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後, 玉鳴。

張景芝等來了皇帝的回信。

蕭嶺的意思非常簡單——打。他完全讚同張景芝的看法。

但若動兵,則必要勝,且要速勝。

朝廷業已在核算戰事所需糧草輜重等物, 不日即有專員押送物資至玉鳴。

短短數百字, 看得張景芝愕然。

國之大事, 在戎與祀。

他以為, 皇帝會猶豫,會猶豫張景芝能否一戰功成, 猶豫此役所耗費銀錢糧草,更猶豫……張景芝對於昆輿蘭樓闕將出兵觀點是否可信。

畢竟,擺在眼前的狀況是羌部對玉鳴的騷擾極大減少了,看起來非但不危險, 反而呈現出一種示弱平和之態, 在這種時候,張景芝對皇帝說, 昆輿蘭樓闕可能出兵, 皇帝會如何想?

會不會以為, 張景芝這是在虛報軍情,以圖朝廷供給資源,若隻是談, 尚可令人放心,可若想借此壯大勢力, 便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了。

可皇帝卻沒有一丁點疑慮。

張景芝將信紙扣在案上,若有所思地望著信上筆體鋒利無比的字跡。

皇帝顯然不是個蠢人, 就先前其種種所為來看, 他非但不蠢, 還是個聰明人, 越是聰明的人該越多疑多思,況且,是蕭嶺這樣尊崇無比的身份。

他該多疑。

可他沒有。

張景芝腦中突然出現個荒謬的想法:難道他那個好學生的枕頭風就這般有用不成?想到這,自己都覺得可笑,失笑搖頭。

與之一道送來的還有謝之容的信,此舉,不可謂不親密,不縱容。

張景芝拆開謝之容的信,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比起蕭嶺的簡短,謝之容的信要長的多,他在可能將要到來的戰事上沒有表達任何想法,同張景芝說的隻是朝廷諸多官員對於戰事的反應,就大部分朝臣而言,勢態絕沒有緊急到有必要兵戎相見的程度,朝廷沒有必要去為了昆輿蘭樓闕可能出兵這個理由而率先出兵,況且,眼下朝廷剛剛打完一場仗不足四個月,正是需要休養生息,恢複元氣的時候,貿然出兵,倘若不能速勝,於國力民生士氣都是莫大打擊。

有朝臣則認為,若昆輿蘭樓闕真有動兵之念,不妨先派人去談,倘不過分,不妨先答應,待四海升平,國庫充裕,再做圖謀。

這話看得張景芝冷嗤一聲。

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止。

先向羌部低頭,隻能暴露出朝廷怯懦畏戰,已無有一戰之力,反而會令昆輿蘭樓闕更加肆無忌憚。

再向下看,見這話遭了皇帝反駁,謝之容旁的都寫得言簡意賅,唯獨在寫蕭嶺說了什麽時,是一個字都不願意省略的,皇帝當廷駁斥,“談?卿以為談和是為休養生息再做圖謀,焉知昆輿蘭樓闕不是要鯨吞蠶食徐徐圖之?”隻有一人知道休養生息?直接與昆輿蘭樓闕議和,反而更中其下懷,不費一兵一卒,便可獲得朝廷莫大讓步與好處,還摸透了朝廷的底牌,昆輿蘭樓闕樂得朝廷派人來談。

到那時增長了羌之國力,又助長了其氣焰野心,想要動兵伐之,更難如登天。

可朝臣的擔憂亦不無道理。

多年來,張景芝一直守在玉鳴,僅是鎮守,而非出擊,並無一場主動對外的勝仗。

況且,玉鳴踞險要之地,易守難攻,也有官員覺得,張景芝但凡不是個庸碌將領,都守得住玉鳴,對於張景芝的帶兵之能很是擔心。

這話也被蕭嶺駁了,大意是張將軍是先帝一手栽培,卿是在質疑先帝看人的眼光?

張景芝繼續向下看。

大部分反對,一部分不言,還有一部分同意出兵,但多是兵部的人,或者與兵部相關。讓張景芝驚訝的是,戶部居然沒有作壁上觀,也沒有明確反對,已在接管戶部事務,實際上位同戶部尚書的蕭琨玉就明確表示了支持。

張景芝挑眉,戶部當真是轉性了。

以往都是各部同戶部哭窮,戶部和皇帝哭窮,為了減少開支恨不得一個錙銖掰成兩瓣花,每日都擺出副窮得要拿腰帶在大殿上上吊的樣子。

信全部看完,張景芝已知眼下官員對於出兵的看法。

張景芝覺得謝之容很有意思。

謝之容這封信固然有看在師徒之情上提醒張景芝京中局勢的打算,但在信中流露出的群臣反對,帝王力排眾議,則是想讓張景芝看到蕭嶺為了他頂住了多大阻力。

張景芝將謝之容的信放到皇帝的信旁側。

既然朝廷已經表態,那麽……張景芝一直盛滿了笑的眼睛中有殺意一閃而逝。

那麽,不日將出兵!

……

近日,蕭琨玉發現自己上下朝時有很多官員都對著他露出了種欲言又止的表情。

蕭琨玉可不是善解人意的性格,旁人說了他尚且不會理會,何況不說,根本不會為了維護所謂的同僚之情上前主動詢問,感受到了全當看不見。

今日下朝之後,終於有官員忍不住,喚了聲,“蕭司長。”

陳爻原本喋喋不休的嘴立刻停住了,“司長,有人喚你。”

蕭琨玉眼也不抬,目光似乎往陳爻的方向看了看,陳爻見蕭琨玉不理,就繼續說了下去。

陳爻如今發現自己的頂頭上司雖然性格冷淡脾氣不好精益求精且非常難伺候,但有幾樣優點非常顯著,其中最為顯眼的優點就是蕭琨玉長得格外好看,形貌有幾分像女孩,不止長得像,不穿官服時衣著顏色也頗為鮮亮,尤其青睞石榴紅,有一次陳爻竟在蕭琨玉腕上看見了隻水頭上佳的血玉鐲,瞠目結舌許久,蕭琨玉倒是神色自然。

除了這一優點,便是蕭琨玉的確很有本事,最重要的是,蕭琨玉同皇帝關係非常親近,親近得陳爻甚至懷疑蕭琨玉是不是同皇帝有著點不可告人的關係,同蕭琨玉一道進宮,總能見到皇帝,近水樓台。

上下朝時陳爻能拉著任何一個根本不熟悉的官員說個不停,不過兩三次對方就對他敬而遠之,隻有蕭琨玉,他根本不聽陳爻說話,亦不會回應,在意識到這點後,陳爻就非常樂意同蕭琨玉一起上下朝。

在陳爻誇到弘玉樓的紅燒獅子頭多好吃之後,方才喚蕭琨玉的官員終於忍不住了,快步上前,道:“蕭司長,陳大人。”

人都到了眼前,陳爻笑眯眯地應了,“馮大人。”

他看著對方的臉,仔細地回憶著此人是誰,結果是無甚印象。

蕭琨玉冷冷淡淡道:“馮大人何事?”

論人際交往,陳爻非常欽佩蕭琨玉,蕭琨玉居然能在官場迎來送往中誰得麵子都不給,可稱一件奇事。

朝中也有特立獨行的官員,但如蕭琨玉這般卻一個沒有,有時被蕭琨玉駁了麵子的官員也會想,這般桀驁,不與同僚交好,倘有一日失寵於皇帝,難道不需同僚襄助美言嗎?

被喚馮大人的官員早知蕭琨玉的脾氣,故而並沒有因為蕭琨玉的冷待而尷尬或者動怒,笑容滿麵道:“有些事想同蕭司長商議。”

“你是吏部官員,”蕭琨玉道:“有何事需要和我商議?”

就算有,也是吏部尚書親自來,或通以文書。

馮大人的笑容一僵。

陳爻已經在忍笑了。

馮大人維持不了麵上笑意,幹脆不維持了,歎息一聲,盯著蕭琨玉道:“是公事,又似是私事,我想請問蕭司長,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此言何解?”

蕭琨玉皺了皺眉。

不等蕭琨玉說話,陳爻疑惑地對蕭琨玉道:“這話是什麽意思都不知道,是怎麽考上來的?”

馮姓官員眼角似乎抽搐了一下,“蕭司長,可否……”

不等他說完,蕭琨玉卻道:“逢迎君主作惡,馮承元馮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方才隻是冷淡,此刻卻是陰寒。

蕭嶺待其恩重,蕭琨玉感之,且皇帝待他不僅是君,更如兄長,蕭琨玉前十幾年根本沒感受過正常人家的兄弟關係,對於蕭嶺的關懷,自然珍重無比。

旁人說他逢迎君主,他不以為意,可若是逢迎君主作惡,蕭琨玉則不可忍?

皇帝何時作惡?作了什麽惡?

膽大包天,汙蔑君上!

陳爻看他冰似的臉色,立時屏息凝神站在一旁,不再開口。

馮承元被嚇得條件反射退了一步,反應過來之後臉蹭地紅了,猶然嘴硬反駁,“蕭司長既管戶部事,當知物力維艱,此時並非開戰的最好時機,君非但不勸諫君主,反而助之,我說的難道有錯?”

這話聽得陳爻想笑。

這位自小生在中州長在京裏,連臨州都不曾去過的馮大人何以大言不慚地說此時非開戰的最好時機?

蕭琨玉眼中已是一片森然之色,“馮大人,以你之見,戶部的銀兩,是花在輜重上運往玉鳴的好,還是變作歲幣,助長羌之國力好?”

馮承元張了張嘴,一時竟沒法回答,說是變成輜重的好,就等同於打自己的臉,說變作歲幣的好,這怎麽可能,他又沒瘋。

丟下這句話,蕭琨玉懶得再同他多言,直接抬步而去。

陳爻看了看馮承元灰敗的臉色,快走兩步跟上了蕭琨玉。

望著蕭琨玉陰沉的眼眸,陳爻就知道方才那官員的事情不會善終,想了想,陳爻說了句,“氣大傷肝。”

蕭琨玉霍地偏頭看他。

陳爻想到此人畢竟是自己上司,若是不出意外,還有可能當自己的上司許多年,遂訕訕做了個住嘴的手勢。

與此同時,玉鳴關似乎因為羌部的騷擾減少,而慢慢懈怠起來。

過了一個多月的太平日子,慢慢地,玉鳴關時有百姓客商出入。

風沙之中,隱隱可見行者燃起的炊煙。

竟是一派難得安閑的景致。

落日餘暉緩緩消逝著,天邊似血,萬裏無垠。

至夜中,明月升起,清輝如霜灑落在地上。

雖相隔萬裏,卻望著同一輪明月。

蕭嶺坐在書室中,偏頭看向外麵。

庭院內一地清冷。

卻不久,陰雲密布,遮蓋住了天上明月,霎時間,天上再無半點光亮,漆黑寂寥得令人心中發寒。

“好時候。”蕭嶺自語。

謝之容聽到了蕭嶺的自語聲,輕輕點了點頭。

他起身,先為皇帝換了一盞明亮些的燈放在案上,又倒了杯茶,送到蕭嶺手邊。

燈光下,謝之容眉眼生輝,眸光清麗圓融。

“陛下,”謝之容輕聲道:“不早了,您該休息了。”

蕭嶺回神,接過茶杯,道了句謝,聞言開玩笑道:“當日朕發著燒,之容都不阻止朕處理國事,而今卻是怎麽了?”

謝之容被翻了前後不一的舊賬,不答話,隻笑著應蕭嶺先前所說,“誠是好時候。”

明月蒙塵,上下同暗。

實在是,夜半出兵的好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有二更,不出意外下章完結。

天冷了,不知道為什麽不出房間的我感冒了,還有點輕微發燒,大家都保護好自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