲子的恩客和衣衫單薄的小倌四處亂跑,驚叫著奔向門口,而從後門跑進來、迫使恩客小倌逃命的,是一夥刀劍出鞘、蒙著麵、穿著灰撲撲髒長衫的人。
這些人從後門跑出來,什麽都不管,見人就砍,砍出來一條血路,直奔公子苑門口——方才他們在後院交易,被錦衣衛的人逮了,有零星竄出來幾個逃命。
他們為了逃命,會盡量的多殺.人,製造恐慌。
蜿蜒的血跡在公子苑的壁燈下格外刺目,時雨瞧見了,整個人都軟在了陸無為的懷裏,聲音發顫的問:“這,這是什麽人?”
天子腳下太平盛世,繁華京都大庭廣眾,竟有人當眾持刀行凶,何其聳人聽聞!
“是倒賣人口的人牙子。”陸無為抱著她,立於二樓的與一樓之間的台階前,原本行走在台階上的人都嚇壞了,慌亂的向著二樓而逃,唯獨陸無為端端正正的站著,守著一樓通往二樓的台階,與她道:“他們在大奉內四處偷竊稚童,賣與公子苑,今日被抓,在倉皇逃命。”
陸無為知道時雨出身高,不懂這種三教九流的玩法,便與她又多解釋了一些:“公子苑要的是粉雕玉琢的男童,而時年大奉風調雨順,沒有那麽多賣兒的,這些人牙子便去拐,拐來了後,輾轉千裏,從邊遠地方賣到大奉,一個好看的男童,能賣上千金,這是要命的行當,若是被抓了,死路一條,所以他們才會拚死反抗。”
“他,他,他們——”時雨腦子嗡嗡的,後背發涼,指尖出了一層黏膩的冷汗,幾個字都說不明白。
她想說,當街殺.人,金吾衛呢,衙門呢,巡街兵將呢,怎麽沒有一個人跳出來阻止他們呢?
她仿佛又回到了被射殺的那一晚,鐵鏽一樣的血腥氣直撲到她的麵上來,鋪天蓋地的箭雨,躲不開,逃不掉,隻有一個死字擺在她麵前。
哪怕已經死過一次,她依舊會被死亡震懾到不敢動作,所有思想與五感都從身體裏流出去了,隻剩下一個幹巴巴的軀殼,罰站一樣立在原地,連一絲逃跑的念頭都升不起來。
在此刻,她的身份地位都改變不了什麽,刀鋒迫近,她似是隻有死路一條。
“他們不會跑掉的。”似是見她害怕,陸無為便向下一個台階走了一步,用身體擋在了時雨的身前。
他比時雨高出一頭多,縱然是矮了一個台階,肩膀依舊與時雨的目光齊平,他往時雨的身前一站,似是拉開了某種戰爭的序幕,下一瞬,時雨瞧見公子苑的大門外衝進了一夥身穿藏藍飛魚服、手持繡春刀、殺氣騰騰的錦衣衛。
“錦衣衛辦案!”
“所有人抱頭蹲下,逃跑者與罪犯同罪!”
“錚”的一聲響,錦衣衛的刀與人牙子的刀短兵相接,每個人都比那些人牙子更凶悍。
錦衣衛在大奉的名聲並不好,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都喚他們為“錦衣走狗”,不管是京兆尹還是刑部,都搶不過他們,時雨隱隱聽聞過一些關於錦衣衛的事,不管是什麽人,隻要沾了錦衣衛,抄家下獄都常見。
公子苑的大門和窗戶都被錦衣衛的人給堵起來了,大有一種“關門打狗”之意,旁的與此事無關的恩客都跑到一旁蹲著去了,隻有一群人牙子舉著刀、如同走投無路的凶獸,被圍成一個圓。
他們沒有退路了,他們被錦衣衛給圍了,他們死路一條了!
誰不知道錦衣衛的詔獄有進無出?
人牙子被逼著不斷後退,他們身後就是台階。
若是從一樓逃上二樓,衝入廂房中,再由廂房窗戶跳出去,落入不同後巷,或是翻窗走瓦,於簷上跑出百米,再落入他人院巷,逃開了那些鷹犬爪牙,不就保住一條命了嗎?
所以這群人都開始往台階上逼。
台階上已經沒旁人了,方才在台階上的恩客小倌們早都回過神來跑掉了,台階上隻有一個時雨,一個陸無為還站著。
時雨現下也回過神來了,看見這群人上台階,她第一反應就是跑,因此她下意識的薅了一把前麵的陸無為的袖口。
“陸哥哥。”她聲音發顫,急急地喊:“快,我們快走。”
錦衣衛辦案,他們要避遠些的!
可陸無為沒動。
他站在那兒,堅若磐石,時雨拉不動他。
而此時,台階下的人牙子轉而奔向台階上。
跑在最前麵的那個人牙子,距離時雨不過十個台階之遙!
時雨隻覺得後背都麻了,整個人如墜冰庫,她這輩子都沒動手殺過什麽東西,縱然曾設想過殺死陸無為,但最多也就是想下個藥之類的,連下什麽藥都不知道呢,她哪兒能見得了這樣血呼呼的殺.人啊!
簡直像是剁雞一樣,一刀落下來,人就沒動靜了,軟趴趴的趴著,華美的衣裙被血液浸透,臉麵卻還像是活著、隨時都能再站起來一樣——可偏偏又死了,再也站不起來了。
那白晃晃的刀子在她麵前一亮,時雨噗通一下就坐在台階上了。
她慫的喊都喊不出,對死亡的恐懼攝了她的魂兒,她怔愣的跌坐著,一聲尖叫堵在喉嚨裏,快將她整個人都給堵死了。
她腦子裏隻剩下三個字了:快跑啊,快跑啊!
可偏偏,站在她麵前的人動都沒動一下。
當那人牙子逼近的時候,時雨清晰地瞧見了人牙子臉上猙獰的表情。
人牙子大概也明白樓上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他凶悍的衝過來,高舉起手裏的刀,重重的向著陸無為砍過來!
在那一瞬間,時雨的耳朵都跟著嗡嗡的顫響,似是有驚弦之音。
她的視線全都被陸無為的一個身影占據了。
她看見陸無為抬手,一劍砍下,斬斷了人牙子的刀,又是一劍,斬斷了人牙子的右手。
劍鋒碰撞,精鐵嗡鳴間,血跡噗嗤的濺了時雨滿臉。
時雨的叫聲依舊堵在喉嚨口。
她看見陸無為行雲流水一般殺.人——不,她看見陸無為行雲流水一般砍人,劍鋒劃破黑暗,乍出一絲銀光,銀光之後,便隻有血色。
他給這些人留了一條命,隻砍一隻手,叫他們提不起刀,再砍一條腿,讓他們跑不掉,然後一抬腿,將他們從台階上踢下去。
殺.人的動作,刀鋒的回旋,在他手裏像是一場幹脆利落的舞宴。
這群人便變成了噴湧鮮血的肉豬,嗷嗷叫著滾下去,用血,給公子苑的樓梯染了一層粘稠的豔色地毯。
人牙子從台階下方殺上來,陸無為從台階上方殺下去,人牙子的一場生死博弈,對於陸無為來說,似乎是一場信手拈來的遊戲,他不費吹灰之力,頂著那張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臉,一步一步殺退,一步一步走下來。
一個台階就是一隻肉豬,陸無為從台階上走到台階下時,整個公子苑已經沒有聲音了。
所有賓客與小倌都瞪大了眼,瞧著這位從台階上走下來的人——他還是那張臉,但卻與方才截然不同,血跡染紅了他的黑色紗衣,他每走一步,靴子會在地上踩出粘稠的水聲,那是一澤血窪。
陸無為殺到最下方的時候,錦衣衛的其他人也包過來了。
旁人怕血,他們錦衣衛可不怕,那湛藍色的衣擺在燈光下一晃,便閃出銀色的絲線光澤,身上的金子鎖盔甲隨著他們的動作嘩嘩作響,一雙雙綢緞官靴踩在血泊中,將人牙子摁下,碰見還能反抗的,直接斷手斷腳,然後束上繩。
為首的、負責圍剿這些人牙子的錦衣衛小旗清點了人數,發現一個沒跑,臉上便浮出了一絲笑意,抬眸與站在台階前的陸無為道:“陸校尉做的不錯,此次之後,便可升小旗了。”
此次臥底,若不是有陸無為一路探聽消息,他們絕不可能將這一個公子苑全都一網打盡的——至於隊內其他人,倒是想來這兒探聽消息,奈何長了一張鞋拔子臉,連公子苑的門兒都進不來,自然做不了這個活兒。
這次行動,陸無為當居首功,到時候論功行賞,他的功勞,抬一個小旗不是問題。
錦衣衛一步一個坑,一階一道坎,都是拿命填上來的,陸無為年紀輕輕便可位小旗,實屬難得。
偏生陸無為少年沉穩,得了上司恭賀,也沒露出來什麽驕縱喜悅的模樣,隻拱手道:“屬下之責,不敢貪功。”
小旗瞧著他年紀輕輕卻一副老成模樣,便故意逗弄他:“你的官責過了,情責還等著呢,諾,回頭。”
陸無為下意識順著上司命令回頭看,便瞧見了跌坐在台階上的美人兒。
小姑娘白色的衣衫上都沾了血,一張如羊脂軟玉的麵上也被濺了血,瓷白的臉,嫣紅的血,像是跌在血泊裏的白薔薇,那雙杏眼驚恐的瞪大,被震懾、嚇傻了,悚然的盯著這麽一幕看。
陸無為回過頭與她對上視線的時候,時雨人都打了個顫,嫣紅的唇瓣變得慘白,眼底似是還含著淚,要哭,又不敢哭。
她本能地向後縮了一下,似是被淋濕的貓想躲避飛馳而來的馬車,想逃離陸無為一般。
陸無為本想走過去的步伐就這麽僵住了。
她怕嗎?
陸無為想,她怕了。
一個任她擺布,聽她的話的小倌,突然搖身一變,抽刀殺.人,嚇到她了。
那,這樣的陸無為,與她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樣的陸無為,她還想要嗎?
之前設想過的一切現在都被揭開了,猝不及防,讓陸無為心頭有些發沉。
他不開口,也不言語,隻麵色冷淡的昂頭盯著時雨看了半晌後,轉而繃著脊梁,麵無表情的隨著其餘校尉一起去處理人牙子,和排查其餘的恩客——他刻意忽略掉了時雨。
要他還是不要他,他要時雨自己做抉擇,如果時雨不要,他絕不會逼上去。
他永遠不會低頭去求別人留下來的。
他這雙手沾了不知道多少髒血,多數時候做的事情,比那些小倌更髒,更駭人,她若是不想要...
陸無為低著頭,拖著一個人牙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
陸無為混在一眾錦衣衛中排查,一轉頭就不見了的時候,時雨還坐在台階上發呆。
她滿腦子亂糟糟的。
陸無為怎麽就突然殺了這麽多人了?
他殺.人怎麽不會被抓呢?
他還跟下麵的錦衣衛講話了!那是錦衣衛啊!
她渾渾噩噩,怔然不能言,隻覺得原先自己的設想全都被打亂了,她本以為陸無為就是個小倌,她要趁他未發跡之前將陸無為牢牢鎖在自己的宅院裏,結果一轉頭,陸無為卻又跟錦衣衛搭上了線。
今日陸無為手起刀落,一刀一個的模樣,怎麽看都不是一個普通人。
想起那些血,那些人,那些飛起來的手臂,時雨便渾身發抖。
她突然意識到,她一個人是殺不了陸無為的,一個宅子,幾個惡仆,幾瓶藥,不是陸無為的對手,她真要是把陸無為硬摁下灌藥,威逼陸無為說出所有知道的事情,那最後倒下的人,一定會是她。
她根本殺不死陸無為。
那怎麽辦?殺不死陸無為,要死的就是她了!
時雨隻覺得一陣陣涼意從後脊直頂上頭皮,又散到五髒六腑四肢百骸,她手腳都冷麻了,惶惶的看著一群錦衣衛挨個兒排查樓裏的客人,沒有嫌疑的就放走,有嫌疑的就帶回北典府司審查。
公子苑的小倌全都被抓了,一切過程亂中有序,唯獨一個時雨坐在台階上,像是被所有人遺忘了一般。
直到都快收尾、準備查封這家公子苑的時候,才有一個錦衣衛校尉走上前來,與時雨道:“姑娘,即將封苑了。”
這是告訴時雨,得趕緊走,別在這傻坐著了。
時雨渾渾噩噩的站起身來,望著錦衣衛校尉那張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忍住,問道:“剛才那個...小倌,陸無為,他,他殺了人。”
那錦衣校尉便和她笑了,眼眸裏閃了一絲揶揄的光,但很快又壓回去,故作冷淡的回答:“姑娘,你說那位特好看的玉麵小郎君麽?他可不是這兒的小倌,是我們錦衣衛的暗探,來這兒也不是賣.身的,是來查案的。”
這幾天時日裏,陸校尉被一個小姑娘包下,連著好幾晚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所有調查此案的錦衣衛的耳朵裏,今日終於瞧見了正主,那錦衣衛校尉便故意逗時雨道。
時雨眼前一黑。
錦衣衛啊!
陸無為竟然是錦衣衛啊!
天老爺啊!
誰人不知錦衣衛殺人如麻!她要弄死陸無為,難度有點太大了吧?
“他,他,他是——”時雨磕磕絆絆的問:“什麽,什麽官銜?”
若隻是一個混日子的小錦衣衛力士,說不準威脅也沒那麽大。
“此次回去之後,便要升小旗啦!”那校尉張口就是一大串好話:“前途無量,日後說不準能官拜指揮使呢,我們陳百戶特別欣賞他,親自培養的!”
時雨眼前一黑。
要命啊,竟還是個錦衣衛紅人!
怪不得上輩子能知道上一輩的恩怨,還能一路跑到漠北去找康佳王,甚至還能跑回來殺他們!
時雨險些沒當場暈過去。
這麽厲害的人,她是怎麽都不可能弄死了,但是她不弄死陸無為,陸無為就要來弄死她,她說來說去,不還是死路一條?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來的,渾渾噩噩,一路從公子苑的大門兒晃**出來了。
這時已經是子時夜半了,原本最繁華的紅袖街此時寂靜無聲,錦衣衛辦案,整條街都被清了,人們跑的匆忙,地上的攤還沒收,房簷上掛著的紅燈籠隨著風搖**。
之前的熱鬧喧囂仿佛成了一場夢一樣。
時雨也覺得前些日子的她像是做了一場夢,徒勞無功,現在什麽都做不得了,她茫茫然,尋不到腳下的路,失魂落魄的一個人往街尾走。
她魂不守舍,從未回過頭,自然也就瞧不見,一道身影一直綴在她的身後。
——
陸無為方才一直藏在暗處裏,待到時雨出來了,他便跟出來送。
他想,時雨現下應當是很亂的,所以沒去湊上去,隻遠遠目送時雨走出了紅袖街。
紅袖街外,很多馬車都等著,方才清人的時候,那些小廝家丁都被攆出去了,時雨府的小廝便等在外麵,陸無為瞧見她上了她府的馬車,瞧見馬車跑走了,他才轉而重新回到公子苑。
公子苑的事情還沒結束呢,這裏要查封,裏麵的所有東西都要被封住,轉移到北典府司裏去,除此以外,還要把抓來的一些無罪的小倌、涉嫌有罪的恩客都一一審問,有些要帶回北典府司去審,有些直接在公子苑審。
今日公子苑的恩客一部分被抓了,這一部分裏,就包括李現之。
還是陸無為親手抓的。
他有那麽一點陰暗的,叫囂的,不可與外人道也的小心思。
在時雨舉棋不定,猶豫不決的時候,他不想讓李現之出現在時雨的麵前。
這種不見硝煙的戰爭,陸無為玩兒的很順,他天生便適應藏在昏暗的角落裏,捕獵或絞殺他的獵物和敵人,他是最好的獵人,知道該在什麽時候,用什麽樣的姿態,來做什麽樣的事情。
他挖了個坑,把李現之埋進去了,幾日之內,李現之都出不來,他又挖了個坑,擺在了時雨麵前,時雨進或不進,都由她自己。
陸無為回到公子苑的時候,正瞧見李現之一臉惱怒的與一個錦衣衛道:“我乃是朝廷命官!爾等豈敢無證抓我?”
陸無為進來時,雙方遠遠對上了一個目光,李現之更惱了,他脖頸上的青筋都在顫,似是想撲過來捅死陸無為一般。
他當然想捅死陸無為!
他不知道陸無為是誰,不知道時雨為什麽來這裏找陸無為,也不知道陸無為為什麽跟一群錦衣衛攪和在一起,他隻知道,時雨被這個男人誘走了,他欺時雨年少無知,天真純善,欺騙時雨!
否則,時雨怎麽會涉足這種地方!
——
陸無為瞧了一眼李現之,平淡的收回視線,隨意拉了一個同僚,與對方道;“那白衣公子,仔細審審,似是與此案有些關聯,他是官身,要小心,一切流程都要合規,不要被挑出問題。”
對方並未多想,直接應了:“放心,隻要合流程,天王老子也得下獄。”
別看他們沒有官銜,但錦衣衛這身飛魚服,就算是三品大員瞧了,也得抖一抖。
陸無為是暗子,他說有關聯,那可能是在公子苑中瞧見過,仔細審就是了!
說話間,對方直接奔著李現之去了。
陸無為則淡然的往旁邊一站,靠著柱子,麵無表情的看好戲。
他這人看著冷淡寡言,沉穩聽令,好似生了一副任人磋磨、打斷了牙往肚子裏吞的模樣,但實際上,隻要稍微了解他一點,便會知道,陸無為最是有仇必報。
他是有野心的人,否則不會咬著牙進錦衣衛,不會來做暗探,不會忍耐賣.身,他要憑著自己的本事往上爬,所有與他敵對的人,他都會踩在腳底下。
忍這個字,與他從不搭調,平素沒仇,他都要搜羅一下旁人的罪狀,以備不時之需,現在跟李現之有了一個“仇”,不動手他就不是陸無為。
咬人的狗從來不叫的。
李現之被那錦衣衛拎走的時候,正是夜涼如水的時候,一切喧囂混亂都漸漸被拉下序幕。
公子苑內的屍體被拉走,公子苑被封上,小倌與苑主被拉走,陸無為還得跟著回北典府司連夜審人,李現之連帶其小廝也被抓走,唯獨一個時雨晃晃悠悠的回了府。
她回府之後,沐浴都提不起來力氣,脫了衣裳滾進床榻內,便渾渾噩噩的睡過去了。
時雨睡夢中,又回到了臨死前的那一晚。
昏暗的冬夜,燃燒的火光,箭雨,私兵,土牆上枯黃的草蒼涼的在風中搖晃,尖叫聲在回**,她不記得自己喊什麽了,她隻記得,騎在馬上的陸無為冷冷的望著她,緩緩地向她拉開了弓。
不,不要!
她要站起來,她要跑,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時雨想站起來,但是她卻的身後突然傳來一股巨力,死死地將她摁在了原地。
她回過頭,便看見她弟弟時雲赤紅著一雙眼,與她說:“姐姐,死...也跟我在一起。”
下一瞬,箭矢破風而來——
“啊!”時雨又一次自噩夢中驚醒。
單薄纖細的姑娘哭紅了眼,伏在床榻間,半晌後才茫然的意識到,這又是一場夢。
頭頂上依舊是她的帳,外間的丫鬟聽聞了動靜,驚訝的要往內間走進來,又被時雨趕走,她一個人淚眼朦朧的倒在**,滿腦子亂糟糟的。
怎麽辦?
她實在是想不出辦法,側妃那裏她不敢去,她怕被悄無聲息的死了,陸無為這裏死路一條,他遲早會回來取她狗命的,她想來想去,終於想到了一個特別沒出息的主意。
要不她提前跪了,討好討好陸無為?
時雨越想越覺得這應當是一條活路,她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決定好好想一想,這一回,她該怎麽討好陸無為。
這等事何其難做!
她再也沒辦法安心輕鬆入眠了!
時雨歎了口氣,滿是不安的睡過去了。
——
時雨這一次,依舊是直接睡到午後,估摸著不到未時不會醒來。
午後的康佳王府碧瓦朱簷,花木繁茂,府內唯一的小郡主尚在酣睡,旁的丫鬟小廝幹完了活兒,便都懶散的在府中廊下歇息。
他們康佳王府人少,原先便隻有一正妃,一側妃,後來正妃難產去世後,王爺也沒納過妾,所以隻有一個側妃做主子,下麵兩個小主子。
側妃嚴厲,但側妃常年在董府或外麵走動,甚少在康佳王府留宿,郡主年紀小,心善又貪玩,每日不是睡覺,就是跑出去玩兒,甚少約束下人,就算是有些下人懶怠一些,也不會受罰,小世子常年在外求學,備科考,從不與什麽狐朋狗友出去胡鬧,一個月隻回府幾日,所以康佳王府的日子頗為懶散悠哉。
主子在睡覺,一群丫鬟們便湊在一起閑聊說話,街巷的那家店鋪出了新花樣的首飾,誰院裏的奴婢失手打了什麽東西,她們聊了片刻,突然聽見院外有奴婢來通報。
“各位姐姐。”
時雨的花閣位於王府西,在一處花園附近,周遭圍了一層漂亮的籬笆欄,一群丫鬟坐在欄下,便聽見欄外有人在叫。
幾個丫鬟站起身來,便瞧見了“竹書院”的丫鬟笑眯眯的站在欄外和她們行禮。
竹書院是府內小世子時雲的院子。
竹書是一種大奉常見的書,刻寫與竹木所鑄的竹上,以竹當書,比紙張更好保存,一般來說,隻有有名氣的人的文章能留於竹書上,小世子的院子叫竹書院,已彰顯了側妃對世子的期望。
按理來說,大奉授爵為二十歲,小世子還未曾到二十,不曾授爵,便不可以“世子”相稱,該叫“二公子”的,但是康佳王府上下都知道,雖說世子是出身側室,但是正室裏隻有一個女兒,到時候襲位的,隻有一個小世子。
這是遲早的事兒,早叫晚叫有什麽區別呢?早叫還能討些歡心,為何不早叫呢?日後世子瞧他們誰順眼,那便是平步青雲啊!故而,康佳王府中的下人們對小世子的態度都格外熱烈。
“原是竹書院的姐姐,頂著日頭來“雲中閣”,可是有什麽吩咐?”時雨的丫鬟問。
雲中閣,便是時雨所住的閣樓的名字,取自“雲中誰寄錦書來”。
“回姐姐的話,是小世子來了,嚷嚷著要來見郡主呢,奴婢先來跑一趟,探一探郡主可在府內?”
竹書院的小丫鬟言畢後,便瞧見雲中閣內的丫鬟回道:“郡主還未起身呢,怕是見不得世子。”
“也無礙。”小世子的丫鬟笑眯眯的說道:“世子幼時還與郡主同床而眠呢,一會兒進去說幾句話,不礙事兒的。”
時雨的丫鬟聞言便覺得不妥。
男女大防,七歲以後便不同屋了,但她一個丫鬟,還沒來得及辯駁,便突聽前麵有小廝喊:“世子到——”
小世子一到,這群丫鬟們便都行禮,跪了一地。
穿過回廊、經過柵欄,走入雲中閣院子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郎,生的如皎皎明月,清風爽朗,眉目溫潤帶笑,臉蛋白皙唇瓣粉嫩,因太過單薄,竟有幾分女相,個頭比時雨也就隻高出半個頭,他入了閣院後,掃了一眼那些丫鬟們,並沒有在意,而是徑直走向時雨的閣樓。
那些丫鬟們未得到他的允許,不敢起身,畏他權勢,也不敢攔,就遲疑這麽兩個呼吸的功夫,時雲已經穿入了時雨的閣樓內。
外麵的丫鬟越發不敢出聲了。
而守在外間的丫鬟瞧見時雲進來了,先是俯身行禮,正要開口問好,便見時雲一擺手,壓著她們,讓她們不要說話。
且時雲撩袍便要進內間!
外間的丫鬟一驚,匆匆站起身來,剛要說“郡主還在睡呢”,便被一旁的時雲的丫鬟拉了一把。
“世子與郡主親近,豈容你等亂攪?”時雲的丫鬟高高抬著下頜,語氣不善的道:“都下去,莫擾了世子清淨!”
隻這麽一抓,時雨的丫鬟的氣焰便被壓下去了——誰人不知,時雲日後是要繼爵位的人?董側妃可是時雲的親生母親,她們哪兒敢真的去攔呢。
——
雪綢雲帆靴踏過門檻,邁入了午後靜謐的女子閨房內,阿姐貪涼,屋內放了很多病,淡淡的冰氣在廂房內蔓延,比外麵的灼熱炎夏不知涼了多少,但是時雲進來的時候,隻覺得胸膛間一股灼熱直頂頭皮,幾乎要將他燒灼了。
時雲那張如水月觀音的麵上浮現出了幾分潮紅,將他那張麵若好女的臉襯得格外緋然。
今日他本該在國子監讀書的,他雖身有爵位,但光襲爵,不能入朝堂,隻能享樂,不能掌權,自然不能將康佳王府與董氏發揚光大,故而他在國子監深耕勤讀,打算以科考入朝堂。
他平素都是月底才會回家一趟,但今日,他的貼身小廝找到國子監來,與他說了一通大事。
阿姐竟然要與李現之退婚!
一想到此時,時雲便覺得胸腔都跟著嗡鳴,人走在路上,卻如同立於馬背上一般,每一步都走的顛簸搖晃,他的麵上浮起了醉酒一般的潮紅,一雙清冽的眼底裏滿是激動的光。
他在國子監內讀書,知道的不多,隻有幾個小廝偷偷打探過,據說是因為李現之跟旁的姑娘糾纏不清,叫阿姐發現了。
阿姐縱然是喜愛李現之,卻也懂什麽叫自尊自愛,康佳王府的姑娘,不可能嫁給一個成親前便與旁的女子糾纏不清的男子。
他的阿姐...不嫁李現之了。
阿姐,他的阿姐。
時雲踏入廂房時,便瞧見屋內時雨尚在酣睡。
她的衣物隨意扔擲在地上,外袍不知去了哪裏,內襯、鞋襪、小衣丟的到處都是,廂房內都泛著一種讓時雲迷離的女子的芳香氣。
阿姐向來貪睡,每每睡時,總愛團著一團被子,人也不老實,一隻嬌嫩的粉足探出帳內,其餘人影都掩蓋在朦朧的紗帳間。
時雲隻遠遠看了一眼,便覺得一股火在燒灼,幾乎要將他燒起來了。
這是他的。
俊俏的小郎君癡迷的向前走過兩步,鞋履踩過柔軟的地毯,在走到紗帳、觸碰到那隻玉足之前,時雲堪堪止住了腳步。
不行。
他不能再往前了。
不能嚇到阿姐,阿姐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時雲在紗帳前佇立了許久,最終緩緩蹲下身,撿起了一條半透明的紗織綾羅絲襪。
這襪是綢絲質的,在廂房內被冰氣浸的發涼,時雲握在手心裏,整個人被那順滑的質感激的在發抖。
他顫抖著將這襪塞到了他的袖口間,過了半晌,才挺直了腰杆,赤紅著眼,從廂房中邁步走出來了。
廂房門口的丫鬟們是何臉色,他瞧見了。
時雲當然知道,他此番舉動太過冒險,他不該如此的,若是叫娘知道他對阿姐的心思,阿姐是決計活不成的。
但是他忍不住,他一想到阿姐不再喜歡旁人,他就覺得心如擂鼓,魂魄像是浸在濤濤岩漿水中一般,灼熱的肆意流淌。
時雲自廂房內出來後,冷冷掃了一眼周遭、外門門口處的丫鬟,道了一聲“阿姐在睡,莫要出聲”,隨即,才從時雨的雲中閣內離開。
時雲自雲中閣內離開,坐上了府內的抬轎,行了兩炷香才回到他的竹書院。
竹書院內一片寂靜,其中的丫鬟小廝都是由董側妃精心挑選的,每一個都可以為時雲赴死,但是每一個也都不是時雲的人,有些事,隻有時雲身邊的小廝和丫鬟才知道。
比如,時雲對他阿姐的...愛戀。
對,愛戀。
時雨從八歲起便知道,他的阿姐不是他的親阿姐,是他偷聽到的,他曾親自問過董側妃,董側妃沉默了許久後,便與他說了真相。
“董府需要一個世子。”
“這個世子必須是你。”
“時雨不是康佳王的血脈,隻是一個孤兒之女。”
“這件事,要瞞一輩子。”
可時雲不想瞞一輩子,他想要他的阿姐。
所以他拚命讀書,他進國子監,他要挑起康佳王府和董府的大梁,等到他能左右一切了,他便找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將他的姐姐藏起來。
吻遍姐姐身上的每一寸。
不管到時候,姐姐是他人.妻,還是旁的什麽,都要回到他的身邊。
他本以為要等很久,可是誰能想到呢?峰回路轉,姐姐竟然不嫁人了。
不嫁人了...
少年郎纖細白皙如女子的手指在袖口中一遍又一遍的繞著那隻綾羅絲襪,用指尖來回的摩擦,像是他揉的不是那絲襪,而是阿姐嬌嫩的肌膚。
“世子,到了。”恰好此時,抬轎停下,一旁的小廝躬身說道。
時雲睜開眼來,緩了緩呼吸,從轎子上走下來,一路經過長廊、踏過青石板,走回到他的院中,又途徑一片青樹林,入了他的書房。
書房中窗明幾淨,丫鬟早已泡好清茶,香氣嫋嫋散開,時雲一側頭,所有丫鬟和小廝都如流水般撤下,隻有他的兩個心腹護衛留在了書房內。
他今日,除了看姐姐,還有一件要事要辦。
“事情辦得怎麽樣。”寬敞明亮的書房內,時雲坐在了書案後的椅子上,手指依舊百無聊賴的繞著那條綾羅絲襪,漫不經心的問。
他生的好,人又是單薄隨和的模樣,坐在椅子裏的時候,身上的絲綢書生袍堆積出好看的褶皺來,看上去像是毫無心機的五陵少年。
但跟久了時雲的護衛都知道,時雲並不像是他外表的那樣純善溫和。
不提旁的,光是竹書院裏受罰致死的奴仆便有不下十位,隻是捂得好,全以暴斃為名送出了,沒旁人知道而已。
這位小世子,頂著一張溫柔公子的皮囊,內裏卻是個狠辣陰戾的性子。
此時,時雲的目光淡淡的落下來,下首的兩位護衛卻猶如被蛇盯上了一般,立刻挺直脊梁,抱拳回道:“回世子的話,人已經找到了,就在小雲村裏,與一老父生活在一起,現下正在做錦衣衛,姓陸,名無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