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覓雙和鍾聞著急忙慌地趕回家,一進門就察覺到緊張的氣氛。
屋子明顯被收拾過,其實出門前陳覓雙特意收拾了一遍,已經非常整潔了,但還是能看出動過的痕跡。鞋櫃裏麵的鞋子被重新碼放,隻有鍾聞的一雙運動鞋擺在了外麵。衣架上的衣服也全被摘掉了,桌子上的雜誌碼得整整齊齊,所有東西都靠一邊擺放,地板亮得連水印都沒有,處處透著強迫症的味道。
原本鍾聞覺得陳覓雙已經稱得上強迫症了,比起來,薑還是老的辣。
當然,他不敢說出口。
“爸,媽,我回來了。”
陳覓雙換了拖鞋就往裏走,老兩口都在三樓待著,爸爸坐在沙發上看手機,媽媽坐在床邊什麽也沒幹,聽到聲音也沒動作,直到她上樓。
“還知道回來啊?”媽媽沒好氣地說。
“你們來之前應該提前跟我說一聲的,我什麽都沒準備。”
“我們要是提前打了招呼,估計就不知道你生活這麽豐富了吧!”
“我就是出去玩幾天……”
“還裝,你明知道我們說的是什麽!”一直沒吭聲的爸爸突然將手機往沙發上一拍,厲聲說,“陳覓雙,你行啊,現在你什麽都不和我們說了,是吧?反正天高皇帝遠,我們這倆老東西很好糊弄,是吧?”
原本他們兩個這次來,是為了見鄺盛的,想著要是能把事情定下來,他倆心中最大的一塊石頭也就放下了。他們也是有意不提前打招呼的,自打陳覓雙在尼斯定居,他倆就來過一趟,那時候她的生活剛起步,一心撲在事業上,其他的什麽都顧不上。一晃幾年過去了,他們就是想抽查一下,看看陳覓雙在異國他鄉是否在按部就班地生活。家長永遠覺得孩子的日記本裏有秘密,永遠覺得孩子在家長出門後就會偷看電視。
但他們沒想到居然撞見了這麽大的秘密,原本充滿花草很是小資的一個店,現在生活氣息比之前濃重了很多,在陳覓雙的媽媽看來就是一團糟,很多東西都莫名其妙。關店歇業也就罷了,最讓他們氣憤的是,陳覓雙居然瞞著他們在和男人同居。
雖然如今這個年代,又是在國外,同居不算是太出格的事,可作為女兒的父親,陳覓雙的爸爸還是怒不可遏。最關鍵的是,從那個男人留下的衣物來看,他絕對不是個精英律師。
在陳覓雙沒回來前,他們兩個人把糟糕的情況想了個遍,會不會是吃軟飯的小白臉,會不會是被不三不四的人騙了,會不會攪進婚外情裏去了……越想越擔心,越想越覺得陳覓雙走了歧途,夫妻兩個人甚至互相埋怨起來,覺得當初同意女兒出國就是錯的。
因為事先就有了“不是好人”的心理預設,當鍾聞乖巧地倒了兩杯水端上來叫“叔叔,阿姨”時,陳覓雙的爸媽隻是對了個眼神,仿佛在說“看吧,果然是個毛頭小子”。
“你們聽我說,他現在在格拉斯留學,隻有周末暫住在我這裏,而且是睡樓下的沙發。”父母審視的目光令陳覓雙渾身刺痛,她讓自己的眼神失焦,不在任何一處停留,盡可能冷靜地解釋,“他住在這裏的時候還會做些送花、采購之類的工作。”
“你的意思是他是打工的,是吧?”陳覓雙的媽媽儼然不信,冷笑了一聲,故意和鍾聞說,“那你把水放下就走吧,我和我女兒有話說,外人不方便在場。”
陳覓雙的心猛地一沉,突然有種萬念俱灰的疲憊感。
然而鍾聞隻是把水放下,不急不惱地站回陳覓雙身邊,偷偷用肩膀碰了碰她,用輕快的語氣說:“我也不完全是打工的,我住在這兒主要是因為想見她,我喜歡她。”
他語氣裏的天真就像一朵生命力頑強的花,在一片廢墟中同樣能綻放。陳覓雙歪頭看著他,大腦一片空白。
陳覓雙的爸爸挑了挑眉,問鍾聞:“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歲。”
“那你知道她多大嗎?”他指了指陳覓雙。
“知道啊,大四歲也叫大嗎?”
“也叫大嗎……”陳覓雙的爸爸重複著他的話,忍不住笑出聲,以一種逗小朋友的語氣居高臨下地問,“那我問你,你還有幾年畢業,畢業之前能賺錢嗎?還是說在賺到錢之前,你要一直住在這兒?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娶她呢,等你畢了業,還是工作穩定了?你想過那時候她多少歲了嗎?”
突然拋過來的一連串的問題,讓鍾聞啞口無言。他不是心虛,隻是沒想過那麽細致,他需要時間想一想,組織好語言。
但表麵看起來,很像是他被噎得沒話說。
“行了,你先下去。”陳覓雙勉強朝他笑了笑,“我和我爸媽有話說。”
鍾聞仍舊是一臉在琢磨什麽的樣子,轉身走下了樓梯,但就停在樓梯下麵,樓上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陳覓雙,你還看不出來嗎!”不管鍾聞能不能聽見,他剛一下去,爸爸就嗬斥起陳覓雙來,“他就是拿你當跳板,有白吃白住的地方,何樂而不為啊!”
“他真的不是那樣的人……”
“喲,你還認真起來了?”媽媽恨鐵不成鋼地指著她說,“我先不說他以後能不能有出息,就算他以後能有份不錯的工作,到時候你都多少歲了?你快三十歲了,你知不知道啊!就算他現在喜歡你,再過五年呢,也許他就去喜歡二十多歲的女孩子了,到時候你才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每個人都可能喜歡上別人的,這跟年紀、職業沒有關係。”陳覓雙歎了口氣。
“所以我們才幫你挑家庭條件和個人條件都好的啊!你爸爸之前和我說你找了個律師,說那小夥子一表人才,一看就是家境好的,我還挺高興呢。那樣就算以後有什麽分歧,你至少不吃虧啊。”
又是這樣,雞同鴨講,一個在說感情,一個在說錢,怎麽可能聊得到一起去。陳覓雙苦笑著搖了搖頭,疲憊到不想再說話。
“雙兒,你聽爸爸說,在這世上隻有父母是不會害你的,我們真心希望你好。你現在要是二十歲出頭,想談談戀愛,我們絕對不會管你,可你真的不小了。再說了,好的機會不抓住,可能以後就真的遇不到了。上次那個小夥子言之鑿鑿地說要追你,我看他很有誠意。”爸爸開始實行懷柔政策,“你明天把他約出來,給我們看看。”
“我和他隻是普通朋友,沒有你想象的那種關係。”
“你拒絕人家了?就因為這個小子?”媽媽突然皺起眉頭,“難不成你為了這小子……劈腿了?”
“媽!”
一股熱浪猛地湧上眼睛,陳覓雙的鼻子堵了,哭腔一下子就出來了:“在你眼裏,我就這麽不堪嗎?”
媽媽也意識到自己的話說重了,又不願意服軟,隻是把臉扭向一邊,嘟囔著:“你就是不聰明,隨你爸。當初要是逼你學醫就好了,現在踏踏實實地工作,也許孩子都生了。唉,要是你妹妹還活著就好了……”
無論什麽話題,最後都會轉到這裏,陳覓雙已經聽到耳朵起繭子,卻仍然會被打擊到無法呼吸。可她不想哭了,不想示弱,她轉過身,將額頭抵在牆壁上,閉起眼睛努力將眼淚憋回去。
“叔叔,阿姨,我有話必須要說!”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鍾聞先喊了這麽一句,才衝了上來。陳覓雙回過頭,隻看到他擋在她麵前的後背,從未有過的筆直堅定。
陳覓雙低下頭,掉了一滴眼淚。
“你們剛剛說的話,我都不同意。首先,你們為什麽一直說三十歲……三十歲能怎樣呢?十八歲到十九歲是一秒鍾,二十九歲到三十歲也是一秒鍾,三十歲又不是世界末日!難道超過三十歲的女人就不值得被人喜歡了嗎?”陳覓雙的媽媽想反駁他,嘴巴張了張,沒想到說辭,就又被他搶了先,“還有,你們一直在假設。人生根本不能假設,如果結婚前就想著離婚,那這世上的人就都不要結婚了。以後我無法保證,可你們也保證不了,為什麽你們就一定是對的呢,就因為你們是她的父母?”
“你看看,這說的是什麽話!”陳覓雙的媽媽氣急敗壞地說,“和長輩這樣說話,根本沒有家教!”
鍾聞的火氣也上來了,他感覺到陳覓雙在背後扯他的衣角,可他沒管,反倒上前一步,揚起了下巴:“是!我爸媽可能沒有您二位有文化,但他們至少願意聽我說話,他們也不會強塞給我一個我不喜歡的人!”
“你,你……咳咳咳……”
陳覓雙的媽媽突然咳嗽不止,爸爸趕緊上前勸她喝水,轉頭對陳覓雙使了個眼神,著急地說道:“你媽之前得了肺炎,輸了一個月的水,剛好一點,你想再把她氣個好歹嗎!”
“啊?那你們怎麽沒告訴我呢?”一聽到媽媽病了,陳覓雙的臉色還是變了。她向前走了兩步,想要朝媽媽伸出手,半途卻又收回來。
媽媽邊咳邊說:“告訴你有什麽用,你少氣我一點比什麽都強!”
“生病也不關她的事啊,怎麽又怪到她身上來了……”說到底,鍾聞就是看不得陳覓雙受委屈,仍想替她分辯。
然而陳覓雙怕媽媽真氣出個好歹,反手拉了一下鍾聞的胳膊,小聲說:“你少說兩句吧。”
“我就再說一句,就一句。”
“別說。”陳覓雙朝他皺了皺眉。
鍾聞本來想咽回去的,結果陳覓雙的媽媽把杯子重重一放,抬頭看著他倆喊:“讓他說!”
“那我可就說了。”鍾聞不管不顧地開口,“能不能不要再提那個死去的雙胞胎妹妹了!我知道你們很難過,可那又不是陳覓雙的錯,你們總拿她跟一個死人對比,想沒想過她的感受?那個孩子沒有長大,你們根本不知道她長大會變成什麽樣子,憑什麽斷定她一定比陳覓雙好?人難道不應該更珍惜眼下擁有的嗎,陳覓雙就是你們唯一的女兒啊!”
那個夭折的雙胞胎妹妹是陳覓雙的噩夢,同樣也是她父母的,陳覓雙從聽到鍾聞開口就知道完了,可她阻止不了。她眼見著媽媽的臉色在鍾聞的話裏變得慘白,而爸爸的臉則漲得通紅,簡直一副要撲過來打架的樣子。
平時無比溫馨的小小閣樓裏如同充斥著滿滿的火藥,隻需一個火星就能爆炸。
“鍾聞,你先走吧。”然而在這膠著萬分的時刻,陳覓雙卻沉靜了下來。她冷著臉,身上仿佛散發著寒氣,對鍾聞說話,卻不看他的眼睛。
“我哪裏說錯了……”
“他不用走,我們走。”
媽媽果斷站起來,真的要往樓下走。陳覓雙上前伸出手臂攔住,突然歇斯底裏地對鍾聞大喊:“你走啊!”
她很少用這麽高的音量、這麽尖細的聲音說話,像是在空氣裏突兀地冒出一根刺,紮了鍾聞一下。
“好!”鍾聞也不是沒有脾氣,他咬著後槽牙,點了點頭,“走就走!”
說完,鍾聞大步流星地跑下樓,抄起自己的背包,像陣風一樣地出了門。陳覓雙聽到大門拍上的聲音,那麽幹脆決絕,而門內的銅鈴卻響了很久,像她心中悲傷的餘音。
她向後退了一大步,背貼著牆蹲了下去,雙手捂著頭,手指插在頭發裏,用的力氣足以將頭發揪斷。
她好累啊,她好想點上鍾聞為她做的蠟燭,沉沉地睡一覺。
要是明天醒來一切都沒有發生,那該多好。
可是陳覓雙知道不可能,就像她知道爸媽根本就是做做樣子,連包都沒拿,怎麽會真的想走。但她還是要攔,還是得趕鍾聞走,明知道鍾聞的每一句話都是為她說的,明知道誰對誰錯。
突然間,陳覓雙覺得爸媽是對的,她和鍾聞真的不合適。鍾聞應該找個比她年輕的簡單快樂的女孩,好好談戀愛,一同成長,一同進步。不該是她,她的人生早已被框死了,鍾聞不應該陪她活在這狼狽的牢籠裏。
好奇怪,幾個小時前她和鍾聞還在熱鬧的戛納,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是自由的,是輕盈的,她想要和鍾聞在一起,想要開始新的人生。
幾個小時後,陳覓雙卻絕望到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喂,你幹什麽去?”
陳覓雙飛快地站起來,往樓下跑,她爸爸以為她要去追鍾聞,氣得大喊大叫。她卻沒有停住腳步,也沒有回頭,用盡最後的力氣撂下一句:“你們在這兒睡不好,我還是去酒店幫你們開個房間。”
之後爸媽又喊了什麽,陳覓雙就沒聽見了。
她隻是跑出去,一聲不吭地將車子開出很遠,卻一直都沒看到鍾聞的身影。她知道即便很晚了,鍾聞也還是能找到辦法回格拉斯。可她想到了那隻旅行背包,居然連打開整理的時間都沒有,就又被背走了。
鍾聞會不會很難過……
一腳踩下刹車,將停在路邊,陳覓雙雙手死死摳著方向盤,垂下頭,再也抑製不住地哭出聲來。
夜色仍舊很美,隻是星辰究竟是璀璨而浪漫,還是遙遠而孤寂,完全取決於看星星的人的心境,取決於有誰陪在身旁。
所以此時此刻陳覓雙看到的所有星星,仿佛都是億萬年前已經死去的靈魂,而她和鍾聞在羅納河邊看到的星星卻會永遠耀眼奪目,單單是回憶都能令她心動。
爸媽在尼斯隻待了四天,而這四天是陳覓雙一年裏最難挨的四天,比和那些難纏的甲方鬥智鬥勇還令她感到壓抑。
一方麵是父母對她的生活、工作指指點點,仿佛處處都不能令他們滿意,另一方麵是鍾聞自打那晚離開,就再沒給她一點消息,這是自打他在這裏長住後從未有過的事。
最關鍵的是鄺盛也攪和了進來,陳覓雙本來是打算說什麽都不聯係他的,沒想到爸媽來的第二天他居然自己來了。陳覓雙懷疑她和鍾聞出去的那幾天鄺盛就來過,吃了閉門羹,所以才又來看看。她本來想趕緊把鄺盛糊弄走,可還是被爸爸認出來了。鄺盛知道她的父母在,更是殷勤得不得了,毫不誇張地說,陳覓雙覺得鄺盛對她,都沒有對她父母殷勤。
那兩天鄺盛好像把工作都撇下了,開著他那輛豪華轎車,帶著陳覓雙的父母到處轉,去高檔餐廳,買紀念品。陳覓雙眼見著爸媽被鄺盛哄得眉開眼笑,三個人在她對麵有說有笑,好像連婚禮細節都在商量了,一副馬上就要把她嫁出去的喜慶勁兒。
恍惚間,陳覓雙覺得鄺盛才適合做她爸媽的孩子,她算什麽,就是個被挑剔的兒媳婦。
可是憑什麽?就算她真的糟糕得不行,像她爸媽說的根本過不好自己的生活,那也有人愛著這樣的她啊,她憑什麽不能選擇自己的愛情?這樣的咆哮,在陳覓雙的腦袋裏聲音越來越大。
整整四天,陳覓雙一絲笑容也沒有,她不怎麽和父母說話,更不和鄺盛有交流。有一次在花店門口鄺盛想擁抱她,她迅速後退了半步,點頭轉身,一氣嗬成,連眼皮都沒有抬。
她想,如果鍾聞再也不回來,也許她就真的再也不會笑了。
好不容易挨到送爸媽去機場,過關前爸爸還在勸說她:“雙兒啊,你好好考慮一下,小鄺的條件真的是萬裏挑一。爸媽怎麽會害你呢,我們隻是想讓你少走些彎路。”
“彎路上也有風景……”
一直垂著視線的陳覓雙終於緩緩抬起了頭,她眼睛裏的清冷與凜冽,讓早已習慣了她的唯唯諾諾的父母心頭一驚,不自覺對了對眼神。
“我自己的人生,讓我自己走走看,不行嗎?”
“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不識……”
媽媽的話被爸爸猛地一揮手截斷了,爸爸抓著媽媽的袖子,引著她往裏走,對陳覓雙擺了擺手:“回去吧,回去吧。”
“你們落地後給我發個消息。”
再沒有說什麽,目送父母過了關,陳覓雙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機場。她心裏有著明確的計劃,先直奔商場男裝櫃台,算著這兩天鄺盛花在她爸媽身上的錢,甚至還算上了誤工費,買了領帶、領帶夾、袖口、皮夾……基本上男士用得著的全套都買了,也沒怎麽花心思挑,就是大品牌隨手一拿,打包全部寄送到鄺盛的律所。
盒子裏留了卡片,上麵寫著:“前兩天我爸媽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很過意不去。我知道你的谘詢費每小時很多錢,耽誤你的時間是多少錢都彌補不了的,可我素來不願意欠人情,所以這些東西請務必收下。”
從男裝櫃台出來,陳覓雙本打算回家,遠遠看見美妝櫃台,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一盒新出的彩色眼影盤吸引了她的注意,那絕對不是適合日常的眼影盤,全糖果色,上麵布滿大片的亮片。她絲毫沒猶豫,買下了這盤眼影。
回到家裏,天已經黑了,陳覓雙打開梳妝台上的燈,開始給自己化新的妝容。眼線畫得很粗很長,用陰影將眼睛的輪廓弄得深邃,用雙眼皮膠將丹鳳眼粘出大外雙,再塗上剛買的那盤亮片眼影,簡直就像在眼睛上戴上了麵具。
自以為了解她的父母,根本不知道她會化妝。上學那會兒,她的爸媽一直教育她不要花太多時間在自己的外表上,腹有詩書氣自華,所以在父母麵前她連口紅都隻塗奶茶色的。但她其實超級愛化妝,享受在鏡子前麵看著自己一點點變樣子的感覺。
有一些早晨,陳覓雙也很想坐在這裏,給自己化一個更個性一點的妝容再打開店門,她想,一定會有人對她發出讚美。
可是她不敢,即便父母不在身邊,她也還是不敢。
她隻敢在黑夜裏,搖身變成另外一個人。化好妝,戴上淺色美瞳,將長發從頭頂編成一根根辮子,再係在一起,穿上平日不會穿的露臍裝和牛仔上衣、短褲,完全變成了一個酷女孩。她抄起滑板,臨出門前點開手機看了看。有時候手機係統反應不靈敏,社交軟件上的信息總得打開軟件才跳出來,可現在她反複打開軟件,也隻能看到垃圾消息,沒有她在等的對話框跳出來。
變成Amber的陳覓雙在便利店買了一瓶威士忌握在手裏,在人來人往的林蔭大道上來回滑著滑板,偶爾舉起酒瓶喝一口。很快海岸周圍無所事事的男孩子們就圍了上來,想約她一起去玩。
“滾開。”Amber一點心情都沒有,以前她隻是普通的寂寞,隻要有人能陪她打發時間就好。可現在她的寂寞成分不同了,隻有那個特定的人才能開解,再多的人靠上來,也隻是帶來麻煩而已。
從男生的包圍裏衝出去,有兩三級樓梯,Amber想試試帶著滑板跳下去。她之前成功過,也不怎麽害怕,隻是在跳出去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那次和鍾聞一起時他順著斜坡滾下去的滑稽樣子,她的身體突然鬆懈了。就那麽一秒,她險些踩翻了滑板。
好在一個踉蹌還是穩住了身形,但手裏的威士忌摔碎了,一股甜蜜的酒味在盛夏的熱氣裏蒸發開來。Amber愣愣地看著那些碎片,戚戚然地笑了。
身後的男孩們發出哄笑和口哨聲,Amber抓起滑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原想找家店,聽聽歌,跳跳舞,繼續將自己淹沒在人群裏,可走著走著,心境卻越發淒涼。好奇怪啊,以前當她是Amber的時候,可以將屬於陳覓雙的心境甩到外太空去,現在卻做不到了,仿佛有東西緊緊纏繞著她,將她的靈魂拉回地麵。
就在Amber在回不回家中掙紮時,她聽到了爭吵的聲音,話語聽不清楚,但有女孩很尖厲的哭聲。Amber循聲而去,在樓間的夾縫裏看到兩女一男在爭吵。
從站位來看,一男一女是一起的,另一個女孩站在他們對麵,哭得很是狼狽,她不住地用法語問:“為什麽,為什麽這樣對我,為什麽……”
男的金發碧眼,長得十分俊俏,看上去卻唯唯諾諾,始終一聲不吭,倒是另一個女生一直在罵著不堪入耳的話。
Amber無心管別人的情感問題,她轉身要走,卻見那個哭泣的女生撲上去抓那個男人,卻被一把甩開,摔在了垃圾桶旁邊。女孩也是倔強,想再一次撲上去,結果被另一個女生狠狠甩了耳光。
“住手!”Amber看不下去了,她舉著手機走進去,站在被打的女孩麵前,攝像頭對著那一男一女,“我都拍下來了,不管你們是什麽關係,我隻看到你們在毆打這個女孩,我要報警。”
“搶別人的男朋友,活該。”男人旁邊的女生絲毫不慌。倒是那個男的眼神閃爍,推著自己身旁的女生,不住地說:“走吧,我們走吧。”
“你們別走啊,等警察來了,你們和警察說吧。”Amber作勢要報警。
“走走走……”男的幾乎是強行推著那個氣衝衝的女生從巷子另一側走了出去,拐了個彎就不見了人影。
Amber並沒有真的報警,甚至根本沒來得及拍攝。她收了手機,彎下腰想扶那個呆坐在地上的女孩起來,沒想到女孩竟一把甩開她的手,反倒把她推了個趔趄。
“不用你管!”
女孩像隻受驚的刺蝟,努力展開自己的防禦,但在其他人看來,仍然弱小得可笑。
“你好歹也說聲謝謝吧。”
Amber倒是不至於跟她生氣,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沒聽那人說我是第三者嗎?我活該,你管我幹什麽?!”
女孩是個混血,有非洲基因,皮膚是好看的淺棕色,頭發烏黑,五官很小巧,一頭髒辮不知多久沒洗,感覺已經起了毛。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在年輕男孩子裏一定很受歡迎,但看上去年紀很小,不知道有沒有二十歲。
“省省吧。”看著她,Amber想到了自己,都是那麽傻,恨不得用不堪來偽裝自己,好像這樣就真的能強大起來,就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麽想,“你是自怨自艾也好,自甘墮落也罷,無非想博得別人的注意。可我告訴你,沒有人會在意。”
女孩還想反駁,可張了張嘴,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掉了兩行淚。最後她恨恨地罵了一句髒話,抬腳踢空氣,仿佛那裏有個能供她發泄的易拉罐。
Amber見她剛才摔倒時手肘蹭破了皮,旁邊就是垃圾桶,怕是不幹淨,衝她揚了揚下巴:“去我家吧,我給你的胳膊消消毒。”
說完她自顧自往外走,原以為女孩還會別扭一下,誰知她二話不說就跟上了她,還在後麵嘟囔著:“你家有吃的嗎……”
一瞬間,Amber想到了鍾聞,忍不住笑了一聲。
她終究是變了,以前遇見這種事,她可能根本不會管。以前她的家就是一個人固守的堡壘,是一種逃避,可現在她的世界敞開了。
回到家裏,Amber就變回了陳覓雙,先是幫女孩給傷口消毒上藥,又給她找了身自己的幹淨衣服,催促她去洗澡,還嫌棄地說:“把頭發也拆開洗了。”
“你不也一樣嗎……”女孩一邊拆著頭發,一邊還不忘還嘴。
被她這麽一提醒,陳覓雙才想到自己也編著頭發,突然不舒服起來。她趁著女孩去洗澡,自己也迅速去衝洗了一下,把妝卸掉了。拿吹風機的時候發現鍾聞的電動牙刷還在櫃子裏,她突然想,是不是可以拿這個當借口給他發個消息。
可是這個理由並不充分,哪裏不能買到一支牙刷呢,他出去玩也沒有帶,證明不是那麽需要。但不充分的理由也終究是理由,能說出口就好了吧。
“喂喂喂!水開了!”陳覓雙被女孩大驚小怪的叫聲嚇了一跳,低頭一看,煮麵的水已經滾了出來,她趕緊把火關小。
洗過澡,散開頭發之後,女孩看起來更加年幼,偏棕的膚色顯得健康開朗。這樣的女孩想來也不會被一段感情牽絆太久,陳覓雙覺得她洗完一個澡,就已經快要忘了剛被人甩過巴掌的事了。她坐在灶台前麵,反而八卦起來,問:“你想什麽呢?你也剛失戀?”
陳覓雙沒說話,把麵挑進盤子裏,從冰箱裏掏出一堆亂七八糟的醬料,推給她:“想吃什麽吃什麽,我這兒隻有這個。”
“謝了。”女孩開始往麵條上狂擠番茄醬,看起來有些像黑暗料理,她上下打量陳覓雙,嘖嘖稱奇,“哇,你卸了妝和剛才完全是兩個人啊,走路上我都不敢認。剛才還一副夜店皇後的樣子,轉眼怎麽就小清新了呢。你是開花店的啊?”
“快吃吧,要黏成一坨了。”
女孩吸溜著麵,聲音很大,仍然在嘟嘟囔囔:“你是亞洲哪個國家的人啊?我爸爸是中國人,我會中文的。”
這倒讓陳覓雙沒想到,剛剛他們一直用法語對話,她看出女孩雖然是混血,但東方特征並不太明顯。
“我是中國人。”陳覓雙換了中文。
“耶,我猜對了!”女孩吃了一嘴一臉的番茄醬,看著有點好笑,還有點驚悚,忽閃著一雙長睫毛下的大眼睛說,“我叫Eartha,中文名叫鄺橙。”
等一下!在聽到“鄺”這個姓氏時,陳覓雙條件反射般地心裏一緊。雖然她也勸自己這可能隻是巧合,可在這一畝三分地遇見這種巧合,總還是要問一句:“你家……有沒有人做律師啊?”
“我爸、我哥都是。”
鄺橙後知後覺,眼睛瞪得溜圓,嘴裏還叼著麵:“你不會認識我哥吧?”
陳覓雙重重歎了口氣。
“天啊,你不會是我哥的女朋友吧?你不會是故意拐我來的吧?我哥是不是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
放下盤子,鄺橙手忙腳亂,在屋子裏轉了好幾個圈,最後抓起自己的包就要跑。陳覓雙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她的包帶,說:“你跑什麽啊?我一個字都沒說呢,你自己嚇唬自己幹什麽?”
“你確定沒和他告狀?”鄺橙仍然不踏實,一副隨時準備衝刺的姿勢。
“你哥叫鄺盛,對嗎?”陳覓雙隻是覺得好笑,她一心想和鄺盛撇清關係,卻又無意間認識了他妹妹,但是她認識鄺盛的日子也不短了,居然從來沒從他嘴裏聽說過妹妹,“我不是他女朋友,你放心,他現在肯定不知道你在這裏。”
鄺橙觀察了陳覓雙好一陣,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坐到了旁邊的沙發上,懶洋洋地向後躺:“也對,就你剛剛那副打扮,鄺盛看見了肯定會皺眉頭。他要是能喜歡那樣的你,就不至於那麽瞧不上我了。”
“你跟你哥關係不好啊?”
“那還用問嗎,你看看我,再看看他,我倆像一家人嗎?”
“無論像不像,事實就是事實啊。”
“他可不這樣想,他覺得有我這個妹妹很丟臉。我倆本來就不是一個媽生的,在家裏他就視我和我媽為空氣,要是在外麵遇見,他都得躲著我走,生怕我叫他。”說到這兒,鄺橙反而興高采烈地一拍大腿,“但我偏要叫他!有一次他好像正跟很重要的人吃飯,我撲過去就喊哥,他當時那個臉色……哈哈哈,難看死了。”
原來鄺盛家裏的情況那麽複雜,從表麵上完全看不出來。仔細想來,關於家人的話題,鄺盛隻提起過父親,無非是父親過去的輝煌、父親對他的嚴厲、父親對他的幫助……說到底,陳覓雙對於鄺盛的了解,隻限於他願意說的光明的一麵。這種程度的了解,約等於無,但鄺盛居然覺得她了解這麽多就夠了,就可以談婚論嫁了。
“我告訴你啊,千萬不要被我哥的外表騙了,如果我哥排大男子主義的第二名,那也隻有我爸敢排第一。和他在一起,你就真的隻能當個像我一樣隻會吃吃喝喝、被人騙的廢人。他就是希望你變成這樣,這樣他就能一直瞧不起你,一直控製著你。”
到底是怎樣的家庭環境,才能讓一個妹妹對哥哥說出這樣的評語,這讓陳覓雙有些心驚。她雖對鄺盛沒有男女之情,也偶爾覺得他有些自大傲慢,可從沒想到,鄺盛對自己的親人也這樣,甚至變本加厲。
“行了,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陳覓雙想要站起來拿車鑰匙,誰知鄺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拚命搖頭:“我不回家!反正也沒人在乎我回不回去,我這個樣子回去,他們肯定猜到我被人甩了,又要數落我了。”
“你今年多大?”
“快二十歲了。”
“沒上大學?”
“休學。”
“看來你家對你還真是放養啊……”鄺橙比鄺盛差不多小十歲,看來是後媽生的這個妹妹讓鄺盛有心結吧,陳覓雙琢磨著。可無論如何,小孩子是無辜的,一直在否定中長大,一直在另一個優秀的人的陰影下長大,是很辛苦的,這點陳覓雙比誰都清楚。
或許也是緣分吧,明明她和鄺橙從任何方麵看,都有著天壤之別,可她總是能在鄺橙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感同身受是很珍貴的情感,一時間她沒法放著鄺橙不管。陳覓雙為難地點點頭:“如果你不嫌無聊的話,可以先住下來。反正你成年了,我也不用對你的行為負責。”
“好啊,隻要有地方住就行。”鄺橙癱得更厲害了,“我就睡這個沙發。”
“哎,別……”
陳覓雙下意識阻攔,卻又突然僵住。不睡沙發睡哪兒?可是萬一鍾聞回來了怎麽辦?
“喂,你是不是有男人一起住啊?”鄺橙看她欲言又止,一下子就明白了,“沒事,要是不方便,我就走人!”
“倒也沒什麽不方便,之前是有個人在這裏借住,就睡這個沙發。隻是最近他也不會回來,所以……”
“所以你還是失戀了嘛!”鄺橙搶答。
“不是!”陳覓雙抓了抓頭發,煩惱又無奈地說,“你習慣和別人一起睡嗎?”
“習慣呀!我最喜歡和別人一起睡了!”
這倒讓陳覓雙很驚奇,她以為這個年紀的外國小孩不可能喜歡和人一起睡,更何況還是剛認識的同性。但很顯然,鄺橙是個渴望親密的女孩,真實的個性和外表的穿著打扮也是不相符的。
可是陳覓雙不習慣,她上幼兒園的時候,父母就堅持要她自己睡覺了,她根本不確定身旁有個人能不能睡得著。鄺橙回答完,陳覓雙就開始後悔,自己這是何必呢,就讓鄺橙睡沙發不是很好嗎?她為什麽非要把沙發空出來,隻留給鍾聞?
因為她希望鍾聞能回來,她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留存著希望。
兩個人躺到陳覓雙那張並不大的**,雖然說並不擠,但隻要稍一動彈,就能碰到對方。起初陳覓雙很不習慣,直挺挺地躺著,暗自琢磨著如果半夜睜眼看到旁邊有個人會不會嚇到。然而鄺橙很快就放鬆下來,開始給她講起自己那段糟糕的戀愛。
“我們是在海邊認識的,他衝浪很厲害,長得也很帥。那時候我和朋友在海灘上曬太陽,他主動走到我旁邊和我搭話。那麽帥的男生,我有什麽理由拒絕他。”窗簾外偶爾晃過的車的燈光會在天花板上搖動,鄺橙定定地看著,覺得明明滅滅的是自己的心,“他是我的初戀,雖然比我大不少,但他真的對我很好,比我真正的爸爸和哥哥還像我的爸爸和哥哥。他說我是他的禮物,說我們是命中注定,還問我喜歡哪個國家,說將來我們一起移居過去。”
“你什麽時候知道他有女朋友的?”陳覓雙歪了歪頭。
“今天,可笑吧?”鄺橙笑了一聲,一滴眼淚從眼角淌下來,“我收到他的信息,約我見麵,我高高興興趕過去,那個女生就在那兒了。我和他在一起二百七十一天,我真的完完全全不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而且他們已經在一起三年多了。我這才明白,我確實是他的禮物,我就是他解悶的玩具。”
“知道了以後,你是怎麽想的?”
“還能怎麽想,別人的東西我不要,我還覺得惡心呢!可是,可是……我冤啊,我就想問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能拿別人的感情當甜品,而且毫無悔意。到最後,他選擇做一個懦夫,好像看我一眼就會倒黴,把髒水全潑到我身上。為什麽?憑什麽?”
陳覓雙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是個冷淡的人,從未有過情感糾紛,被別人追求對她來說都是壓力。可她理解鄺橙為何容易信任別人,容易深陷,容易被騙,畢竟生命裏本應是最親近的兩個男性從未給過她認同,其他男人對她稍好一點,她就會以為找到了真命天子。她們兩個隻是在逃避家庭的路上選擇了兩個方向,一個是泯然於眾人,一個是尋求更多的依賴。
可是鄺橙畢竟還小,這樣的欺騙再多一次、兩次,難保她不會真的走錯路。陳覓雙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你不用擔心啦,我那個時候就是一時繞不過彎來。”鄺橙翻了個身麵向陳覓雙,像隻蝦米一樣蜷縮起來,“不過我現在已經想開了,我不會再聯係他了,我明天就去換個號碼,和以前斷得幹幹淨淨。”
“嗯,那就好。”
“哎,之前住在這兒的男人,是什麽樣的?”擦幹眼淚,鄺橙就開始八卦。
“怎麽提起他?”
“說說嘛,我都說這麽多了,禮尚往來嘛!”
“禮尚往來”不是這麽用的好不好!陳覓雙哭笑不得,隻得緩緩地開口:“他是個中國人,比你大幾歲,比我小幾歲,不過看著很年輕,和你差不多。他最初是來旅遊的,中途發生了很多事,現在他已經長住下來,在格拉斯上學。原本隻有周末和放假回來,隻是最近……”
“你們吵架了?”
這下陳覓雙是真的有點吃驚了,略微側了側身,看著鄺橙問:“你怎麽知道?”
“女生對這方麵是很敏感的好不好!你都快把‘男人跑了’寫在腦門上了,我還看不出來?”鄺橙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不過也是,當局者迷,對別人的事情都挺敏感,到自己身上,就比誰都糊塗了。”
“我和他的事情說來話長,回頭慢慢和你說吧。我們也算不上吵架,但比吵架更複雜。好在他並不是我男朋友,他是自由的。”
“可你喜歡他啊。”
陳覓雙微微一怔:“你怎麽這麽肯定?”
“你說起他的時候,眼睛都在發光,能騙得了誰啊。”
是嗎?原來她隻能騙騙自己啊,陳覓雙也很想笑自己。
“如果你確定他是喜歡你的,而你也喜歡他,你就得讓他知道,不要因為一點無關緊要的事情就礙於麵子分開。哦,對了,你得先確定他沒有其他女朋友,他隻喜歡你一個。”鄺橙打了個哈欠,漸漸有了睡意,“畢竟,愛太難得了,有的人可能一生都無法擁有,真的遇到了多好啊……”
說著說著,鄺橙就睡著了,留下陳覓雙一個人和黑夜對峙了很久。最後她還是躡手躡腳地坐起來,從床頭櫃的抽屜裏翻找出僅剩的一塊香薰蠟燭,放在燈罩裏點了起來。
明明說過售後一輩子的,現在連這個都忘記了嗎?臭小子。
凝視燭火太久,陳覓雙緊緊閉了閉發酸的眼睛。
從那之後,鄺橙就住在了陳覓雙家,白日裏她時常會出門玩,但是晚上會乖乖回來。陳覓雙發現她骨子裏是個好女孩,雖然咋咋呼呼不服管束,但也做不出太出格的事。
不過鄺橙對花花草草毫無興趣,甚至談戀愛時對方送花都不能討她歡心,所以讓她看著陳覓雙擺弄花,她真的要悶死了。陳覓雙做花藝時還特別不喜歡說話,以前鍾聞知道,都會乖乖地趴在旁邊看著,可鄺橙憋不住,在旁邊做各種小動作,把她剪下來的那些枝葉全拾起來,然後像花瓣一樣往天上拋,撒得滿桌子都是,之後還是覺得無聊,就跑去打遊戲,幾國話夾雜在一起嘰裏呱啦地和人開麥。
陳覓雙抬頭看她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一對比才發現,鍾聞已經算安靜了。
不過認識鄺橙以後,陳覓雙清晰地認識到她的強迫症好了很多,忍耐度也提升了,現在的她已經習慣生活裏有煙火氣了。
有鄺橙在,陳覓雙短暫地覺得日子過得快了些。恍惚間她覺得自己真的有了一個妹妹,她真實的雙胞胎妹妹隻給她帶來了無窮的壓力,她從來沒設想過假如她們都活著,人生會變成什麽樣子。那天她順著鍾聞的話想了想,也許爸媽會從她們兩個裏選一個更出色的偏愛,又或者會給她倆安排兩條截然不同的路。也許知道父母還有另外一個指望後,她會變得更叛逆一點,也有可能她的妹妹會比她更勇敢,會先一步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
可現在,當陳覓雙麵對鄺橙,卻發現自己隻希望她是個簡單快樂、無拘無束的女孩,不用背負什麽沉重的期望,更不用分擔別人的人生。
一天下午,陳覓雙在速寫本上畫設計圖,卻發現鄺橙難得地安靜,一直盯著她畫畫,她隨口問:“你喜歡畫畫?”
“嗯。”
“學過嗎?”
“很小的時候學過,後來我爸就不讓學了。”
“為什麽?”
“他覺得愛好這種東西,學到一定程度就可以了,又不能當飯吃。其實主要是那天他輸了官司,回家看我支著畫板,礙他的眼了,所以就不讓我學了。”
鄺橙嘴上說得輕巧,眼睛裏卻仍然流露出受傷的神色。陳覓雙放下手裏的彩色鉛筆,站起來走到陽台,把已經落了灰的畫架和畫板拿了出來,對她說:“畫畫的東西我這裏都齊全,隻是我現在也沒什麽時間畫,所以隻有簡單的水彩顏料。晚點我們可以去畫廊一趟,給你買一套新的,這樣你也好打發時間。”
“真的?”鄺橙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真的啊。”
“謝謝你。”鄺橙從椅子上跳下,撲過來抱住了她的脖子,衝勁大到陳覓雙後退了半步,“很少有人對我這麽好。”
“這沒什麽的。”陳覓雙笑著拍了拍她的頭。
現在陳覓雙對擁抱已經習慣了很多,至少不會像從前一樣起雞皮疙瘩了。她試著打開心扉,不再隻是公式化地和人交流,漸漸也能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與溫情。不過隻有自己真心喜歡的人的擁抱才會讓她覺得溫暖,那種溫暖會讓她為自己在腳踏實地地活著而慶幸。
傍晚送走了一對來訂捧花的新人,陳覓雙關了店,帶著鄺橙去畫廊買東西,順便在外麵吃飯。鄺橙穿的是住在這裏之後新買的一身衣服,奇形怪狀的,露著半截腰,後麵又拖得很長,不過陳覓雙也不在乎,穿什麽衣服本來就是人的自由。
正因為她從來沒有過這種自由,才更明白自由的重要性。她十幾歲的時候,也喜歡俏皮、有個性的衣服,可是爸媽根本不許她穿。可愛的、花哨的、卡通的被嫌棄上不了台麵,爸爸甚至覺得是視覺汙染。過於緊身的,哪怕是稍短一點的短褲,都會被要求換掉,不然不許出門。她所有的衣服都被要求淑女、精致、顯高檔,可是十幾歲的時候穿那種衣服是很顯老的,總是被同齡人嘲笑。時至今日,陳覓雙的穿衣風格已經刻板化了,她自己也改不了,逛街時有些出挑的衣服她看著喜歡,卻覺得不屬於自己。給Amber穿過於瘋狂的衣服,大概也是因為這個。
隻是陳覓雙和鄺橙都沒想到,她們買完顏料走出畫廊,會迎麵撞上鄺盛。鄺盛先看到了陳覓雙,臉上的笑容剛剛提起,目光落到她身後的鄺橙身上,笑容瞬間就消失了。
“你怎麽在這兒?”鄺盛根本不想隱藏嫌棄的眼神,“你能不能穿件正常的衣服出門,當心進餐廳被人趕出來。”
鄺橙翻了個大白眼。
“你要是這麽關心你妹妹,她在我那兒住一周多了……”陳覓雙擋在鄺橙身前,麵對鄺盛說,“怎麽也沒見你給她打過電話?”
“她住在你那兒?你們怎麽認識的?”鄺盛眉頭緊鎖。
“這你不用管,隻要她願意住,我那裏的門永遠為她敞開。”
“別告訴我,你這個顏料是給她買的。”鄺盛冷笑一聲,“你對她好是沒意義的。她是不是跟你說她喜歡畫畫?她十歲之後就沒有再學了,半點天賦都沒有,還鬧個不停,我爸為了讓她能念個好的金融專業費了多大心,找了多少厲害的老師給她在家裏補課,結果她一聲不吭就休學,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你有沒有想過,她不想學金融,因為她是一個感性的女孩,那不適合她。”
“哪有什麽適不適合,隻有肯不肯學。別人能學會,她為什麽學不會?”鄺盛又看了鄺橙一眼,嫌惡地將臉別到一邊,往外退了兩步,仿佛不願意和她們一起站在高檔畫廊裏一樣,到了外麵的街上,鄺盛才繼續說,“她跟她媽一樣,隻想努力找個有錢人嫁了,就能過上每天購購物、做做按摩的清閑日子了。”
別說鄺橙,連陳覓雙也聽不下去他的話了。背後傳來吸鼻子的聲音,鄺橙的頭頂著她的蝴蝶骨,抑製不住地掉眼淚。
“你妹妹今年二十歲了,她媽媽做你繼母也二十年了,就算你對她沒有愛,多少也應該有些尊重吧!”陳覓雙不自覺提高了音調。
“繼母?她媽最早就是我家的保姆,我都不明白我爸怎麽就決定娶她了。她媽媽是我見過的最淺薄的女人,腦中空無一物,連做飯都很爛,我爸可能就是喜歡她會唱歌跳舞吧,但那不是種族天賦嗎!”
在那一瞬間,陳覓雙的手掌在身側繃著勁兒,險些就要揚起來。她差點扇鄺盛一巴掌,想讓那張盛氣淩人到可怕的臉狠狠受挫。但最終她還是狠狠地揪住了自己的衣擺,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
“鄺律師。”陳覓雙強壓著火氣,因此說話都有些吸氣,“你受過的那些高等教育,難道就是教你在一個女孩麵前羞辱她的母親嗎?”
聽到她的話,鄺橙沒忍住,哽咽出了聲。
大概是陳覓雙的臉色真的太冷了,鄺盛也意識到自己說多了,略微收了氣焰,但也沒有道歉的意思,隻是想將此事揭過,甚至還提醒陳覓雙:“你喜歡收養貓貓狗狗,是你的事。但這也是我的家事,別說我們還沒在一起,就算以後我們真的結了婚,這些事也與你無關。”
陳覓雙突然莞爾一笑,眼波流轉開來,揚著頭對他說:“太好了,你終於承認我們從來沒在一起過了。我也請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和你家有一分一毫的關係。”
她回身攬過鄺橙的肩膀,說:“我們走。”
回到車上,鄺橙才放開哭了一陣,陳覓雙沉默地開著車,等她自己哭完。陳覓雙居然覺得慶幸,她曾經也視鄺盛為不錯的結婚對象,如果鍾聞沒出現,沒有後來的一係列事情,她就遇不到鄺橙,那麽以她和鄺盛原先的相處模式,兩個人都戴著假麵,沒準真的會為了各取所需,走進婚姻的墳墓。
從前她隻是覺得鄺盛有一種精英層的傲慢,但今天她發現,他的人格有極大的問題,他已經不是傲慢,而是歧視,是共情能力缺失,是沒有愛,也不屑愛。
就算孤獨一世,她也不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不會任由這樣的人去傷害自己的靈魂。
“他果然喜歡你啊,我是說我哥。”鄺橙哭完,抽紙擦鼻涕,“我爸一直想讓他娶個中國女孩當妻子,這是我爸的一個情結吧。而我哥對於女友隻有兩個想法,一是女方的家庭背景或是個人能力強到能對他的事業有幫助,二就是外表。他應該真的很喜歡你的外貌。”
“然後娶了我,很快也會開始瞧不起我。一邊嫌棄,一邊又在複製,真諷刺。”
“是啊,說到底,他們都隻愛自己。”
陳覓雙緊張地瞥了鄺橙一眼,說:“你要是敢把擦過鼻涕的紙扔在我車上,我現在就把你趕下去。”
鄺橙聞言立馬握緊了剛要朝車底鬆開的手,瞄著陳覓雙的臉色,卻“撲哧”笑了出來。
兩個人好好吃了一頓飯,就把剛剛的事忘了個幹淨。鄺橙開始大罵她哥,說她哥的不敗戰績並不清白,接案子的時候隻接錢多和能打贏官司的,真有冤屈的人找上門,他根本不管。想必今天去畫廊買東西,也是為了送人的。而陳覓雙開始說起鍾聞在家裏亂七八糟的作為,逗得鄺橙哈哈大笑。
“照你說的,他那麽喜歡你,怎麽可能說不聯絡就不聯絡了。那天你趕他走,也是情勢所逼啊。”鄺橙慫恿著,“你就主動給他打個電話嘛,也許他是有什麽特殊情況才沒有回來的。”
經鄺橙一提醒,陳覓雙看了下日曆,才意識到居然已經兩周多了。陳覓雙瞬間感覺因為鄺橙而加速的時間停滯了下來,她重新掉進了混沌濃稠的想念的泥沼。
“嗯,回頭我給他打一次。”陳覓雙敷衍地答應下來,可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鼓起勇氣。
不過鄺橙算是看懂了陳覓雙的個性,就是死撐,放不下身段,讓她主動打個電話比登天還難。於是鄺橙決定找機會幫她一把,也算是感謝她為自己做了那麽多事。
隻是這個機會不是那麽好找,之後的兩天,鄺橙一直在陳覓雙家裏畫畫,順便盯著陳覓雙的手機,尋找機會。
“你畫得還挺好的。”雖然隻有簡單的基礎,但鄺橙的色感很好,令陳覓雙意外,如果她這些年堅持畫畫,會長成截然不同的一個人,“少買點衣服包包,把你的零花錢拿去找個老師,再去申請你自己想上的學校。”
“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隻要你想。”
正說著,陳覓雙的手機響了,好像是有什麽消息,她微蹙眉頭回了幾條,就在這時,樓下來了人,她趕緊撂下手機,下樓去接待了。她剛把手機放下,鄺橙就飛撲了過去,發現聊天界麵果然還開著。她趁屏幕還沒自動鎖定,順利接管了控製權。
鍾聞的名字有備注,一眼就能看到,鄺橙緊張留意著樓下的動靜,手忙腳亂地敲下文字:“我想你最近應該不會回來了,不過以防萬一,還是告訴你一聲,我這幾天在住院,店裏都沒有人,所以你還是暫時別回來了。”
做完這些,鄺橙趕緊把她和鍾聞聊天的對話框刪掉,把之前的界麵調出來,鎖上屏幕,狂奔回畫板前坐下,慌張之餘還踢到了水桶,濺了一褲腿顏料水。
好在陳覓雙並沒有發覺,鄺橙捂著撲通撲通狂跳的心口,偷偷地呼氣。
雖然隨便動別人的手機是不太好的事,而且鍾聞隻要回複了,陳覓雙立馬就會猜到是她搞的鬼,也許會有些生氣,但為了陳覓雙的幸福,鄺橙覺得值得。
不過為了避免陳覓雙當著她的麵不好意思說實話,鄺橙迅速畫完手裏的畫就出去玩了,陳覓雙渾然不覺,還像往常一樣叮囑她:“晚上要是不回來住,記得和我說一聲啊。”
“知道啦。”
鄺橙走後,陳覓雙收拾了房間,算了算賬目,寂靜突然籠罩了她,令她不安起來。明明她以前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她也可以很悠閑,現在卻覺得缺失了什麽。
獲得過,才會感到缺失,這是很明顯的道理。
要不,還是給他打個電話吧。鄺橙上次說的話是道理的,萬一鍾聞是有什麽特殊情況呢?思來想去,陳覓雙還是拿起了手機,深吸一口氣,對著鍾聞的號碼按下了撥通鍵。
“您撥打的用戶正忙,請稍後再撥。”
甜美但毫無生氣的提示音一下澆熄了陳覓雙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她有些氣惱地鎖上了屏幕,伸長胳膊將手機放到了遠一點的地方。
沒想到剛一放下,手機就響了起來,反倒嚇了她一跳。她探頭看去,屏幕上出現的名字令她緩緩勾起了嘴角。
是鍾聞打來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