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莫渝剛從軍營回到攬華殿,就發現沈言正等著他。
沈言聽到聲音,轉過身道:“你回來了,為師等了你一炷香了。”
“師父前來所為何事?”百裏莫渝道。
“承禦園偏殿之事。”沈言道。
百裏莫渝聞言坐了下來,道:“師父有什麽想問的?”
“陛下說你同那皇後張岄遙是舊時愛侶。”沈言道。
“陛下是這樣說的?”百裏莫渝語氣裏帶了絲慌亂急切道。
“常言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與陛下都是我的徒兒,我理應不偏不倚。情債之事確實不能三言兩語就說清,就算我是你們的師父,也不能替你們做決定。”沈言道,“我來是告訴你陛下的意思,陛下並不喜歡張岄遙,這場聯姻不過是政治婚姻,倒是苦了你們一對情侶被拆散,不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百裏莫渝的目光閃過黯然之色,道:“陛下在天牢裏已經同我說過了,說他想成全我們,放我們走。”
“刑部尚書張笙乃陛下的左膀右臂,他的女兒無論如何陛下都必須給他幾分情麵,此番陛下是冒著同刑部尚書張笙離心的風險,賜了你和張岄遙的死罪,陛下本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會有死囚犯替你們死,你們隻管等著被送出宮即可,到時候山高水遠,沒有誰再阻礙得了你們,可你為何要橫生枝節?”沈言道。
“不,師父,莫渝不是兒女情長之人,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就逃避責任,在莫渝的心裏,守護陛下和江山比任何事都重要,我是不會拋下陛下自己走的。”百裏莫渝道。
沈言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道:“你若真的同張岄遙就這麽走了,為師倒會後悔收了你這個徒弟,不過你該提前同我們商量商量,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不僅你的名聲有損,陛下同張笙那裏也不好交代。”
百裏莫渝目光中帶了疑色道:“我已讓許由賀替我告訴陛下,說我已想到辦法解決此事,讓陛下不用替我憂心煩懣,為何陛下還是在早朝宣布了聖旨?”
“何時的事,聖旨宣布前為師一直同陛下在一起商討此次科舉事宜,並沒有見人來求見陛下。”沈言疑惑道。
“那可能是中間出了什麽差錯,”百裏莫渝道,“事情已經過去,就算了。”
“你還是去跟陛下好好道個歉,做師兄做成你這樣,實在是該汗顏。”沈言道,“你可千萬要好好說,陛下他吃軟不吃硬,你哄哄他,這氣就消了。”
百裏莫渝噗地一笑道:“師父說得好像陛下他是個小孩子似的。”
“為師教了陛下四年多,陛下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就是小孩子心性,日後你同他相處多了,便知道了。”沈言道。
“師父是如何與陛下相識成了陛下的師父的,據莫渝所知陛下三歲就被送出宮了,十一歲才回的皇宮。”百裏莫渝道。
“我收這個徒弟啊,是被他給逼的。”沈言失笑道,“我壓根兒沒打算收徒,是陛下他自己找上門來的。”
百裏莫渝起了興趣,追問道:“師父快同莫渝講講,陛下他是如何拜到您為師的。”
沈言神色追憶,語道:“那是陛下七歲的那一年。”
九年前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據說那座高山上,住著一個大隱之士。
遠山雲霧繚繞,仿似真住著一位神人隱士。
一個男孩裝扮的人奮力登上了這座高山。
這是七歲時的蕭北情。
蕭北情身上的衣服因為攀爬已經皺巴巴,臉上被荊棘劃出了幾道痕,小手也沾上了泥。
但在看到前方不遠處似乎有一座茅屋時,他以手擦汗,露出了爛漫無邪的笑容。
蕭北情走到了茅屋前,在門口叫道:“有人嗎?”
無人應答,但茅屋卻是開著的,蕭北情左右看了一眼,走了進去。
蕭北情好奇地四處張望,見屋內隻一張床,一個桌子,桌子上放著茶壺水杯,陳設簡單,唯一不同的是四周都掛滿了書畫。
蕭北情走到一幅書畫前。
這一幅畫的是一隻鳥站在一塊山石上,其上竹葉疊疊。
上麵的題字是草書,蕭北情認不得,他隻認出了落款。
“沈謙。”蕭北情將之念了出來,抬手觸上了畫作。
也就在他觸上畫作的同時,一聲輕咳響起,蕭北情驚得猛然抽回了手。
蕭北情隻見一個滿臉胡須的人走了過來,初見生人,蕭北情有些害怕。
卻聽那人說話很溫和道:“你是哪家的娃娃,為何跑到了老夫這裏?”
蕭北情的心暫時一鬆,一口娃娃音道:“我是來找隱士高人拜師的,你是高人嗎?”
沈言一笑,摸著胡子道:“你看我像高人嗎,就是個邋裏邋遢的糟老頭子罷了。”
蕭北情眉眼狠皺,仿佛遇到了什麽極為難解之事。
最後他道:“我看你明明不老,聲音如此年輕,為何要把自己整成糟老頭子的樣子?”
“哈哈哈你這小娃娃竟如此難纏。”沈言大笑,“我的確不老,不過我可不收徒,你還是下山去吧。”
沈言說完自顧自地去坐著給自己倒茶喝了。
蕭北情卻沒有立即聽他的話,他走到沈言麵前,瞪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道:“你是叫沈謙嗎,那我稱你為沈夫子如何,若覺得不好聽,那我喚你沈先生、沈師父都行,總之,你收我為徒吧!”
沈言還未答話,蕭北情便向他跪了下去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沈言像受到驚嚇般猛然站了起來,他指著地上的蕭北情不可置信道:“我都說了不收徒了,你這是作甚,苦肉計我可不吃,你跪三天三夜我也不會收的。”
話道完沈言無語望天,自言自語道:“不行,我想起來後山的魚還需要我照顧,我得走了。”
蕭北情呆呆地看著他,隻聽他又對自己道:“你千萬別待在這裏,這山上可是有野狼,等天黑了就出來了,你這麽小個,若是把你吃了,你家人都找不到你的骨頭你知道嗎?”
蕭北情一時被嚇住,直到沈言走了許久他才站起來跑出門去,可哪裏還能見到沈言的身影。
眼看天色將暗,山裏鳥叫蟲鳴,聽在蕭北情耳裏仿佛真幻變成了野狼的叫聲。
他捂著耳朵急慌慌地按著原路跑回去。
沈言看著蕭北情遠去的身影,摸著胡子笑了笑,心道果然是個孩子,不經嚇。
而後他又回了茅屋,完全沒把這孩子放在心上。
翌日蕭北情並沒有來,沈言就將他忘了。
然而在第三天,蕭北情又來了。
沈言聽到聲音出去看時,見他手裏還拿著好幾個未點燃的火把。
蕭北情拿著火把目光灼灼地盯著沈言,叫沈言覺得他那眼神看起來凶凶的。
沈言愕然道:“你不會是拜師不成,想要一把火燒了我這茅屋吧?”
蕭北情一聽,連忙將火把往身後收,又似乎覺得不妥,把那火把拿回前來道:“不是不是,師父誤會了,是前日裏師父說此處有狼,我問了別人,狼怕火,所以便多帶了幾束火把來,這下我就能待在這裏,等到師父收我為徒了。”
沈言仿佛見了鬼了,這麽難纏的小鬼真是頭一次見。
隨後他突然“砰”的一聲把門關了,蕭北情急了,連忙把火把扔了上前使勁兒拍門道:“師父你開門啊,我是真心誠意來拜你為師的,初離不拜得你為師,是絕對不會走的,還請師父告訴初離,你到底怎樣才肯收我為徒啊!”
沈言刻意冷著聲音道:“我最後再跟你說一次,我不收徒,你最好快點離開,別讓我煩了你把你轟走,那樣我們誰麵上都不好看。”
蕭北情聞言垂下了頭,貼在門上的手也鬆了下去,沮喪而失落地低聲道:“師父......”
蕭北情在門口等到太陽落山沈言依舊沒有開門,蕭北情唯有無奈地走了,臨走前定定地望了一眼那茅屋,好似下了什麽決定。
翌日,蕭北情大老早地上了山,這一次他打算換一種方式,不直接拜師,隻跟在沈言身邊幫他做事,以圖徐徐打動他。
但是無論蕭北情如何找,都沒有在他記憶中的地方找到那間茅屋。
那茅屋就好像憑空消失,從未存在過。
蕭北情就好像失去了什麽無比重要的東西,他急切慌亂地在山上四處奔跑尋找,都毫無蹤跡。
眼看黑壓壓的一片烏雲聚集,天色陡暗,一場傾盆大雨將至。
蕭北情卻再沒有力氣走了,他蹲了下來,任憑雨水一滴一滴地打在了身上,任憑狂風暴雨將他吞噬。
隻嘴裏依然念著“師父”二字。
他昏倒在了泥水之中。
當他再次醒來時,已然身在沈言的茅屋,這一切恍若夢境。
沈言擠幹毛巾的水,換掉了蕭北情額頭上的一塊毛巾。
“這燒總算是退下來了。”沈言道,“你感覺怎樣?若實在不舒服,我帶你下山去求醫。”
蕭北情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沈言道:“我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沈言說完正打算起身,蕭北情猛然抓住了他的手道:“師父你別走。”
沈言看著緊抓著自己的那隻小手,哭笑不得道:“我不走,我隻是去把這水倒了。”
沈言指了指他剛才浸毛巾的那盆水,蕭北情順著看去,這才不好意思地鬆了手。
沈言將水倒了又回到蕭北情床前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顧初離。”隨後蕭北情又急忙道了一句,“‘憶昨東園桃李紅碧枝,與君此時初別離。’的那個初離。”
沈言聽後失笑道:“小小年紀,都會背詩了。”
“初離不小了,初離已滿七歲,可以拜師了,請師父收我為徒吧。”蕭北情從被子裏出來直接在**向沈言跪下道。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父母呢?”沈言道。
蕭北情垂下頭,頹喪道:“我父母不要我了,我養母也死了,我現在借住在一個大哥哥那裏。”
沈言見狀,不由地動了惻隱之心,他摸了摸蕭北情的頭道:“你別難過,從今以後我就收你為徒,你是我沈言的徒兒,日後不會再孤苦無依。”
“真的嗎師父,你終於肯收我為徒了!”蕭北情心花怒放地從**站了起來,跳下了床跪在地上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快起來,你這病都還沒好,好全了再拜不遲。”沈言溫言道。
“多謝師父!”蕭北情高興地站了起來,隨後他目光看到了牆上的書畫,問沈言道,“師父,你剛剛說你叫沈言,那為什麽這些畫上麵寫的都是沈謙?”
“師父姓沈,名言,字謙。”沈言道。
“原來如此。”蕭北情恍然大悟道。
“等你長大了,師父也給你取字。”沈言道。
“多謝師父,不過初離這名字就是我自己取的呢。”蕭北情道,“師父可以一直叫我初離啊,不然叫離兒也行。”
“嗯,那師父就叫你離兒。”沈言應承道。
“師父,”蕭北情想起他昏迷前遇到的事,問道,“為什麽任離兒如何找,都沒有找到師父的茅屋,離兒走的明明還是之前那條路。”
沈言揚起了笑道:“你跟為師來。”
蕭北情跟了出去,見沈言走到門外不遠處停了下來。
“你看地上,看到了什麽?”沈言道。
蕭北情仔細看了看,什麽都沒看出來,他搖了搖頭。
“你再看那裏。”沈言道。
蕭北情順著沈言手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不過幾塊石頭,頂多奇形怪狀一點,於是道:“就是幾塊石頭,這些石頭山上到處都有,沒什麽特別的啊?”
沈言露出了一副高深莫測的笑容道:“這就是為師今天給你上的第一課。”
蕭北情大為不解道:“石頭?上課?師父,我們不是在談論為何徒兒怎麽找都沒有找到師父的茅屋嗎?”
“就是跟這些石頭有關,”沈言道,“這就是一個小小的陣法,乃奇門遁甲之術,依靠這石、這山、這霧,以及其他各種因素,才形成了這個陣法,幹擾了你的視線和方向感,所以你才找不到為師的茅屋。”
蕭北情搖了搖頭,直白道:“不懂。”
“哈哈哈,”沈言笑了起來,“等你學成了為師所有的本事,那你就出師了,日後也能做個隱士高人,想收多少徒弟就收多少徒弟。”
蕭北情撇嘴,一副嫌棄的樣子道:“還想收多少徒弟就收多少徒弟呢,師父明明連我一個徒弟都不肯收,徒兒這叫三顧茅廬才打動了你,真是倚老賣老。”
沈言嘴角抽了抽,頗為不自在道:“為師這不是看你喜歡拜師,應該也喜歡收徒,所以才這麽說的嘛。”
“哼。”蕭北情一副不理人的樣子。
沈言頓時覺得自己不是收了個徒弟,而是招來了個小祖宗,他連忙哄道:“是師父錯了,師父不該把你晾了這麽久,還害得你淋了雨,師父日後定然傾囊相授,就請顧大小姐原諒為師。”
沈言說著還向蕭北情拜了下去。
“大小姐”三個字可把蕭北情嚇了一大跳,他驚得退了幾步道:“師父,你在說什麽,什麽大小姐?”
“哎,”沈言歎氣道,“淋了這麽大場雨,如何看不出你是女娃啊。”
蕭北情突然害怕道:“初離是女子,師父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沈言連忙寬慰道:“怎會,師父既然收了你為徒,就斷不會半路扔下你,無論你是男孩還是女孩,從此以後都是我沈言的徒弟。”
蕭北情激動得立馬向沈言撲了過去,抽泣道:“我終於有師父了,我再也不是一個人了,嗚,有師父護著的感覺真好。”
沈言摸了摸蕭北情的後腦勺道:“可憐的孩子,離兒別哭,日後我們師徒倆相依為命,隻要師父有一口飯吃,就不會少了你的。”
“嗯。”蕭北情將沈言抱得緊緊的。
這也是舅母死後,在蕭北情離開兗州刺史府如乞丐孤兒一般漂泊無依了一年後他再一次感到了家的溫暖。
這一次,就算撒潑打諢,也不會讓沈言棄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