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今日便是女皇登基之日。

沈顏已經在蒸籠前守了幾個時辰,隻為了一遍一遍測試出最合適的時辰和火候。

這是最後的步驟,天亮前,一定能做出她最滿意的胭脂。

宋星然看著她疲憊的樣子,本想勸她歇息一會兒。但他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他知道,即便是最為簡單的步驟,她也一定不會鬆懈。

安靜的等待在夜晚顯得格外漫長。

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有雜亂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平靜,讓氣氛都變得緊張起來。

宋星然看了屋內的沈顏一眼,然後拔出長劍守在了門口。

來人有數十個之多,且個個武藝不凡,一看便知是軍中的人。

隻是沒人想到安遠侯的叛軍竟然敢在這種時候偷偷進城。

一炷香過去了,宋星然仍然呈攻擊之勢。身上傷口滲出血來,再加上體力不支,他整個人已經開始搖搖欲墜了。

但即便到最後一刻,他也絕不會放棄。

“好了!”

宋星然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他就知道她一定可以。

那些叛軍還想要衝進去,身後卻傳來了腳步聲,周堯所帶領的禁軍將他們團團包圍。

“小顏!”

“沈顏!”

陸福柔和蘇文玥也都過來了,而和她們一起的,則是宮裏的上官女官。

上官女官目光掃過渾身是傷的宋星然和一臉疲態的沈顏,說道:“你們有沒有想過,今日已經是陛下登基大典,即便你的胭脂送到陛下麵前,陛下也有可能不會喜歡?”

沈顏心中一緊,宋星然卻握住了她的手,說道:“即便如此,我們也盡全力做了我們能做的事。”

“可是陛下對沈鈺珊獻上的胭脂‘絕世’十分滿意,‘絕世’用的是世間罕見的材料,珍貴無比,乃世上最好的胭脂,你們又憑什麽取勝呢?”

“既然是比的是胭脂,那我自然是憑我的胭脂取勝。”沈顏自信地說道。

上官女官聽聞此話,眸光閃爍。突然覺得,也許會有奇跡也未可知。

宋星然看著沈顏,雖然傷痕累累,眼中卻是安心自在的輕鬆。兩人相視一笑。

“我們進宮吧!”沈顏朝他伸出了手。

“好。”宋星然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不管結果如何,隻要他們還在一起,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原本以為要費一番周折,沒想到即將前往登基大典的女皇卻答應見沈顏一麵。

讓沈顏意外得是,女皇根本就沒有用“絕世”!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可過得真快啊!”女皇感歎了一聲,似是想起什麽,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又說道:“朕年輕的時候,容貌極為豔麗,或許不是最美,卻也無人能壓過朕半分。”

“就如這盒胭脂一般。”女皇手上拿著的,正是“絕世”。“絕世”是顏色濃厚的胭脂,確實和女皇的容色一般,豔麗到極致,便無人可以與之比肩。

“可那又如何?到了朕這般年紀,便知道,那一副皮囊便是再好看,又有何用?先帝愛我敬我,難道僅僅是因為一張臉嗎?”

沈顏心道“自然不是”,卻沒有開口。這個結果,女皇心裏清楚得很。

“你的胭脂呢?”女皇突然開口問道。

沈顏將胭脂呈上。樸素簡單的盒子,打開一看,嫣紅的顏色雖美,乍一看卻並無特別之處。

女皇抬眼看向她,問道:“你給朕做的胭脂,如此普通?”

眾人心中一緊,普通的胭脂,女皇定會生氣吧?

沈顏卻無所畏懼,不卑不亢地說道:“陛下,您已經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來裝飾自己了。”

絕世的胭脂,絕世的容顏,又如何比得上這位從古至今唯一的女皇帝呢?

眾人驚異於沈顏敢說這樣的話,女皇卻淡淡地笑了,“繼續說。”

“我的這盒胭脂,沒有傳說中的紅珠,也沒有任何珍稀的材料,它所用之材料普通且隨處可見。但它又無比珍貴,可以說,這世上任何材料都沒有比它珍貴的了!它的珍貴甚至和陛下無一處不契合!”

“普通又珍貴?”女皇來了興致,問道:“是什麽東西呢?”

“是林間的花草,是日照、是月光、是清風、是霜露。”沈顏將製作方法一一解說,當初的花是她和宋星然親手采摘,挑出其中最為鮮嫩的花蕊,又日日夜夜守著,在月光下風幹,在日光下炙烤,期間不斷挑選、不斷調整,經曆數十日,最終才做出那麽一點點最為細膩的花粉,最後用收集的露水浸潤,蒸幹,才做出這一盒胭脂。

它的質地無比細膩,而它的顏色,既非寡淡無味,又非濃妝豔抹,反而與使用之人相得益彰。

“日、月、風、露,代表得正是這個天下,當天下百姓可以自在隨心地沐浴日月,承恩風露的時候,便是最好的盛世!而您是天下之主,一定會帶來太平盛世!”沈顏仰望女皇,誠懇地說道:“陛下,這盒名為‘盛世’的胭脂獻給您!”

眾人被她鏗鏘有力的話語震驚了,女皇也目光嚴肅起來,手輕撫那盒胭脂,眼中流光溢彩。

上官女官將沈顏送出宮,臨走時,才跟沈顏說道:“陛下喜歡你做的胭脂,你所求之事她允了。”

沈顏心中一震,險些落下淚來。經曆這麽多,她終於可以為沈舒、為那些被沈鈺珊所害的人討回一個公道了。

“不僅如此,陛下還想恢複你的身份,冊封你為縣主。”上官女官遲疑了一下,才說道:“但陛下要你接任尚宮局尚宮一職,你可答應?”

沈顏愣了愣,上官女官又說道:“你或許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入宮為官,你失去的是自由,但你將獲得的卻是權勢地位以及尊貴的身份。”

“你看那裏,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走上那個地方。因為隻要你站得夠高,就能夠將那些欺辱你、傷害你的人全都踩在腳下。”

順著上官女官的目光,沈顏看見的便是那座巍峨雄偉的宮殿。她高高在上,俯瞰眾生。

她回頭,前麵卻是宮門。宋星然、福柔還有蘇文玥都還在等著她。

“多謝陛下的好意。”沈顏微笑著說道:“但我這雙手,隻會做胭脂。”

登基大典結束後,女皇派兵清剿了叛軍,安遠侯等叛亂之人都死在了戰場上。

與此同時,女皇陛下親自將沈鈺珊的所作所為公告天下。

她害死親人,殺死自己的生母,為了達到目的所做的一切,都被天下人所知。

那些曾經對她稱讚有加的人都不敢相信這樣一位大美人竟然會做出這樣可怕的事。

正在準備婚宴的蘇母嚇得連忙撤了家裏所有的大紅“喜”字,又追回已經送出去的請柬,生怕惹禍上身。

但沈鈺珊並沒有被定罪。

沈舒的死,沈鈺珊隻是見死不救,沒有直接的責任。

替她收尾,送走知情的下人的是盛安公主。而殺死這些下人滅口的則是趙嬤嬤,沈鈺珊依舊沒有直接的責任。

哪怕林映月的死,沈鈺珊也不過是刺激了她的神智,她被馬車撞死說到底也與沈鈺珊無關。

而之後打死做胭脂的老師傅,逼迫寨子裏的人冒死去摘紅珠,其實也跟她沒有直接關係。

唯一可以將她定罪的隻有和叛軍勾結這一條。

但這會牽連到整個沈家。

不過,這也不是沈顏想要達到的目的。

也正是因為沈鈺珊所做的那些事都不能將她定罪,所以沈顏才會費盡心思讓天下人知道這一切。

為一己私利對親人見死不救有沒有罪?

為隱瞞自己的錯誤利用親人殺人滅口有沒有罪?

刺激生母讓她瘋癲致死有沒有罪?

為達目的不擇有段有沒有罪?

……

沈鈺珊究竟有沒有罪,她要讓天下人來評判。

沈鈺珊得知女皇並沒有定自己的罪時還鬆了一口氣,可很快她便發現情況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好。

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盛安公主的女兒了,而沈敘也宣布和她斷絕父女關係。

公主府她不能去,沈家她也回不去了。

沈家的那些鋪子被她賣了許多,剩下的沈敘也都處理掉了,其中也包括沈氏胭脂行。

此次女皇雖然沒有牽連沈家,但在盛安公主的建議下,沈敘將沈家大部分銀錢上交朝廷,隻留下一小部分供族中年輕子弟讀書。

這也是為了沈家的未來做打算。

沈鈺珊走到沈氏胭脂行門口的時候,隻見胭脂行已經空了,隻有那塊屬於沈氏的牌匾還掛在上頭。

從前讓人趨之若附的沈氏胭脂,如今已經落到讓人不屑一顧的地步了。

沈鈺珊突然覺得有些悲哀,不知道是為胭脂行還是為自己。

“哎,那不就是那位沈家大小姐?還真是個大美人啊!”

“蛇蠍美人吧!”又有人說道:“聽說她的親姑姑被人勒死的時候她就站在旁邊眼睜睜的看著,還慫恿自己的外祖母去殺人滅口,然後說這都是她外祖母幹的,跟她沒有半點關係!”

“還不止呢,她把她親娘都殺死了!”

“這可不能瞎說,人家隻是刺激親娘將親娘刺激得瘋了,然後再看著親娘被馬車撞死!人家兩隻手可沒沾血!”那人諷刺道:“所以,這樣的美人給你,你要不要?”

“不要不要!”另一人連忙拒絕,歎道:“這也太可怕了!”

沈鈺珊將這些話聽在耳中,隻覺得全身就像被剝光了,任由他人評頭論足一般,尷尬且無地自容。

她匆匆跑開,一路來到蘇府。

蘇母剛好回府,見到她正要罵她兩句,又突然臉色一遍,匆匆進了門。

“夫人,您怎麽了?”她聽到丫鬟問。

然後她又聽到蘇母心有餘悸的聲音——“我可不敢得罪她,她那種人,要是得罪了她,說不定那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她弄死了!”

沈鈺珊心中冷笑,自己又不是殺人狂……更何況,她根本就沒有殺過人,至少,她沒有親手殺過人!

就連女皇都不能定她的罪,別人又憑什麽說她時殺人凶手!

“別再自欺欺人了。”蘇文琛看著沈鈺珊滿臉淚水地說著自己的不得已,最終也隻能說道:“你想想那些人死的時候的摸樣,你能對那時的他們,說自己是無辜的嗎?”

沈鈺珊腦中突然浮現出沈舒絕望的樣子,還有趙嬤嬤、林映月……

“我……我是……”沈鈺珊突然尖叫著往外跑去,邊跑邊說道:“我沒有害死你們,你們的死不關我的事……沈舒是被趙嬤嬤勒死的,林映月是被馬車撞死的,趙嬤嬤……趙嬤嬤是自己撞死的,和我無關!和我無關……”

蘇文琛看著她瘋癲背影,自嘲地笑了笑。

其實,他又何嚐不是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呢?

“去跟夫人說,如果她再插手我的婚事,我不如就直接娶了沈大小姐。”蘇文琛臉上帶著笑容,眼中卻滿是寒意,“沈大小姐正是她看好的兒媳婦,不是嗎?”

下人連忙領命去了,過一會兒過來回稟道:“夫人說,說她要回娘家住一陣。”

蘇文琛點點頭,隻說道:“記得提醒夫人別忘了回來主持文玥的婚事。”

蘇母看不上周堯,但如今蘇文琛拍板,也就由不得她不同意了。

沈鈺珊最終是自盡而死的。

她本以為隻要自己沒有被定罪,就還能活下去。

可她不知道世人的眼光也能殺死人。

他們說她狼心狗肺,說她冷血殘酷,說她自私自利。

她說自己沒有罪,可他們還是說她該死。

她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她才發現,無論是沈舒、林映月還是趙嬤嬤,甚至是那些下人,死了都有人記掛,都有人為他們的死而討回公道。

而自己,即便死了,隻怕連忙個牽掛的人都沒有吧。

“趙嬤嬤……”沈鈺珊隻覺得有雙溫暖的手將自己眼角的淚水拭去,“對不起。”

沈敘請人將沈鈺珊安葬了,但最終沒有讓她入沈家的祖墳。

沈家的族人已經回了老家,沈家的產業也都沒了,如今他也是孑然一身了。

“我不是跟你說,沈氏胭脂行可以留著嗎?”盛安公主說道:“陛下也不會介意的。”

“是我介意。”沈敘說了自己心裏的想法,“一想到讓沈氏胭脂行享譽天下的胭脂‘絕世’是以性命為代價得來的,一想到我的先輩們以錢財相誘,致使那麽多百姓丟了自己的性命……我心裏就始終過不去這道坎。什麽天下第一胭脂行,什麽世上最好的胭脂,又哪裏比得上性命重要呢?”

盛安公主愣愣地看著他,這個男人,從青年時到步入中年,其實一直都沒有變過。也許他有些懦弱也有些迂腐,但他始終心地善良且質樸純真。

“真是便宜你了。”盛安公主突然說道。

沈敘愣愣地看著她,隻聽她說道:“有咱們女兒在,你們沈家的胭脂手藝一樣可以傳承下去!”

“是啊,”沈敘眼中也露出了一絲笑意,“這樣,我也不算對不住祖宗了!”

“那你還不回去?”

“回去哪?”

“回公主府!”盛安公主轉身就走。

沈敘一怔,立即跟上,“好!”

一切塵埃落定,隨著女皇登基大典結束,女皇賜匾,千金笑也真正在長安打響了名氣。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在眾多朋友的見證下,沈顏和宋星然在千金笑重新舉辦了簡單的婚禮。

沒有宴請其他的賓客。

但有朋友,有宋星然,有千金笑,還有……沈舒。

“喝交杯酒,快喝快喝!”蘇文玥起哄道,周堯在一旁看著她興奮的樣子,不禁想象他們婚禮的場麵,忍不住偷偷紅了臉。

蘇文琛因為被女皇委以重任,前往西南掃清西南餘孽,所以沒有親自前來,但讓蘇文玥替他帶了賀禮過來。

李齊也身在軍營,無暇分身,而陸福柔也已經做好了將陸記胡餅店一路開往邊疆的準備,很快也要離開長安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未來。但在意的人永遠都會在心裏。

眾人吃吃喝喝玩鬧了一陣直到宵禁才散去。

沈顏已經將千金笑後頭的宅子買了下來,並將前後打通,就跟從前一樣,千金笑就是他們的家。

兩人十指相扣,慢慢走著,走過前廳,走過遊廊,又走到後院。

院子裏的花兒和從前一樣開得燦爛。

微風拂過,有淡淡的花香傳來。

“沈舒姐姐,我們回家了。”

宋星然將沈顏緊緊地擁入懷中,也微笑著說道:“我們回家了。”

以後再也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