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畔, 雲色愈黑,狂風不止。

雨落巫山。

池水高漲,直至被填滿、滲出。

……

至東方泛白, 雨方停下。

第一場春雨竟下了半夜, 在窗外淅淅瀝瀝, 連綿不斷。

蕭嶺縱然身上累得很, 到了往日起床的時候卻還是艱難地掀起眼皮,甫一醒來, 那些知覺全部回到了身上,酸軟疲倦,又帶著說不出的酥麻,未等蕭嶺開口, 一隻手已從身後繞肩伸來, 挑起他的下頜,與他幹澀的唇瓣輕輕一貼, 而後才心滿意足般地放開。

“今日罷朝, 陛下怎麽不多睡一會?”謝之容在他耳邊問道。

蕭嶺聞言又砰地一下躺了回去, 正好枕在謝之容的手臂上。

若非謝之容提醒,蕭嶺已然忘了自己說過大軍班師,舉國同慶, 朝野上下皆休憩三日,以示慶賀。

蕭嶺此刻覺得自己昨日下的決定無比英明, 簡直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決定,沒有之一。

“你什麽時候醒的?”一開口, 發現自己嗓子啞得厲害。

謝之容含糊道:“方才。”

謝之容先前宿在宮中時每日早上練劍, 比謝之容起得還早一些。

拿唇畔蹭了蹭蕭嶺的耳朵, 極親昵乖順, “陛下。”笑眯眯地叫了一聲。

蕭嶺:“嗯。”

“陛下。”

蕭嶺掀開眼皮,與謝之容漂亮的眼睛對上,又把自己剛才想嗤笑的話咽了下去,“嗯。”

“陛下。”

蕭嶺用一種你是不是不大清醒的眼神看謝之容,謝之容非但不收斂,反而貼得更近,像是在故意粘牙,又似乎是為了確認蕭嶺在,一聲一聲喚他:“陛下。”

謝之容的聲音好聽,如潺潺冰泉,如羊脂玉碎,但,再怎麽好聽的聲音反反複複在人耳邊重複兩個字也讓人委實欣賞不來,“阿嶺。”蕭嶺糾正。

謝之容聲音一頓。

蕭嶺反而來了興致,側過身,直視謝之容,活像個調戲大家閨秀的登徒子,勾起唇,“喚一聲聽聽?”

“陛下。”聲音低了,好像底氣不足。

垂著眼睛,眼尾不知因為什麽緣故,泛著淺淡的水紅,仿佛被人欺負了,睫毛微微顫,眸光粼粼。

蕭嶺閉了下眼睛,而後才緩緩睜開。

明明知道謝之容故意為之,卻還是為之戰栗不已,好似此人當真如他表現出的那般羸弱純善——是個慣會以退為進,得寸進……丈的。

旁人是進尺,獨謝之容一人進丈。

謝之容非但不收斂,反而湊得更近,貼著蕭嶺的耳垂,“阿嶺。”他喚道。

蕭嶺長長吸了一口氣,下一刻,瞬間拉開了與謝之容的距離。

他躲得太快,以至於牽動了身上操勞太多的肌肉,酸疼得麵頰一抽,“別,招,朕。”幾乎是一個一個字吐出來的。

謝之容頗委屈,“明明臣也疼。”手指一點喉間,昨夜帶上的束具仍在,潔白的皮膚上卻多了不少紅紅紫紫的淤痕。

蕭嶺絕望地閉上眼睛,“你還沒摘下來?”

謝之容剛向前一點,蕭嶺立刻就往後躲,疼得眉心直蹙,謝之容當即不敢動了,與蕭嶺保持了一個相當安全的距離,“臣得陛下應允,為何要摘下來?”

那可是他求來的恩典!

蕭嶺闔著眼,不去看謝之容,“含章,你我二人就不能好好說幾句話?”

謝之容輕輕點了點頭,眼中似有光澤流轉,奈何蕭嶺閉著眼睛,根本沒注意到他麵前那裝得可憐的謝之容在打什麽主意,“好。”

“君子論交?”蕭嶺問。

謝之容無言片刻,道:“好。”

然後,蕭嶺便喚道:“許璣,許璣你過來。”

謝之容愕然,臉上流露出的情緒幾乎可稱驚駭,霍然地起身,放下床帳,將四處遮得嚴嚴實實,才回到床邊,“陛下您做什麽?”

許璣的腳步聲已經傳來。

蕭嶺道:“你我二人衣著整齊。”

謝之容俯身看他,卻沒說話,隻抿了抿唇,片刻後才不情願般地點頭。

昏暗之下,謝之容下頜優美的輪廓仍舊清晰可見,昨夜種種,曆曆在目。

其中,就有這樣的畫麵。

蕭嶺別過視線。

“陛下。”

蕭嶺道:“尋個枕頭來。”

許璣領命下去了。

待枕頭送來,是謝之容接的。

蕭嶺把枕頭放在二人之間。

謝之容看後隻覺委屈,“陛下既然說了是君子論交,何必再在陛下與臣之間添阻礙?”

蕭嶺拍了拍枕頭,“一方枕頭能攔得住誰?故而是隻防君子,不防小人。”

謝之容哽了下,在蕭嶺的催促下又躺回了原位。

兩個人白日裏都甚少有這樣清閑的時候,蕭嶺甚至還覺得頗為稀奇。

謝之容長發散在床鋪上,有點搭在枕頭上,蕭嶺便以手指勾住了,放在手中把玩。

謝之容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陛下很喜歡長發?”

蕭嶺失笑,“卿且觀之,朕身邊有短發之人嗎?”烏黑的長發繞在手指上,“隻是覺得之容烏發如雲,格外增添光華。”

話音剛落,便見謝之容一眼不眨地望著他,蕭嶺道:“怎麽?”

謝之容想起姓顧名廷和的顧某狐狸精,他當然不會在這種時候提起顧廷和來敗興——主要是敗自己的興,輕輕搖頭,“無事。”

蕭嶺躺在**,忙慣了的人,忽然無所事事起來難免不適應,心中總想著自己是否還有哪樁要事未做,想起身,身上倦軟得厲害,沒有一處不酸疼,且舍不得此刻望著他看,眼中似有繁星點點笑意的美人,腦海裏沒掙紮有一息,就放棄了。

二人沐浴過,此刻謝之容發間不過一點皂莢清冽。

蕭嶺半闔著眼,低語道:“之容。”

謝之容輕輕嗯了一聲。

指尖微微用了力,使謝之容愈往蕭嶺的方向靠,“我昨夜的話,說清楚了嗎?”

想起蕭嶺所說,謝之容心中仍陣陣鼓噪悸動,明明一字一句,連帶著蕭嶺說這話時的神情都恨不得刻在骨頭裏,偏偏裝得茫然,“陛下昨夜說得太多,是哪句?”

場麵不同,謝之容垂首時是如此恭順卑微,強撐著不讓自己顫抖,怕極了皇帝不要他,不安到了極點,蕭嶺哪能狠得下心,明明詞句出口都破碎,卻還是在謝之容耳邊,將謝之容想聽的一句一句說與他聽。

是動情時的愛語,更是帝王千金的允諾。

有些話,蕭嶺這樣自覺臉皮厚得都耳垂滾燙,當時隻顧著哄謝之容,是半點廉恥都不要了,蕭嶺聞言在心中大罵謝之容慣會得寸進尺,麵上懶懶,“是朕說的,讓你第二日就回駐地那句。”

謝之容貼近,不知何時已伏在了枕邊,手肘抵著枕頭,撐著下頜,目光灼灼望向蕭嶺含倦的麵容,壓低放柔了聲音,極是示弱可憐,“陛下先前同臣說過,結陽台之好時,說出的話,皆做不得數,陛下。”他垂首,唇角蹭過蕭嶺把玩他長發的手指。

是……那次啊。

蕭嶺猛地有了印象。

當時含著欲氣怒氣,種種情緒交織,出口便是錐心之言,嗤笑謝之容的自欺欺人。

指尖觸感溫軟。

蕭嶺輕歎一聲,想要抽手,卻被不可拒絕的力道緊緊握住,宛如一道禁錮。

謝之容喚他:“陛下。”

蕭嶺半眯起眼,亦微微傾身,幾與謝之容貼上,待謝之容想抬頭吻他,皇帝卻毫不猶豫地抬起下頜,錯過了謝之容的吻。

“之容,這不是求人的態度。”

今早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謝之容戲弄調戲,蕭嶺此人本來就非善類,哪裏會乖乖受著?

謝之容垂眼,“那,臣求求陛下。”抓著蕭嶺的手,壓在自己喉間的束具上,“陛下,想要臣怎麽求陛下?”

蕭嶺俯首,唇就在謝之容額上,以手貼著謝之容最清絕不過的麵容,他低語,卻鄭重,“朕說,所有的一切朕都不會收回,你的官位、你的王爵、你的兵權,朕給你的,就是你的。”

謝之容目不轉睛地看著蕭嶺,“然後呢?”

“之容,朕不要卿被錮於後宮,卿非是朕的禁臠,也永遠不會是。”下一句卻道:“但你是我的。”手指滑下,抬起謝之容的下頜。

你不是我的所有物,你不是取悅我的一件用具,可你是屬於我的。

下一句話險些湮滅在唇齒間。

我亦然。

作者有話要說:

我家貓貓快到家了,我要去等貓貓了,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