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陳覓雙是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回的國,自斷了所有後路,甚至給心蒙上了黑布,也查詢了很多關於照顧老年癡呆症患者的注意事項,自認做足了心理準備,可沒想到回家的第二天,她的時差還沒倒過來,就出了事。
晚上她睡得不好,半夜起來喝水,經過爸媽臥室的時候朝裏麵看了一眼。現在他們家睡覺時都不鎖臥室門了,怕如果有什麽事耽誤時間。結果她發現隻有爸爸在睡著,媽媽的被子在地上,人卻不見了。
她猛地一激靈,馬上往外跑,緊接著就聽見客廳裏有人發出被嗆住的呻吟聲。她看到媽媽趴在地上,捂著脖子,鞋櫃上的存錢罐倒著,裏麵的硬幣撒得到處都是。
顧不得想太多,她立刻就往媽媽嘴裏伸手,想幫她催吐,然而媽媽幾乎是無意識地掙紮,一下狠狠咬住她的手。她咬著牙,直到媽媽開始嘔吐才收回手,手指上被咬出的傷口看上去觸目驚心,血和著口水流下來。
媽媽吐出了一枚硬幣,窒息暫時緩解了,她這才鬆了一口氣。這時爸爸也醒了過來,迷迷糊糊跑出來,被眼前的情景嚇得麵色慘白。
他們大半夜匆匆去掛急診,因為不確定究竟吞了幾枚,隻能拍片子。陳覓雙給手做了清創,又回來和爸爸坐在一起,等著醫生的結果。
“我把能吞的小物件都收起來了,藥都鎖在箱子裏。”爸爸一個勁兒埋怨自己,“可就是忘了那個儲蓄罐,怪我,怪我!我怎麽睡得那麽死啊!”
這種時候想著怪誰還有什麽意義,陳覓雙無聲地搖了搖頭,隻是愣愣地看著自己包著紗布的手。她隱約地記起上一次手上纏著紗布的時候,鍾聞在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她的淚腺突然失控了。
從決定要和鍾聞分手,到一個人回國,陳覓雙盡力將時間壓縮到最短。她不敢和鍾聞有過多的交流,每天靠吃褪黑素和抗過敏藥讓自己就算醒著腦袋也昏昏沉沉,什麽也不能思考,就像盆植物一樣安安靜靜地在角落耗到天黑。
她隻做了兩件事,其中一件還沒做徹底。第一件事是約了鄺橙,故意讓鄺橙撞見她和鄺盛見麵,她其實隻是和鄺盛說自己要回國了,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回法國,希望鄺盛今後能對鄺橙好一點。但鄺盛問她究竟出了什麽事,她什麽都沒說。陳覓雙知道鄺橙的性格,藏不住事,憋不住話。果然,她一出門鄺橙就主動來質問她,她順著鄺橙的猜測一路承認,不惜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想拿婚姻換綠卡的女人,就是希望鄺橙能將這話傳遞給鍾聞,好讓鍾聞恨她。第二件事就是她真的想把鍾聞的東西全扔掉,可是她抱著紙箱子在垃圾箱前站了好久,最後還是放不了手。
整個分手的過程中,陳覓雙一次都沒哭過,她在電話裏說的那些話就像演員背好的台詞,她不是個好演員,所以隻是平鋪直敘地說完,一秒都不敢多停留。一直到今天,她坐在半夜冷冰冰的醫院走廊裏,突然無法自控地淚如雨下。
壓著情緒彈簧的力量卸了,延遲發作的痛苦以及對未來的極度恐慌,撕扯著陳覓雙的心,她多用力地哭也無法緩解那種疼痛。
“雙兒,不哭,不哭……爸爸知道你心裏苦。”爸爸手忙腳亂地順著她的背,也紅了眼圈,“都怪爸沒用,我的身體要是能好點,也不用這麽拖累你。”
陳覓雙不斷搖頭,隻是覺得悲涼,爸爸還是不懂,還是不懂。
X光片顯示媽媽的胃裏還有兩枚硬幣,考慮到她是阿爾茲海默症病人,不像健康的普通人適合自然排出,還是胃鏡取出比較好。於是她幹脆給媽媽辦了住院,想再仔細做次身體檢查。因為有她在,爸爸偶爾也能回家休息一下。
雖然爸爸嘴上不說,但陳覓雙看得出來,爸爸還是很欣慰她能回來的。
她自己也一樣,這次的事情後勁太大,她越想越害怕,如果她不在,結果會怎樣?而這樣危險的情況在她不在的這一年多裏,又發生過多少次呢?她根本不敢想。
她不後悔自己做的所有決定,她就是……有點難過。
很多很多的難過。
從那之後,她幾乎所有時間都在家裏陪著爸媽,但是媽媽始終認不出她,她就像個特約演員,有時候一天要扮演好幾個角色,一會兒演來找醫生看病的病人,一會兒演陳覓雙的同學,一會兒演保姆,一會兒又演醫生。
把照顧的活兒一力承擔下來之後,陳覓雙才更能體會到爸爸之前有多難熬。媽媽吃過飯後又不記得,總是突然鬧著要吃東西,還動不動就往外跑,一錯神可能就跑丟了,陳覓雙連上個廁所都要擔驚受怕趕時間。
陳覓雙幹脆讓爸爸去她的屋裏睡,自己和媽媽睡,但她在心理上無法接受和媽媽睡同一張床,就打了地鋪。好在家裏冬天有地暖,並不會太冷。
說來也奇怪,她可以為了父母放棄事業,放棄擁有的一切,可仍然無法和父母親昵。她可以和鄺橙那樣一個剛剛認識的女孩同睡一張床,碰到媽媽的皮膚卻會渾身發毛。
在離開了鍾聞之後,她覺得自己渾身的刺又一根一根長了出來,還沒對別人構成威脅,自己就先品嚐到了何為千瘡百孔。
然而也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無論鋪多少層被褥都硬邦邦的地上,確認媽媽熟睡後,她才敢放任自己回憶在尼斯的歲月,回憶鍾聞。她把那條香水項鏈放在枕下,偷偷拿出來,旋開蓋子聞一聞,裏麵的**已經揮發了不少,但味道還在。
可是她身上的味道很快就會不見的,會被藥味、油煙味、病人身上特有的陳腐的味道覆蓋,她對鍾聞而言,再也沒有特別之處了。想到這裏,她還是會流兩滴眼淚。隻是她身心俱疲,很快就會陷入睡眠,又很快會驚醒,哭對她而言都太奢侈了。
相對她和爸爸來說,一無所知的媽媽反而活在一個簡單的世界裏,在那個世界裏,她最重要的角色就是陳覓雙的媽媽。可即便是糊塗著,她對女兒的關注也從來隻是上學放學,考試成績出了沒有,不要和男生走太近等。有的時候,陳覓雙會期望從媽媽嘴裏聽到一些尋常的話語,比如今天過得開心嗎,今天想吃什麽,但一次都沒有過。媽媽總是會把街上路過的穿著校服的小孩子當成她,卻獨獨認不出她來。
她想,媽媽一定對她很不滿意吧,媽媽失去思考能力之前,對她最後的印象仍然是個不聽話的女兒。
因為媽媽有些吞咽困難,胃也不好,她都是做好喂的東西,米煮得軟軟爛爛,滋味卻不如普通的飯,媽媽動不動就會推開她的手,氣衝衝地說:“不吃,我不吃這個!”
“不願意吃就別吃,別管她!”有時候爸爸也會著急,幹脆就置之不理。
“再吃一口,就一口。”陳覓雙好脾氣地舉著勺子,“下頓我給你做好吃的。”
“不吃!”
沒想到媽媽居然一把搶下她手裏的勺子,連帶著上麵的飯,砸在了她的臉上。
勺子“咣當”掉在地上,陳覓雙用手背抹著臉蹲下去撿,動作不自覺放得很慢,好給自己一點時間緩緩,卻聽到爸爸不住地埋怨:“哎呀,都是你慣的,之前她自己吃飯也好好的。”
“嗬……”陳覓雙拿著勺子站起來,突然笑了一聲,“對,都是我的錯。”
爸爸一臉錯愕地僵住了,先是不解,而後逐漸變成了慌亂,想解釋卻又組織不好語言。而陳覓雙已經端著碗去了廚房,並沒有回頭看他的反應。
洗了把臉之後,她又蒸了一碗蝦仁蛋羹,就像剛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給媽媽喂飯。這次媽媽倒是多吃了兩口,還邊吃邊問:“你是誰啊?”
“我是你女兒請來做飯的。”陳覓雙無奈地回答。
“我女兒還小,哪有錢啊?”
“她比賽得的獎金。”
隨口扯的謊,媽媽倒是認真起來,突然抬頭問:“第幾名啊?”
陳覓雙喂飯的手頓了頓,輕聲答:“第一。”
“第一好!第一好!”媽媽鼓起掌來,手卻對不準,看起來像個小孩子,“第一好……”
這對話太熟悉了,熟悉到讓陳覓雙覺得心酸。就在這時,敲門聲突然響起,媽媽立刻來了精神,朝著門口喊:“雙兒,雙兒放學了!”
“不是,不是……可能是鄰居。”陳覓雙趕緊拽住媽媽,生怕她衝過去嚇著別人。
爸爸趕緊顫顫巍巍地去開門,心想能是誰啊,一般沒人來。結果一開門就看見外麵站著個黑皮膚的外國小姑娘,頭發疙疙瘩瘩,發尾有好幾個顏色,上半身穿著皮夾克,下半身光著腿。
不倫不類,陳覓雙的爸爸立刻皺起了眉頭,他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打扮的女生。
他的第一反應是敲錯門了,也沒擺什麽好臉色:“你找誰?”
“陳覓雙在嗎?”
一口外國口音的中文,讓屋內的陳覓雙瞪大了眼睛,從爸爸身側的縫隙裏望出去,脫口驚叫:“鄺橙!”
“你在啊,太好了!”鄺橙興高采烈,擠著就進了屋,把背上的大包往地上一丟,伸手就去抱陳覓雙的脖子,“我可想死你了!”
陳覓雙完全沒想到鄺橙會出現在這裏,一時間,那些蔚藍海岸的回憶如潮水般朝她撲來,她自打回到家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也習慣性地擁抱了鄺橙。
然而,她一抬頭就撞見了爸爸詫異的眼光,身體立刻僵住了。鄺橙卻毫無察覺,一個勁兒和她說話:“我這可是第一次來中國,找到這兒太不容易了。”
“你怎麽會知道我家在哪兒?”
“這個啊……”鄺橙點開手機,對陳覓雙擺了擺。
陳覓雙一下就明白了,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說:“你呀……聰明全用在這種地方了。”
那是個賣二手閑置的網站,陳覓雙離開尼斯後陸陸續續在上麵掛了些雜物,買家、賣家都是要登記地址的,因為她回國了,所以寫的自然是家裏的地址。鄺橙隨便拍個小玩意兒,就能知道她住哪兒了。
意識到這個漏洞之後,陳覓雙後知後覺地心慌起來,既然鄺橙能這樣做,鍾聞為什麽不行?而且,鄺橙為什麽會千裏迢迢地跑來?
陳覓雙再度朝門口看過去,雙眼中流露出恐懼和……期待。
“以為他會來?”鄺橙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毫不留情地打擊她,“別想了,不可能。”
陳覓雙自嘲地笑了一下,將失落用力地向下咽。
“雙兒,你回來了!”陳覓雙和鄺橙光顧著說話,還來不及和爸爸解釋,一直安靜地待在旁邊的媽媽突然靠了上來,一把抓住了鄺橙,“今天怎麽這麽早就放學了。”
“啊?什,什……”
鄺橙嚇了一跳,上半身不自覺地往後仰,不明所以地看向陳覓雙。
“她不是,她不是,你認錯了。”
陳覓雙想把媽媽的手從鄺橙身上拿開,誰知媽媽攥得特別緊,掰都掰不動,根本視她如空氣,隻是對著鄺橙說話:“趕緊寫作業去吧,晚上還得去畫室呢。”
“她不是雙兒,你仔細看看,雙兒會穿成這樣嗎?”爸爸也過來勸。
還不等媽媽想明白,鄺橙先不樂意了,直接回嘴:“我穿這樣怎麽了,穿什麽衣服難道不是個人自由嗎?”
陳覓雙知道爸爸接受不了這種對話模式,一準得嗆起來,趕緊用手肘輕輕碰了鄺橙一下,結果鄺橙更來勁兒了,直接問陳覓雙的媽媽:“媽,你說我這樣穿好不好看?”
她這句“媽”叫得太順嘴了,陳覓雙和爸爸都愣住了,更令他們驚訝的是,媽媽居然說:“好看,好看……”
雖然陳覓雙明白媽媽此刻或許根本看不出來鄺橙穿的是什麽,在她那個混沌的世界裏,女兒或許隻是一個固定的投影,但陳覓雙還是有些羨慕。她想起自己高中的時候也試著買過一件吊帶衫,即使是外麵再套一件開衫,媽媽都不讓她出門,還把衣服丟掉了。然而即便她嚴格按照爸媽的想法穿衣服,也從未聽到過一句誇獎,她是一個人到了國外之後,才從別人的話語裏意識到自己是漂亮的。
鄺橙就在家裏大大方方地住了下來,陳覓雙和爸爸講了一些鄺橙的事,隻是忽略了她倆是怎麽認識的,而爸爸的第一反應卻是:“沒想到鄺盛他家情況這麽複雜,又是繼母又是妹妹的,當初你沒和他在一起,也是對的。”
“她沒和我哥在一起是因為她有喜歡的人,跟我家有什麽關係。”鄺橙翻白眼。
“喜歡有什麽用,我早說過那小子靠不住,這時候他人呢?”
“還不是因為你女兒不辭而別!”
“什……”
爸爸錯愕地看陳覓雙,陳覓雙將臉轉到一邊,歎著氣對鄺橙說:“你再胡鬧就出去住。”
“我不要!”鄺橙一把挽住陳覓雙媽媽的胳膊,撒著嬌說,“媽,爸罵我,他再罵我,我就不回家了。”
“不許罵孩子!不許罵孩子!”
媽媽急得拍桌子,眼見著情緒就要失控,陳覓雙一邊想辦法安撫她,一邊對鄺橙擠眉弄眼。
爸爸卻還在出神,隻覺得眼前的一切特別荒誕,像出蹩腳的戲劇。他好似突然不認識和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妻子,不認識自己摯愛的女兒,明明是至親之人,他卻從沒真正地了解過她們,或許,糊塗的是他。
因為鄺橙的出現,陳覓雙不得不陪著她搬回自己的屋裏。爸爸安撫陳覓雙,說門開著,有什麽動靜都聽得見。但也正因此,陳覓雙一直等到聽見爸爸的鼾聲,才敢和鄺橙說話。
“你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在我這兒還裝什麽。”鄺橙打著哈欠說。
“他……還好嗎?”
“還好吧,我也沒怎麽見過。他大多數時間都在格拉斯,還是上學、實習。”
陳覓雙微微點了點頭:“那就好。”
“就這樣?”鄺橙覺得不可思議,翻了個身撐著頭看著她,“不就是因為你媽媽這個情況嗎,你就不能直接告訴他嗎?他不會在乎的!”
“可我在乎。我不想讓他做無價值的犧牲,也不想讓他背負什麽壓力,隻是想讓他自由,讓他可以毫無負擔地去做更好的選擇。”
“可萬一他因為失戀一蹶不振呢?”
“所以我才希望他恨我啊,恨會令人自強。”陳覓雙向上伸出手,在黑暗裏看著自己的手掌,“而且他有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調香會令他快樂,他總會好起來的。”
鄺橙頹然地倒回**,無奈地說:“你們想事情真複雜,反正我是搞不明白。不過我不覺得他恨你,他還把你原先的房子租下來了。”
“什麽?!”陳覓雙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好像是房東讓中介過來收房,他就直接找中介簽了合同。”
“那房子單純做住房太大了,他租下來幹什麽?”
“誰知道,就是放著,反正他現在有錢。”鄺橙一臉明知故問地看著陳覓雙,“他就是忘不了你吧?”
“會忘的……隻是時間還不夠長……”陳覓雙低頭呢喃著。
“那你呢,你會忘嗎?”
“我無所謂了,忘或不忘也改變不了什麽。我現在就想日子能過得快一點,想我媽明天能少折騰一點。”
鄺橙沒再說什麽,隻是反複保證自己隻是突發奇想跑過來看看,鍾聞完全不知道。然後她們又聊了聊分開這段日子各自身上發生的事,鄺橙出了本畫集,雖然沒什麽名氣,賣得也一般,就像是學生報告作品,但她偶然發現爸爸會拿她的畫集送人,她還挺開心的。而陳覓雙雖然想工作,但在國內人生地不熟,以前做的那些高端花藝的經驗也沒什麽地方用,更何況她也不能出遠門,所以隻是試著拿從前做的插花課件賣網絡課,賺錢是次要的,她就是想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證明自己的專業還能創造價值。
“你心裏,也很苦吧……”臨睡前,鄺橙和陳覓雙說了最後一句。
陳覓雙閉上眼睛,將酸脹鎖在裏麵。
原本陳覓雙和爸爸都以為媽媽隻是一時認錯人,可沒想到自從鄺橙住到家裏來,媽媽一心當她是陳覓雙,並且時間也沒有再混亂,而是停留在了陳覓雙初中的時候,情緒也因此穩定了。
鄺橙毫不在意,一口一個媽叫得親切,戲精的愛好發揮得淋漓盡致。陳覓雙的爸爸實在鬧不明白,鄺橙的外表、說話的語氣、行動舉止都和陳覓雙相去甚遠,她為什麽會認錯?雖說不要和病人講道理,可絲毫不納悶也是不可能的。
隻是鄺橙確實也在幫忙,陳覓雙的爸爸雖不喜歡她,但也不好表現得太過火。陳覓雙很清楚鄺橙的一舉一動都戳中爸爸的怒點,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抖腿,走路駝背,吃零食掉渣……她從小就是被這樣一路責難過來的,做作業特別焦慮的時候抖兩下腿,爸爸就會把書卷成筒使勁敲她的腿。
雖然爸爸明白鄺橙不是自己的親閨女,他也管不著,但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比如還沒開飯,鄺橙就用手去捏盤子裏的肉片,他下意識就用筷子頭去敲她的手背,鄺橙“哎喲”一聲跳開,大叫著:“你怎麽打人啊!”
“沒規矩,還沒大沒小。”
“歲數大就能隨便打人嗎,講不講道理啊!”鄺橙怒目圓睜,“雖然我爸也很討厭,但他至少沒碰過我一根手指頭。怪不得你女兒活得那麽累,提都不願意提你們!”
“鄺橙!”陳覓雙忍不住喊了她一聲,讓她閉嘴。
爸爸扭頭看了陳覓雙一眼,突然渾身的勁頭都卸了,無力地坐在了椅子上。因為平時都是先給媽媽喂完飯,等她看起了電視或是睡下他們才吃,所以飯桌上隻有他們三個人。
為了緩解氣氛,陳覓雙夾了一筷子爸爸做的隻有胡蘿卜絲的“魚香肉絲”到鄺橙碗裏:“趕緊吃飯。”
“你忘了,我不吃胡蘿卜。”
“哦,對,我還真忘了。”說著,陳覓雙又夾回自己碗裏。
鄺橙一臉驚訝:“你不是也不吃嗎?”
“誰說的,雙兒從小就愛吃胡蘿卜。”陳覓雙的爸爸說。
“你不吃的啊。”鄺橙無視陳覓雙的爸爸,隻和陳覓雙說話,“那次鍾聞買回來胡蘿卜味的麵包,你都不吃的,他送給我,我也不吃,最後他一個人吃了好幾天。”
回憶浮現在眼前,陳覓雙不自覺地彎起了嘴角。
“不對,你喜歡吃胡蘿卜,你在家從來不挑食。”爸爸無比茫然地看著陳覓雙。
“那是因為她在你們麵前連不喜歡吃什麽都不敢說。”鄺橙的口音導致她說話聽起來總像是在挑事,“再說了,挑食怎麽了,不愛吃就不吃,差的這點維生素,多吃一口喜歡吃的東西照樣能補回來。”
“那我吃,我吃……”
陳覓雙的爸爸突然把整盤菜端到自己麵前,大口大口往嘴裏塞。陳覓雙想勸他說自己能吃,卻又不知道開口會不會火上澆油。她戰戰兢兢,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
然而鄺橙在的這段日子,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天都會發生,她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完全拿這兒當自己家,毫不收斂。可她對陳覓雙的媽媽確實好,每天盡職盡責地當個活潑開朗的女兒,動不動就撒嬌耍賴。她會在媽媽讓她去寫作業的時候直接說寫完了,或者說周末再寫,她也會在媽媽催她去練鋼琴、練書法的時候說不想去。
“我不喜歡那些,能不能不天天練了呀?”鄺橙和媽媽一板一眼地說話,就好像媽媽真的能聽懂一樣,“我以後又不靠彈琴唱歌賺錢,就當個愛好,得我愛才行啊!”
“你跟她說這些沒有用,她其實根本沒在聽。”陳覓雙笑笑。
“她懂的。”鄺橙拍了拍手,問媽媽,“你想看見我開心,對不對?”
“媽媽當然想看見你開心啊……”陳覓雙的媽媽就像突然明白了什麽一樣,撫摸著鄺橙的臉,莫名開始掉眼淚,“媽媽想讓你開心的呀……”
陳覓雙呆立當場,心中的強烈震動讓她一層一層地起雞皮疙瘩,想哭的情緒像失控的電流,一會兒躥上來,一會兒又沉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想哭,理智在克製,可理智本身也在崩裂的邊緣。
和陳覓雙一樣變了臉色的還有她背後的爸爸,說他麵如死灰也不為過。隻是當時陳覓雙並沒有扭頭去看,而爸爸始終盯著她的背影,盯著她不自覺在身側握緊的拳頭。
兩天後的夜裏,陳覓雙起床去衛生間,看到客廳還有光在閃,嚇了一跳,跑過去卻發現是爸爸還在看電視,隻是沒開聲音。她看了看時間,都淩晨兩點多了。
“睡不著啊?”陳覓雙抓了抓頭發,在距離爸爸較遠的沙發上坐下。
“人上了歲數,說睡不著就睡不著,沒事。”爸爸坐直了,“倒是你,我看你睡得也不是特別好,一直這樣嗎?”
“我沒事。”
“你總是這樣說,沒事,沒什麽,不用擔心……從小到大,你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幾句。”
陳覓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雙兒,你跟爸爸說句實話,你恨不恨我和你媽?”
爸爸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驚得陳覓雙一下抬起了頭。
“恨”這個字太嚴重了,她從來不敢將它和父母聯想在一起。更令她不安的是,爸爸為什麽會這麽問。
她突然很害怕,急匆匆地解釋:“當然沒有啊,我為什麽要恨你們。再說了,我要是恨你們,還回來幹什麽。”
“你回來是因為你本身是個好孩子,你覺得這是對的,所以不能不做。可是,你不快樂,不是嗎?回來之後,你唯一一次真心地笑,就是那個丫頭來的那天。”爸爸重重歎了口氣,電視的光掃在他的臉上,加深了每一道皺紋,陳覓雙突然好像不認得他的臉,“我這段日子一直在想你那個小男朋友說過的一句話,他說你很怕我們。那個時候,我不太聽得進去他說的話,可這些天那個丫頭也總是這麽說,我仔細想了想,好像真是。在你眼裏,我和你媽真的那麽可怕嗎?我們是愛你的,你完全沒感覺到嗎?”
陳覓雙雙手狠狠壓著沙發邊,身體崩成一根馬上要斷的弦,她嚐試著張嘴,語句卻像是從齒縫裏往外擠,非常勉強:“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我也很感激你們,從小到大,你們在我身上做的投資太高了,沒有你們就沒有我的今天,我知道的……”
“我不是要聽到這些!”爸爸不自覺提高了音調,又開始反省自己的態度,生硬地柔和下來,“沒有哪個父母想聽到孩子隻是感謝自己的投資,孩子對父母的愛就隻是還錢……這太可悲了,太可悲了。”
“爸……”
“可能真的是我們錯了,我們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強塞給你,想著能讓你少走點彎路,能讓你今後順風順水。可是我們從來沒問過你想要什麽,你有什麽夢想。”爸爸主動挪到陳覓雙身旁,握住了她暗暗用力的手,她下意識躲了一下,爸爸卻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神色,“我都不記得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和我親近了,好像你從來就沒和我親近過。你總是聽話、謙卑,我卻總是訓斥你,向你下達命令,讓你更聽話。可我們是父女啊,不是領導和員工,也不是老師和學生,我們不該是這樣的……我們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陳覓雙用力深呼吸,想將翻湧的情緒憋回去,卻沒忍住哭出了聲音。她討厭這樣的自己,緊緊閉著眼睛不住地搖頭。
“我剛才坐在這兒想起了一件事,是你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時你才十歲出頭,你去參加畫畫比賽,得了個第三名。我和你媽原本挺高興的,結果你下台之後哭著跑過來了,向我們保證下次一定會拿第一名,讓我們原諒你。當時我們居然沒覺得有什麽不對,我不記得我和你媽是怎麽回答你的了……”
“你們說……”陳覓雙抽噎著接了話,“還是練得少,還說我笨,沒天賦。”
“可我們其實不是那麽想的,當時我們在下麵明明在為你驕傲,可是怎麽一張嘴,就變成了那樣……”爸爸無聲地掉著眼淚說,“你媽懷孕的時候就知道是雙胞胎,我們給孩子準備的東西都是雙份的,可後來隻有你一個活了下來。你媽媽很受打擊,她想把兩倍的愛都給你,她想給你更好的。我們都知道我們有天底下最好的女兒,你媽媽和任何人說起你都一臉驕傲,可唯獨麵對你就橫挑鼻子豎挑眼。可她心裏是想看見你高興的,我也是想看見你高興的,結果卻變成這樣,我們連你喜歡什麽、討厭什麽都不知道,你有心裏話寧可和陌生人說,都不和我們講,我們真是……天底下最失敗的父母。可是雙兒,你是我們的驕傲,你一直是!”
這是陳覓雙第一次從父親嘴裏聽到肯定,她活了三十年,這真的是第一次。她以為自己早就不盼望了,不在乎了,可這一刻她哭得撕心裂肺,連聲音都掩藏不住。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在父母麵前情緒失控的一天,從小到大,她一直在對父母演戲,說的每句話都是假的,都是討好。為了不彈鋼琴,她硬生生把自己的手腕練到發炎。如果她不是真的喜歡畫畫和插花,也一定會用折磨自己的辦法讓爸媽放棄,因為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不用開口,不用直接和父母交流的辦法。
他們的心與心之間不隻是高牆,在今天之前,陳覓雙覺得那就是通天塔,這輩子都不可能翻越了。可現在爸爸拖著年邁的步伐繞過了塔,來到了她的麵前。
“孩子,我要是知道你是硬生生分了手回來的,我死也要攔著你。哭吧,哭吧……憋在心裏會憋出病的,哭出來就好受些。”
爸爸伸出手臂抱住了陳覓雙,手一下一下生疏地摸著她的頭。爸爸身上的味道是陳覓雙感到陌生的,曾經甚至是恐懼的,可這一次她沒有力氣抵抗了,靠在爸爸的肩頭哭得像個小孩,感覺到的居然是溫暖。
“爸爸老了,很多觀念都改變不了,你要是覺得不對,不理就是了。好在我還沒變成你媽那樣,總還有機會和你說這些。以後啊,你想做什麽就去做,誰的話也不用聽,就聽你自己的,好不好?”
“嗯……”
陳覓雙用力點了點頭,隱約間覺得自己在爸爸的懷裏縮得更小了,像個嬰兒。
然而他們都沒發覺,鄺橙站在幾步開外的牆後麵。她也不是想偷聽,隻是迷迷糊糊醒過來,發現陳覓雙不在,想出來看看是怎麽回事,結果就聽見了他們的談話,不知不覺就站了很久。
她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陳覓雙幫助她度過的那些日子。
“她過得很辛苦,沒有之前愛說話了,更不愛笑。雖然她不說,可我看得出來,她很想你。你真的不來看看她嗎?”
鄺橙將信息發給鍾聞,幾乎是立刻收到回複:“我也想,可現在還不是時候。”
“她也是,你也是,你們一個個想事情怎麽都這麽複雜,相愛的人不就應該在一起嗎?”
“對,在一起永遠是終極目標,隻是選擇不同罷了。”不等鄺橙回複,又彈出一條,“替我多逗她笑笑,謝謝你。”
等陳覓雙哭累了回來睡,鄺橙已經又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仿佛什麽都沒發生,媽媽仍然隻認鄺橙當女兒,爸爸仍然和鄺橙不對盤,可陳覓雙看待這一切的心態好似不一樣了。登上回家航班的那一刻被她強行關閉的心靈閥門,似乎鬆動了一點,濃霧散去,又有一縷陽光照了進來,通往未來的路再度變得若隱若現。
要是鍾聞在就好了。不,他不在也沒關係,隻是如果能有他的一丁點消息就好了。這個念頭每次跳出來,陳覓雙都會覺得自己很貪心。她唯一允許自己做的奢侈的事,就是把那條香水項鏈形影不離地戴在了脖子上。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將近兩年過去,陳覓雙的日子過得還算平和。媽媽的病程發展算是快的,但好在是自家照顧,比較上心,一直都沒有出現嚴重的並發症。她還是吞咽困難和行動不協調,不過也不用太擔心。
鄺橙考上了大學,學自己喜歡的服裝設計,穿衣服也更大膽了。她放長假的時候偶爾會過來住一兩個星期,陳覓雙的媽媽仍然隻認她當女兒。見麵多了,陳覓雙發現爸爸似乎已經接受了鄺橙的打扮和個性,兩人的鬥嘴也不再是充滿火藥味,而像逗著玩了。甚至是鄺橙有一段日子沒來,爸爸還會問一句“死丫頭多久沒來了”。
隻是今年冬天流感特別嚴重,陳覓雙的爸爸先感冒了,結果把媽媽傳染成了肺炎。老年癡呆患者最怕肺感染,媽媽住院的那段日子,陳覓雙每天提心吊膽,盼著藥快點起效,病情不要再惡化。爸爸怪自己把感冒帶進家裏,也急得血壓高,檢查了才知道,他的糖尿病更嚴重了。
陳覓雙一個人照顧兩個病號,有點心力交瘁。在病房的沙發上打瞌睡時,陳覓雙做了個噩夢,她夢見在街上走著走著,突然看到鍾聞從對麵走過來,他一點都沒變,還是穿著運動衛衣和破洞牛仔褲,戴著大耳機的大學生模樣。她叫鍾聞的名字,努力地揮手,可鍾聞完全沒有認出她,還一臉“這個人有毛病吧”的嫌棄表情。陳覓雙驚醒過來,感覺自己像是從溺水中掙脫出來,可眼睛裏還是噙滿了淚水。
她離開尼斯兩年了,沒有鍾聞的任何音信,也許鍾聞真的已經忘記她,開始新的生活了。陳覓雙跑到衛生間照了照鏡子,想看自己老了沒有。她剪短了頭發,隻有齊肩的長度,大部分時間也都是紮起來,五官沒有任何改變,可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自己和從前判若兩人。
媽媽的肺炎控製住了,可身體又差了一大截,吃東西更加困難了,人也瘦得厲害。醫生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提防,不能讓她再患上肺炎。如果實在進食困難,就到醫院下胃管。陳覓雙當著醫生的麵把媽媽需要吃的藥一個個分進電子藥盒,定上時間,生怕自己會忘記。
“您有個好女兒。”醫生對陳覓雙的爸爸說,“現在獨生子女都忙,很少有這麽上心的兒女。”
“唉……可她這是委屈了自己啊,這不是我和她媽想見到的。她媽沒完全糊塗的時候一個勁兒地讓我別告訴她,別影響她,是我不爭氣。”
人間疾苦,情感抉擇,可能沒有人比醫護工作者見得更多了。醫生安慰陳覓雙的爸爸:“人啊,怎麽選都可能會後悔。事業有成,最後發現錢救不了命的,我們見得太多了,現在好就是最好的。”
道理都明白,可陳覓雙的爸爸心裏還是著急,一天晚上又勸她:“雙兒,你別嫌爸爸囉唆,有件事爸爸還是想勸勸你。你還是讓我倆去住療養院吧,我們找個條件好些的,周遭有醫院的,有二十四小時看護的,這樣你也能出去上上班,交交朋友。你還年輕,不能不替自己打算。”
陳覓雙明白,爸爸是不想讓她從現在起就一直耗在家裏,白白浪費光陰,最關鍵的,還是怕她嫁不出去。其實她也不是抵觸療養院,她知道如果爸爸的身體再差些,或是媽媽到了臥床不起的程度,肯定還是要住療養院,請看護。可是她總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畢竟外人再怎麽照顧也比不過自己家裏人細致,而老年癡呆症患者的壽命還是和看護有關係的,她覺得自己還能再盡力。
“等媽媽這次養好了,我再考慮這件事,好吧?”陳覓雙敷衍著。
“好,那我就找療養院了。”她說考慮,爸爸就當她答應了,“要是有工作的機會,你就去,別在意我們。要是有同學聚會之類的,你也去,多見見人,有好處。”
“我跟同學早就沒聯絡了……”陳覓雙無奈地笑笑。
“那你跟法國那邊的朋友還有聯絡嗎?”
陳覓雙心裏沉了沉,默默地搖了頭。
爸爸歎了口氣,沒再說別的。
為了讓爸爸放心,陳覓雙偶爾會在安排好媽媽之後一個人出去逛逛,偶爾路過裝潢很特別的花店,她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看一看,就隻是看一看。他們家很久不買花了,怕媽媽吃掉、紮到,會摔的器皿也不敢放。爸爸那麽愛花的人,在媽媽病後把自己精心養的蘭花都送人了。有時候陳覓雙會手癢,可想到買花回去不僅可能會弄得一團亂,還有可能惹爸爸傷心,就放棄了。
她從前的事業企圖心幾乎已經沒有了,而且國內的花藝市場沒有一個相對完整的體係,花店的生存也很困難,她已經目睹了兩家花店的消失。更可怕的是,在她看來,一些開業花籃和殯葬花籃的區別,不過隻是換了一兩種花色而已,甚至隻是換了個飄帶。
這不是陳覓雙想要的事業方向,而且她也無暇創業。她現在隻是在一個教育機構的平台上固定地賣插花課件,收入意外地還不錯,隻是那些課件都是以前做的,類型並不完整,她有心補充一些,卻覺得懶怠。
人或許真的不能允許自己放棄,心氣一旦鬆下來,就很難再聚攏了。
就在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媽媽在睡覺,爸爸去菜場買菜,陳覓雙忍不住要大掃除,門鈴突然響了。她還奇怪爸爸怎麽回來得這麽快,一開門發現是快遞員。
“陳覓雙?”快遞員努力辨認著快遞單上模糊的名字。
“是我。”陳覓雙簽了下來,可她並沒有網購,完全不知道是什麽。
盒子雖然不算重,但也有點分量,裏麵確實有東西。她疑惑地拆開,普通紙箱裏麵還有一個黑色的禮盒,打開蓋子,從一堆防撞緩衝的泡沫和碎紙屑底下翻出一瓶……香水。
簡潔的長方形瓶子,玫瑰金的噴頭,標簽像一幅小小的油畫,有些抽象,有些童趣。沒有任何標識,不是市麵上見得到的香水。
事實上在意識到這是瓶香水的瞬間,陳覓雙已經通體冰涼。當她哆嗦著按下噴頭,細密的噴霧朝她飄散而來,時光仿佛飛速回轉,她穿越了一隻隻倒流的鍾表,又站在了尼斯花店的門口,鍾聞站在她的對麵,她一個沒有抓住,打碎了一小瓶精油。
是那個味道,雖然更精細更完整更悠長,可或許是因為一路顛簸使香水的層次略有混雜,香氣最初擴散時確實就是鍾聞第一次帶到她生命裏的味道。
這世上應該不會有第二個人能調出這種回憶的味道,正因為知道這一點,陳覓雙的眼淚在香味還未散盡前就掉了下來。
她手忙腳亂地將盒子整個扣過來,想找到其他的一些什麽,哪怕是隻言片語也好。結果碩大的盒子裏除了香水,隻有一張名片,正麵的標識是法文“L'amour”,意思是“愛戀”,背麵隻有一個網址和一句廣告語“你的私人香水實驗室”。
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把網址鍵入手機裏,中途因為緊張打錯了好幾次,陳覓雙的心跳亂到手都在抖,最後按下回車的瞬間,心提到了嗓子眼。
頁麵緩緩載入,首頁非常簡單,有大標識、廣告語、香水係列和香水定製的分類欄,她一個個分類點開,很多欄目還沒有豐富內容,都寫著“敬請期待”。但現有香水目錄裏的名字,赫然就是從前她隨口取的那些。
鍾聞說得對,香氣是能夠承載記憶的,即便是像陳覓雙一樣的普通人,在看到這些名字的時候,也仍然能想起它們對應的氣味,以及那些氣味所在的時間、空間。
陳覓雙滿屏幕搜尋著她想看到的東西,終於在末頁的“關於我們”裏看到了地址、電話,以及“L'amour香水工作室即將開業,歡迎預約參觀”。
地址在上海,當然了,這可能是最好的選擇。私人定製香水價格不菲,需要根植在一個經濟能力強、接受度強、人口基數大的城市裏,更何況鍾聞的家就在上海周邊。但中國的高鐵和飛機實在太方便了,縱使從實際距離上看,陳覓雙的家在北方,離上海並不近,可乘坐高鐵也不過隻要五個小時就能到。
隻是,真的是鍾聞嗎?網站上的電話號碼是手機號,但沒寫名字,也不是鍾聞從前的號碼。陳覓雙將號碼錄入手機,卻下不了決心撥通。她的潛意識已經告訴她,那一定是鍾聞,可理智在否認,他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要做這麽麻煩、這麽冒險的事?
“爸,我想出趟門。”過了一會兒,爸爸買菜回來了,陳覓雙下意識抓著衣服裏麵的香水項鏈說。
“行啊,晚上回來吃飯嗎?”
“不是,我想出趟遠門。可能,可能明天才能回來,也可能……”
爸爸愣了愣,看向桌子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麽,雖然想不明白,但立刻點頭說:“好好好,你去,你去。別擔心家裏,沒事。”
“我盡量早些回來,如果有什麽事就打我電話,千萬別硬扛。”
“你忙你的,放心。”
那一夜,陳覓雙幾乎沒有睡著,把香水噴在枕頭上,沉澱過後的味道更接近於從前,是在海邊的陽光下烘幹的花香,是身上帶著花香的人的擁抱。她閉上眼睛,全宇宙隻剩下自己的心跳。
她訂了一早的高鐵,出發去往上海。她難得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化了一點妝,卻發現自己這兩年連件新衣服都沒有買,翻來翻去,最後居然翻出了她和鍾聞在機場第一次碰麵時穿的那身。她重新穿上那套衣服,回家後這些職業套裝再也沒機會穿,現在再穿卻發現不再像是自己的衣服,怎麽都覺得束縛,最後又脫掉,換上了一身隨意的襯衫和褲子。
去往上海的路上,陳覓雙無數次想要逃回家,等車時想逃,車子中途停站時想逃,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想逃的衝動就越來越強烈。直到她找到工作室的位置,是地標建築附近的寫字樓,她乘上電梯去往十三層,電梯層層升高,她就越發感覺不能呼吸。
更火上澆油的是,她一腳踏出電梯,習慣性往右一看,就看到了半扇開著的門和牆上巨大的“L'amour”招牌。
不行不行不行……她覺得自己做不到,就不該來,怎麽能允許自己找到這裏呢,她真的覺得羞愧。她匆忙轉身,卻發現電梯已經下去了,驚慌失措地按著下行鍵,仿佛這樣能讓電梯上來得快一些。
並不是上下班的時間,電梯中途沒有停,一路升了上來。她仰頭看著電梯層數的變化,直到電梯“叮”的一聲停在麵前,才鬆了一口氣。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一雙手臂突然從背後圍攏過來,帶著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氣息,緊緊將她擁住。
電梯門打開,透過電梯內部明亮的鏡子,陳覓雙看到了像從前一樣眷戀地擁抱著她,將頭埋在她肩膀的鍾聞。
她閉上眼睛,任由眼淚打濕睫毛,任由電梯門再度關閉,空****地降了下去。
“來都來了,不見我一麵就走嗎?”鍾聞甕聲甕氣地問。
陳覓雙說不出話來,覺得自己沒有立場說任何話,隻是僵硬地站著,雙手用力攥著自己的褲子。
“你瘦了好多。”鍾聞強行將陳覓雙的身體轉過來,迫使兩個人四目相對,他舉起手掌在她麵前比了比,“這就叫巴掌臉吧。”
太奇怪了,這一切都脫離了陳覓雙的想象。她那麽恐懼的重逢時刻,居然被鍾聞一個冷笑話就拉回了最初。她的眼淚還掛在臉上,嘴角居然**了一下。
而鍾聞一滴眼淚都沒掉,隻是眼圈紅紅的,但眼裏放著興奮的光。他抓起陳覓雙的手,自然而然地說:“來,我帶你參觀一下。”
或許是太久沒有牽手了,又或許是沒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再牽手,陳覓雙低頭看著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居然像個小女生一樣控製不住地臉紅了。
鍾聞煞有介事地給她介紹著工作室的布局。雖然是兩個房間打通的,但也並不大,其中一部分被圈成了透明的實驗室,架子上一層一層碼滿各種**、固體的精油半成品。外麵有一大片擺了長長的桌子,有沙發、投影儀、白板等,是會客和開會用的。另外還有櫥窗和一個個獨立的展櫃,上麵放著已有的香水小樣和聞香條。
不過陳覓雙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鍾聞身上,也隻有在他不看她的時候,她才敢偷偷地觀察他的變化。
他換了發型,把從前軟乎乎的劉海用發膠弄了上去,露出了額頭,整個人的氣質一下剛毅了起來。他穿衣服的風格也變了,從純休閑風格往正裝演變,隻是細節處還保留了一點花哨,比如襯衫上的刺繡,像是透露著一顆不甘妥協的心。
但真的有點事業精英的樣子了。
陳覓雙悄悄鬆了一口氣,至少,鍾聞好好的,這就好了。
“我還有好多東西沒弄好呢,你知道我是幼兒園的美術水平,網站啊、各種海報啊、名帖啊都需要設計。外麵找的設計師做出來的東西都千篇一律,你幫我想想啊。”鍾聞靠在桌前,拽著陳覓雙的手搖晃,落地窗外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在這樣的時刻營造出一派歲月靜好的氛圍,“對了,跑宣傳的時候我也想你在我身邊,因為你知道的,我談合同的經驗比較少。”
現在這算什麽,提分手的人耿耿於懷,被分手的人反倒像個沒事人。陳覓雙有種感覺,她隻要當作什麽都沒發生,之前的兩年時間就會化成泡沫。可是她也隻敢想一想,卻無法那樣做,因為那幾百天於她而言太難熬,於鍾聞而言應該也不是彈指一揮間,她不能這樣無恥地帶過。
“你為什麽回來?”沉默了許久,陳覓雙才開口,掙脫了鍾聞的手,向後退了一步,背靠著落地窗。
“我畢業了,為什麽不能回來?”
“正式畢業了?”
“是啊,學校裏的課程都修滿了。”鍾聞拍拍胸口,“我很努力的好不好,對我有點信心!我實習的兩家公司都給我發了錄用信,隻是我都沒答應。”
“為什麽,你知不知道創業是很難的?尤其是這種沒什麽經驗可參考,受眾層麵比較小的生意。你到一個正經公司好好做調香師,簡簡單單地生活多好!”
陳覓雙沒忍住,又像以前一樣教訓起他的胡鬧來,直到鍾聞忍不住笑起來,她才後知後覺地停住,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你看,你還是關心我的。”鍾聞歪著身子,非要對著陳覓雙的臉,笑著說,“不過,創業這件事我是深思熟慮過的,之前就在打基礎了,上學的時候我就想好,畢業後是要回來的。隻是我還沒來得及和你商量,你就……但沒關係,結果是一樣的。”
“怎麽可能沒關係?”
陳覓雙猛地抬起了頭,濃重的酸楚再度湧了上來:“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我沒有自欺欺人,我原諒你了。”鍾聞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消失,隻是變得更加柔軟。
然而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似有千斤重,一下就砸穿了陳覓雙所有自以為是的準備與防衛。她目瞪口呆了一秒,像散沙一般在鍾聞麵前潰散一地。
“不該是這樣的……”
“你不會真的相信鄺橙沒給我通風報信吧?”鍾聞雙手抹著她臉上的眼淚,反而笑得更歡了,“我都知道了。那件事確實是你錯了,你錯在不給我選擇的權利,你這樣做和你爸媽強迫你有什麽區別?可是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知道你愛我,所以我原諒你了。”
“你不難過嗎?”
“難過啊,突然間就被甩了,誰不難過啊!”說到這裏,鍾聞終於撇了下嘴,“不過第二天我就想通了,你肯定有你的原因。可我不敢在畢業前回來找你,我都能猜到你肯定會趕我回去,這樣反反複複,反而傷感情。我就加倍努力地學習,爭取早一點回來。”
怎麽會有心這麽大的人啊?這兩年間陳覓雙不是沒偷偷設想過再見麵時的情景,可在她的想象裏,都是尷尬的、心痛的、物是人非的。誰承想在鍾聞眼裏,她不過就是先回國了而已,這兩年的時光仿佛根本沒什麽。
“可是,可是……”她想說“我們已經分手了”,可又不想再說那兩個字。
“反正我沒把分手當回事,但我尊重你單方麵提分手的權利。”
鍾聞明白陳覓雙的意思,眼珠一轉,突然在她麵前單膝跪地,手裏舉著不存在的玫瑰花,說:“既然如此,陳覓雙小姐,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明知不應該,明知是胡鬧,陳覓雙卻還是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在她破涕為笑的瞬間,鍾聞就從地上彈了起來,像隻暖融融的大熊一樣抱緊了她。陳覓雙緩緩抬起了胳膊,一點一點攀緊了鍾聞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