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時雲的麵上浮現出了幾分譏諷的笑意。
這是那位王妃的姓氏。
當初, 董側妃本想趕盡殺絕,但是偏生,她派出去的人手裏有一個人曾受過陸王妃的恩惠,為了陸王妃, 背叛了董側妃, 抱著孩子跑了, 十幾年不敢冒頭。
董側妃麵上不動聲色,每日依舊循規蹈矩,安安穩穩的過著日子,背地裏不斷排查京中的人,和漠北康佳王身邊的人, 每一點蛛絲馬跡她都會親手摁死, 每一天都沒鬆懈過。
數十年如一日,過得如履薄冰。
但董側妃從來沒怕過。
她敢做,就從不怕輸。
最開始這件事董側妃都是一個人辦的, 後來時雲知曉之後,董側妃便將這件事也分給了兒子來辦——她從來不會將她的兒子當成一個廢物來養, 她給時雲護衛, 教時雲禦下,培養時雲野望,從不吝嗇權勢與錢財,也不會寵溺他, 她會親自讓他看看那些淋漓的血。
她親口告訴時雲,不要在乎善惡, 那是最沒用的東西。
善良, 是弱者的自白,是軟弱的別稱。
人, 隻有成敗。
時雲從小就知道,好東西,從來不會隨隨便便就落到他的手上,董側妃能給他的,隻有這麽多,其餘的,如果他想要,就要自己伸手去搶。
他的爵位要搶,他的官途要搶,他的阿姐——
都要搶。
“無、為。”時雲念著這兩個字,隻覺得可笑。
“好一條喪家之犬啊。”時雲溫潤的麵頰上帶著幾絲輕笑,眉間一挑,若與友人調笑般道:“家破人亡了,竟還想“無為”,何其懦弱。”
下麵站著的兩個護衛不敢發出任何言論,連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
主子的事,勿探勿問,隻聽吩咐。
上一次有個膽大包天的護衛,接了主子的話茬,說得好也便罷了,偏生又一句話踩到了主子的痛處,轉頭便被人拎下去了,再也沒出現過,估計早都荒山埋骨了,他們可不敢亂說話。
活的越久,嘴越嚴。
“今日邀約錦衣衛的袁百戶出來一敘吧。”時雲眼底裏那點淺薄的笑意很快便散了,他抬眸,看向桌前站著的、如同兩道雕塑的人,道:“錦衣衛的事情,自然要交給錦衣衛來辦。”
袁百戶,本名袁散,正是錦衣衛的一個百戶,出身貧寒,但極擅長鑽營,曾為了搭上康佳王府的邊兒,多次來與時雲獻殷勤。
百戶這個職位吧,說高不高,但是說低...偏生又是錦衣衛,百官皆懼,不得交惡。
時雲不缺人用,他後有母族董氏,前有康佳王府,自己又是要襲爵的人,且還有滿腹經綸,大好前途在望,點個實官之後,便是京中翹楚了,本來是不怎麽在意這個袁散的,隻與對方擺出來一個可交的姿態來,沒有得罪,沒想到兜兜轉轉,竟還要拜托到對方頭上去。
錦衣衛內部也是分派別林黨的,其內傾軋也多,死兩個人很正常。
袁散想搭他的邊,他便給袁散一個機會。
能讓這個人,悄無聲息的死在錦衣衛裏,和他們康佳王府的人沒有半點交集,那就最好了。
時雲吩咐過後,那兩位護衛應了一聲“是”,轉而下去。
書房的門一開一關,兩個護衛的腳步聲整齊劃一的離開,隻留下時雲一人。
他坐在寬大的座椅裏,腦子裏想著陸無為,然後慢慢將袖口中的綾羅絲襪抽出來,憐愛的摩擦在他的脖頸間。
阿姐——
那時的時雲還不知道,他摯愛的阿姐,他,和他那位素未謀麵的,有一部分父係血緣的親哥哥,早已在命運的安排下,將彼此的生命線攪和的一團亂麻,偏生三人都不知曉,依舊按著自己的軌道,不斷向前,奔赴到書卷的下一頁去。
——
午後,申時。
北典府司內。
北典府司坐落在麒麟街街尾的一處破舊宅院裏,占地極廣,入了府門,先是一個演武場,演武場上多是受罰的錦衣衛,北典府司規矩嚴苛,若有觸犯者,十五鞭起步。
走過練武場,再往前便是一處單獨的衙殿,那是指揮使所辦案的地方,旁邊則是一些辦案的大殿,裏麵是千戶和百戶,經過大殿後,是檔案室,便是詔獄入口。
北典府司內,最低級為力士,隨後是校尉。
在往上,便是小旗,總旗,百戶,副千戶,千戶,副指揮使,指揮使。
詔獄中,隻有小旗才有資格自由出入。
陸無為在北典府司內熬了兩年,從十六熬到十八、一個錦衣力士一路熬到錦衣校尉,已經算是早的了。
若是再算上他此次的功勞,他十八歲便可成錦衣小旗,算是錦衣衛中脫穎而出的新人了。
隻是現在案子還沒結,按他的資曆,現在是進不得詔獄的。
但是因為他是暗棋,一些人、事需要他來指認,所以他還是下了一趟詔獄,從昨夜後半夜,一直待到今日的申時。
他昨夜一夜未眠,今日白日也未曾休息,一直緊繃著一口氣審訊,套話,身體雖還能撐住,但神誌很疲憊。
他很累,渾身的力氣都被榨了一遍,像是被壓出汁水的橘果,隻剩下軟綿綿的、堆積在一起的果肉,疲憊的想要找個地方,安靜的待著。
直到申時,這一輪審訊才結束,他從陰冷的地下詔獄裏出來,隻覺得一股熱風卷到身上,帶來了幾絲蒸煮的燒灼之意,一起上來的同僚難得的有些放鬆,三三兩兩的說著此案的事情,偶爾閑聊幾句旁的。
聊著聊著,話題便落到了陸無為的身上。
“陸校尉要往何處去啊?”旁的同僚擠眉弄眼的問:“那位貌美小娘子,可還要來包您的夜?”
周遭的人想起那些事兒便跟著哈哈笑,還有人學時雨那日的喊話:“夜夜無眠,度日如年啊!”
陸無為麵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也不言語,不回他們的話,但是卻隨著他們的話想到了那個嬌嬌嫩嫩的姑娘。
想到那個姑娘,原先被榨出的汁水似乎又回到了他的骨肉裏,帶回了清新的氣息,驅散了幾分倦意。
但陸無為依舊不言語,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似的。
任是最善觀顏的錦衣衛,都看不出陸無為在想什麽。
四周的錦衣衛便也覺得沒趣,不再講那些話逗弄了。
陸無為依舊如同往常一般交班,確認無誤後,神色淡然的離開了北典府司。
從北典府司出來後,他途徑到公子苑,那裏已經被查封了,此時是白日,紅袖街旁的樓苑也都沒開,四處一片蕭瑟,他離開此處,又途徑了時雨當日帶他來,買給他的宅院。
陸無為站在宅院後門處站了片刻後,轉而離開,回了城外小雲村裏。
他早已換下了錦衣衛的服飾,免得驚擾村裏人,村中人多愚昧,對官兵有天然畏懼,反而會更麻煩,他也從未與村人說過他是錦衣衛,隻說他還在鏢局走鏢。
故而他每每出任務,半個月不回來,旁人都以為他去外麵走鏢了。
今日陸無為回了家後,發覺他老父還在睡,便輕手輕腳的回了他自己的右間。
他的老父沒有多長時間了,已是藥石無醫,每日都在昏睡,清醒的時間隻有那麽一時半刻,偶爾才會和陸無為說一句話,陸無為能做的,就是多看看他,最後陪陪他。
回到右間裏時,陸無為如往常一樣清理灰塵,重新鋪床,以井水洗漱,冰涼的井水流過他滾燙的身軀,又被他的體溫蒸發,他回到房間時,瞧見了時雨送給他的那些禮物,有片刻的怔然。
在無人發現的角落裏,陸無為終於露出了幾絲茫然與隱隱的失落。
今日她沒來,那...明日呢?
說要拜訪他父的,不當言而無信的。
她還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