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根一般細白的手指蘸著藥, 小心翼翼地往崔康臉上探去。

崔平之這一巴掌可半點沒留情麵,即便已跪了一夜因昏過去被人從祠堂抬出來,崔康仍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舔舔牙床, 也嚐得滿口血氣, 唇角因崔平之打得太讓崔康毫無防備, 以至於自己狠狠地咬了一口,唇角血肉模糊一片。

“嘶……”崔康疼得眼角一抽, 抬手就是一耳光,那給他上藥的侍女一巴掌扇倒在地。

“二公子饒命!二公子饒命!”侍女跪倒在地,顧不得被打得眼冒金星,隻拚命磕頭告饒。

在一旁看信的馮氏掃了一眼那侍女, 道:“這沒你的事了, 下去罷。”

侍女千恩萬謝地含淚出去了。

馮氏本深深皺眉,看見崔康紅腫非常的半張臉, 千言萬語都化作了一聲歎, “你過來。”

崔康挪著到馮氏身邊。

馮氏取了藥, 捏著崔康還完好的下頜,往崔康傷得厲害的臉上塗。

藥是冰涼的,塗上去非但沒有好受, 反而又添說不出的酸癢疼痛。

崔康五官都要扭曲了,口中呼道:“娘, 輕點——”

“已經很輕了,”馮氏不為所動, 極快地給崔康上了藥, “早些上完, 更早好受些。”

崔康疼得眼冒淚花, 顫著聲音恨恨道:“若非崔安,兒也不用受今日之罪!”

馮氏放下藥,“好了。”話鋒一轉,“棋差一著,你怪得了誰?”

自從崔康裝昏被抬過來後,從崔安到其祖父楊廷機乃至死了多年的楊氏都罵了個遍,馮氏起先還能壓著性子安慰兒子幾句,奈何楊氏性格極堅又狠極,從來隻看輸贏,不問道義不問緣由的,聽崔康哭嚎半日已是看在是親兒子又無端受傷的份上了,崔康一句一句沒完沒了,磨得馮氏此刻也沒了好言辭。

崔康聽到這話立時從床邊竄起來,氣得恨不得離地三尺,咬牙道:“難道娘也信是兒子給崔安下得毒?便是下毒,我也不能挑我過生辰,他來我府上的時候下,這豈非和全天下說下毒的是我?況且崔安沒死,我這舉動,落入父王眼中便是既狠絕不念兄弟情分,又蠢得無可救藥,不是叫父王對我失望,反而使崔安的世子之位無可撼動?我是崔安的弟弟,不是他爹,做不來這樣為他好的打算!”

馮氏轉著手指上石榴紅色寶石的戒指,問:“那又如何?”

原本跳著腳的崔康如同被從頭澆了一桶冷水。

是啊,那又如何?

崔安是邀來的,酒也是崔康自己親手給崔安倒的,闔府賓客皆見,萬萬抵賴不得。

崔安與崔康兄弟關係本就勢如水火,有了這世子之位,更要爭鬥不休,崔平之早有所料,故而早就與兩個兒子言明,莫要兄弟相爭,讓皇帝坐收漁利。

也就是為這句話,崔康要在崔平之麵前做個兄友弟恭的樣子,所以才在生辰前就下帖子特意邀崔安來府上赴宴,又親手斟酒,以顯為弟對兄長的恭順。

偏偏就是那杯他親自送上去的酒有毒!

崔康眼中劃過一絲陰狠。

就在崔安要喝的時候,忽有一崔康的近侍跳出來大呼,大公子,不能喝!

滿堂震驚。

還沒等他們做什麽,那內侍嘴角湧血,向後一仰,竟沒氣息了。

很快,那杯酒就被證明有劇毒。

崔安被嚇得麵色蒼白,直往城外去。

不到一個時辰,楊廷機就隨著崔安一道回來。

兩人在崔平之麵前對峙,崔康自然滿口叫屈,稱那內侍被人收買,結果很快就查出,那內侍的妹妹遭越崔康霸占後跳井,內侍得知崔康要害崔安,基於忠義與妹妹受辱而死的憤懣才出來告訴崔安不可喝那酒。

崔安哭哭啼啼,甚至到了跪在崔平之麵前,說這世子之位引得家中不和是他的罪過,不若要二弟當世子。

人證物證都在,無可抵賴,況且又在楊廷機麵前,崔平之怒極,一耳光扇了過去,命人將崔康拖到祠堂跪著反省。

不止崔康自己,為給楊廷機與崔安一個交代,崔康身邊的人俱被拷問了一輪,凡平時私下裏對崔安稍有不滿者,都被攆出了受恩王府,連帶著馮氏都被斥責教子不嚴,被禁足三月。

鐵證鑿鑿,便是崔康的外祖都說不出什麽——他當時亦在場。

隻能悶聲咽了個這個虧,日後還報。

崔康恨恨道:“今日之恥辱,他日必還!”

馮氏又拿起方才的信件,思索著要如何給父親回信,語氣平淡地回答:“日後見到世子,你要更毫無怨言,更顯恭敬。”

崔康不願,“那不是顯得我心虛?”

馮氏輕輕搖頭,垂落下來的步搖珠翠相撞,響聲清越動人,問崔康,“康兒當真以為,王爺不清楚此事與康兒無關?”

崔康一愣。

“楊廷機都親自來了,”馮氏一直婉轉柔美的嗓音微微轉冷,“又鐵證如山,你父王自然要給楊廷機一個交代。”

哪怕,崔平之比誰都清楚,崔康沒有毒殺崔安。

哪怕,崔平之更清楚,此事或許正是崔安的手比。

但他必須要重罰崔康。

隻是,這個重罰並沒有到令崔安滿意的、徹底廢棄崔康的程度。

被馮氏一語點播,崔康豁然開朗,麵上剛有點笑意,又立刻被深深的厭恨取代了,“崔安不是說是我給他下毒嗎?待明日,我非要坐實,給他一杯毒酒,送他上路!”

……

不好,非常不好!

蕭嶺在程序中剛和謝之容從外到內地進行了一番深入淺出的友好親切交流,這時候實在沒法和謝之容拉近距離。

望著男主薄薄水霧中被微微濡濕而更顯清絕的臉,蕭嶺當即恨不得將自己腦袋擰下來,斷然拒絕,“這樣的事情朕自……”想到自己在謝之容麵前直接把腰帶硬生生扯下來的曾經,蕭嶺深知皇帝四體不勤的形象有多深入人心,話到嘴邊臨時改口,“自命旁人來就好。”

聽到旁人這兩個字,被擦巾堪堪遮掩住的五指猛地收攏一瞬,但謝之容的神情竟還是柔順無比的,就如同蕭嶺後宮中的侍君,恭順、柔和、全然仰賴眼前帝王的恩寵而活。

沾上水汽的長睫輕顫,半遮著雙光華流轉的眼眸。

對於可能將要到來的危險的預知叫蕭嶺脊背暗暗發著涼。

先前在程序中被蕭嶺刻意壓製忘卻的記憶又一次恰到好處地湧入腦海。

謝之容,未免太會裝得無辜可憐。

“朕叫許璣來。”蕭嶺偏頭,盡量不讓自己目光落在謝之容身上。

仿佛看一眼,就足以方寸大亂。

回應他的是一隻如玉琢般潔白的手,“許璣方才受陛命,另有事務,陛下忘了嗎?”這隻手朝蕭嶺伸來,似乎想扶他起身。

蕭嶺:“……那旁人,”

謝之容唇角仍帶著點再溫軟不過的笑意,但蕭嶺看不見他的眼神,因而很難判斷,此刻謝之容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偏殿此刻無人。”

那豈不是被謝之容掐死也無人知曉?

蕭嶺腦中驀地出現了這個荒謬的想法。

沉默片刻,握住了謝之容遞來的手。

謝之容的手摸起來其實遠遠沒有看起來那樣像玉,常年握劍執筆的人指腹虎口都有繭,仔細觸碰,也能摸到不顯眼的傷痕。

握緊了,方覺極堅硬,與溫香軟玉這四個字一點關係也無。

謝之容這個人,也本該與臠寵佞幸這樣的詞半點關係都無。

蕭嶺皺了皺眉。

被他扶起來,從水中出倒無十分尷尬。

雖無擦巾,但寢袍尚在。

蕭嶺胡亂地披上,隨意地給衣帶打個結固定住。

“朕自己……”

伸出手去拿擦巾,卻撲了個空。

蕭嶺手停在半空,放不是,不放也不是,頓了一息,轉而收手摸了摸鼻子上的水珠,無奈地喚了聲:“之容。”

謝之容輕聲道:“陛下,臣說了,臣想服侍陛下。”

“之容,”蕭嶺沉默須臾,道:“朕與你有話要說。”

謝之容繞到他身後,不出意外地看到蕭嶺驟然繃緊的脊背。

如雲的亂發貼在脖頸上,愈發顯得黑處愈黑,白處愈白。

蕭嶺能清晰地感受到,謝之容幾附著在骨節上的視線。

進退兩難。

擦巾輕柔地覆上蕭嶺的後頸,謝之容方覺呼吸稍緩,像方才那樣,溫和地回答:“陛下現在就可以同臣說了。”

至於穿著衣服能不能擦身,還需不需要擦身,兩個人此刻都沒在意。

或者說,蕭嶺沒在意。

蕭嶺喉結滾動了下,近乎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他覺得他現在需要的是和謝之容推心置腹地好好談談。

但謝之容的一舉一動,顯然都在表明抗拒與他談。

“之容,朕……”

謝之容手裏這塊擦巾的大小在蕭嶺看來其實和浴巾差不多,但是……這玩意不可能隻有一塊吧!

如果有倆謝之容能不能給他一個,他想早點結束這個場麵,正襟危坐和謝之容好好談話。

“陛下要說什麽?”

蕭嶺道:“我想說,你非要在後麵和我說話嗎?”難道真的不能麵對麵,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嗎?

已是騎虎之勢。

謝之容嗯了一聲,還沒等蕭嶺說話,謝之容已轉了過來。

麵麵相覷。

蕭嶺此刻的心情隻有他媽的更尷尬了這七個字可以表達。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尷尬早了。

因為,謝之容為了方便動作,是,半跪下的。

從蕭嶺的角度,能看見謝之容線條筆挺好看的鼻梁,而後,是微微抿著的唇瓣。

蕭嶺倒吸一口冷氣,這時候顧不得麵子不麵子,往後退了數步,“朕自己來!”這句話說得獨斷,下一句卻驟然軟了下去,蕭嶺一手掩了眼睛,不知是不願意讓謝之容看自己的神情,還是不願意看謝之容,“之容,我不願意折辱你。”

“折辱?”謝之容似是疑惑地反問。

擦巾在手中,被擦巾掩蓋住指骨泛著白。

“自有宮人侍奉君主起居,你是朝廷的臣子,”蕭嶺試圖拿禮法和謝之容講道理,“做這種事自然是折辱。”

方才沾到手背上的水被謝之容以手指推開,“臣亦屬內闈,如此,不算折辱。”

蕭嶺哽了下,隻能說:“之容,水冷了,朕怕再跳進去會著涼。”

皇帝琉璃似得易碎柔軟的體質他們兩個都非常清楚,這辦法果然立刻奏效,謝之容再無欲進的打算,雙手奉上擦巾,神情似有幾分妥協的無奈。

蕭嶺看得心中一軟。

手伸過去,剛搭上擦巾便被謝之容握住。

“陛下。”

滾燙的體溫通過皮膚相接處傳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二更寫的很卡,明天一起補上,明天更9.5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