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之後,鍾聞經受了來自父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的輪番靈魂洗禮,幾乎沒有安靜的時候,晚上躺到**,耳朵裏還有嗡嗡嗡的聲音。
反反複複都是一個樣,怎麽能出國玩都不和家裏打個招呼?怎麽能不和大家一起回來?怎麽能一個人在國外待那麽久?怎麽能不聽父母的話?怎麽能……怎麽能……鍾聞聽煩了,也想反問為什麽不能,或者說已經過去的事情反複質問有什麽用。但他隻是忍著,因為他知道自己之後要做的事情會更令父母無法接受,必須先把這輪責怪承受下來,先讓父母消消氣,而不是火上澆油。
實在在家裏待不住,鍾聞就跑出去見朋友。好在知道他回來以後,很多人都想見見他,聽他講講之後的見聞,其中自然也包括紀小雨。紀小雨比鍾聞低一屆,也已經畢業了,隻是還沒找工作,在準備考研,所以兩個人就約在學校見。紀小雨特意用微信將鍾聞引到一條和過去有關的長椅那裏,可他到了以後毫無反應。
紀小雨笑自己自作多情,對她而言兩個人之間的重要節點,對鍾聞來說都隻是過眼煙雲罷了。
“來,給我講講,抱得美人歸了嗎?”於是紀小雨擺出大大咧咧的模樣,主動打聽起來。
鍾聞就等著別人問他,他一股腦事無巨細地講了出來。可紀小雨根本想不起來陳覓雙的樣子,她記得那個花店老板很漂亮,卻也隻有“很漂亮”這個感覺而已。其實那天鍾聞把花送給花店老板時,她以為鍾聞是故意在氣她,並沒有把那個漂亮姑娘當作威脅,因為潛意識裏她覺得陳覓雙和他們不是一類人。打個比方,就像是工作了兩年的人,看剛進大學的人,明明年紀上差不了幾歲,卻覺得好像處在兩個世界。
如今鍾聞確實喜歡上了另一個世界的人,甚至要奔跑著追過去了。紀小雨想,曾經他們離得那麽近,卻永遠都隔著一段距離,她從來走不進鍾聞的心裏,如今,她更是追不上了。
她隻能嚐試挽留:“留法?這太冒險了吧。學費多少你知道嗎,法國那邊吃住多貴啊!而且這種學校算是職業培訓吧,你以後真想幹這行嗎?”
“這所學校呢,最難的是被錄取,它不對外招人,屬於專業對口輸出。所以隻要能被錄取,學費很少的,就是要堅持讀幾年。”鍾聞耐心給紀小雨講著自己的打算,“如果能被錄取,對我而言是好事,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麽目標。最愁的是吃住的費用,但我就一個人,住得差一點也沒關係,到時候看看有沒有便宜點的公寓,我琢磨著打工貼補一下應該問題不大。”
“你都已經猜到你爸媽不會同意了,是吧?”
“我管不了這麽多了,隻能做最壞的打算。無論如何我都是要回去的,我答應過她。”
鍾聞眼睛裏的光那麽耀眼,他以前不會有這樣的眼神與情緒。以前的他都是輕輕鬆鬆的,渾身上下寫滿了無所謂。紀小雨不止一次幻想過他認真起來的樣子,卻沒想到這一天到來的時候,自己會那麽難過。
因為鍾聞認真的對象,不是她。
“也許,她根本沒在等你。你不是也說她還沒答應你嗎?”
“可是我感覺得出來,她在一點點接受我,至少我在的這段日子她笑得越來越多了。”鍾聞望著學校的人工湖,仿佛在望著湛藍的地中海,“你不知道,她是我見過的對自己最苛刻的人,明明已經很厲害了,在我看來她的生活完全沒有煩惱,可她仍舊不快樂。她不快樂的根源在於她自己,她好像覺得放縱、貪圖快樂是有罪的,所以她連喝杯酒、蹦個迪都要假裝成另外一個人。最初,我可能是因為她漂亮、氣質特別,因為種種巧合而喜歡她,但這段時間我和她朝夕相處,沒有更複雜的想法,就是想讓她快樂一點。就算最後我們沒能在一起,我也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事。”
“我可真是羨慕她……”紀小雨苦笑著,說話如同歎氣。
“這有什麽可羨慕的,你早晚也會遇到對的人。”
正說著,鍾聞的電話響了,媽媽打電話問他想不想吃清蒸魚,他琢磨著爸媽的氣差不多消了,也是時候提正事了。
“我先回去了,你考研加油。”
鍾聞站起來,繞過椅子,朝前走了兩步。而紀小雨一動沒動,隻是轉身趴在椅背上,開口叫了他一聲。鍾聞回過頭,紀小雨問:“我一直想問你,之前為什麽願意借錢給我?”
“沒有為什麽啊,你找我借,我手頭正好有富餘,就借了啊。”鍾聞一臉不以為意,仿佛這不應該算作問題。不過他倒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今天來之前他一直提醒自己這句話不能忘,結果還是差點忘了,幸好紀小雨叫住了他。
他蹭了蹭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之前在花店那次……我應該向你道歉。”
紀小雨突然笑了,甩了甩手說:“有什麽好道歉的,是我誤會了嘛。忘了吧,忘了吧。”
“那我走了,拜。”
這次鍾聞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紀小雨將身體轉正,突然卸下了所有的氣力,任由自己癱坐在椅子上。
是她誤會了——這句話還真是合適。
紀小雨是鍾聞的學妹,同係不同專業,兩人原本沒有多熟,隻是在很多次聚會上見過幾麵。那個時候不是沒人追紀小雨,他們係裏本來女生就少,女生還是很吃香的。但紀小雨每次見到鍾聞,眼睛就忍不住跟著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但是大學初期,她在情感方麵似乎還沒開竅,可能因為剛過了高中,總算不用穿校服了,終於有了一絲自由,她就像被毒雞湯洗腦了似的,認為大學的自己需要煥然一新。於是她發瘋似的買衣服鞋包,買新的電子用品,將自己打扮得非常入時。偏偏她的室友家庭條件都不錯,一直以來的消費檔次比她要高得多,她打腫臉充胖子,表麵是很光鮮,但其實每到月中就已經彈盡糧絕。
被喂大的購物欲和虛榮心,對紀小雨而言就是騎上就下不來的猛虎,不知不覺間她開始透支信用卡、小額借貸,拆了東牆補西牆。雖然她也努力在還,比如偷偷摸摸在網上賣衣服和包,可時間長了總有那麽一兩筆貸款會忘了還款的日子。
奇怪的人打來電話時紀小雨嚇壞了,對方口音很重,上來就罵罵咧咧,全是威脅的話。她嚇得關了機,卻又害怕對方打給她父母。最恐怖的是她沒拖延幾天,利息居然已經加了不少,可她富餘的錢已經提前還了另一筆,實在拿不出錢來。
無可奈何,紀小雨隻能拉下臉去找人借錢,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的一筆錢,周圍人想盡辦法推托,沒有一個人借給她,包括之前總是對她獻殷勤的男生。就在紀小雨快將通訊錄列表拉到底時,她看到了鍾聞的名字。可鍾聞並不是她熟悉的人,起碼不是能開口借錢的交情,她真的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氣,才給他發了消息,約他在人工湖的長椅前見。
當她臊得滿臉通紅,磕磕巴巴把腹稿對鍾聞說出來時,沒想到鍾聞眼都不眨地說:“行啊,我借你。”當即就掏出手機給她轉賬。
反倒是紀小雨傻住了,她不明白為什麽,可是患難會讓人記住真情。後來她真的努力控製花銷,以最快的速度把錢還給了鍾聞,兩個人也就此熟了起來。鍾聞對紀小雨來說,就成了整個學校最特別,也最重要的人。人工湖邊的那條長椅,也成了她每次經過都會心跳加速的地方。
她的心竅為鍾聞開了,可她搞不清楚鍾聞在想什麽。有時候紀小雨覺得他倆好得就差捅破窗戶紙,有時候卻覺得鍾聞很煩她。但鍾聞身邊一天沒有女朋友,她就有盼頭,可如今她不得不逼自己麵對,盼頭真的沒了。一切都是她的誤會,一直以來都是她的誤會,不是誰的錯,隻是誤會。
這實在太令人沮喪了。
想到這或許是鍾聞最後一次和她坐在這條長椅上,而此時她的身旁隻剩空****的風,她低下頭,從抽噎到放聲大哭。
回到家裏,鍾聞看到媽媽在廚房裏忙活,做了梅菜扣肉、蒸魚和炒綠葉菜,很豐盛的一桌菜。一般來說,當媽媽開始願意做飯,代表警報已經解除。
鍾聞大口吃飯,他能預想到,等他把想說的話說完,可能就沒飯吃了。吃到打飽嗝之後,鍾聞觀察了一下,發現爸媽情緒平穩,似乎沒有翻舊賬的打算,他才在桌子下麵握著拳頭給自己打氣,終於開了口:“我要宣布一件事情。”
爸媽都把注意力從電視轉到了他的身上。
“是這樣,我之前在法國逗留是有原因的,我在那邊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發展方向。”鍾聞緊張得咽口水,“所以我決定去留學。”
“什麽?!”爸媽異口同聲。
其實鍾聞很清楚他們不是沒聽清,但還是小聲重複了一遍:“去留學。”
“高中的時候我們問過你想不想出國,你當時說不想,怎麽畢業一年多了,又想留學了?”留學畢竟是好事,爸爸的埋怨還算溫和,“想留學也行,找個近一些、華人多一些的國家嘛,法國太遠了。”
“我怎麽覺得這麽不靠譜呢?你先聽聽他怎麽說。”
知子莫若母,鍾聞的媽媽一眼就看穿了他後麵還有話,給了他一個“有話快說”的眼神。
於是鍾聞麻利地把關於香水學院的事情說了,三分真七分假,為了繞開陳覓雙,隻能編造香水公司的人說他天賦異稟,不過這聽起來實在像是遇到了騙子。
果不其然,爸媽認為他在胡鬧,直截了當地說:“別指望我們會同意啊,你要是想留學,可以,我們去谘詢後選一所合適的、學曆被認可的學校。你都多大了,能不能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啊!”
“我是認真的!這是隻有極少的有天賦的人才能做的職業,是有的人想求都求不來的機會啊!”
“認真?我還不知道你,幹什麽都三分鍾熱度!香水?你以前用過香水嗎?女孩子的玩意兒,你湊什麽熱鬧?學成了能去幹什麽,不也就是化妝品公司嗎,和你之前的工作有什麽區別?”
鍾聞嚴肅起來:“首先,香水不隻是女孩子的東西,拿破侖時期男人就開始用古龍水了,其次……”
“沒空聽你說這些,總之就是不同意。”媽媽站起來收拾碗筷,爸爸也將頭轉向一邊,一副根本不想聽他說下去的樣子。
本想掰開了揉碎解釋的鍾聞,硬生生把後麵想說的話咽回去,也賭起氣來,幹脆直接說了結果:“其次,我不是在征求你們的同意,隻是通知你們一下。我早就成年了,我能為自己做的選擇負責。”
空氣仿佛有一瞬間的凝滯,父母的動作和表情都在鍾聞眼裏微妙地定格了一下,但馬上爸爸略帶嘲諷的哼笑就打破了寧靜:“行,你要是真的自己有本事能去,那你就去。”
“謝謝爸。”
鍾聞起身回房,背後傳來媽媽埋怨爸爸的聲音,爸爸安慰她說:“沒事,咱還不知道他有幾個錢啊,我一分錢不給他,看他怎麽去。”
入夜,鍾聞躺在**輾轉反側,錢啊,錢可怎麽辦啊,大話說出去了,該怎麽落實卻毫無頭緒。就算他要到法國洗碗送餐,哪怕街頭賣藝,也總要有個初始資金啊,可他現在的存款連湊個路費都勉強。
實在睡不著,鍾聞又翻身坐起來,環顧自己的房間。講真心話,值錢的東西還不少,一直以來他的電子產品都是最新最好的,耳機也是動輒幾千塊,其實他也聽不出什麽區別,他這個人除了鼻子靈,其他感官都挺糙的。隻是家裏條件確實還可以,父母也願意讓他打扮得光鮮些,所以自然而然會挑好的買。他開始查詢二手網站的價格,打算把東西都掛上去,然後換些便宜的用。
不過二手的價格總是大打折扣,他又翻找起別的,球鞋還有兩雙沒穿過的,聯名T恤也有沒拆標簽的,大概可以原價賣出去。隻是這都是小錢,鍾聞抬起頭,視線停留在他的手辦櫃上。
鋼鐵俠、蜘蛛俠、美國隊長……各種日漫角色,大大小小,都是他這些年存的。有很多不容易買到的,他都花了不少心思,所以也清楚它們現在價值幾何。他打開櫃子,拿出一個鋼鐵俠1∶1的頭盔撫摸,不住地歎氣——隻幻想了一下把它賣掉,就肉疼得不得了。
可是他想到陳覓雙,想到尼斯海岸的陽光,想到那些嬌美得不可思議的花,想到他擁抱陳覓雙時她雖然僵硬卻沒有推開他,想到那若有似無的香氣。
更想到了自己的承諾。
鍾聞深深呼吸,在三更半夜打開燈,開始給屋裏的東西拍照。
就這樣折騰了半宿,然後一覺睡到了中午,醒來後他發現父母都不在家,冰箱裏什麽都沒有,就點了外賣,窩在沙發裏,一下午都在上傳照片和做詳情描述。晚上父母陸續回來,三個人都沒再提昨晚的話題,隻不過爸媽明顯還在試圖窺探他的想法,他卻像是完全放下了,每天能吃能睡,看起來心情很好。
他這樣反而把父母弄蒙了,他們完全搞不清楚他是放棄了,還是憋著什麽壞水呢,反而更加不安。直到快遞員開始頻頻登門,不是送件,而是每次都從鍾聞手裏拿走些什麽,他們才意識到不對勁。
“等一下,你這是要幹什麽?要送人,還是賣給別人?”有些東西套著盒子看不出是什麽,但鍾聞的媽媽看他搬出了一個挺大的手辦,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雖然鍾聞的父母對手辦這種東西一直很不屑,都是叫“塑料小人”,但他要買,他們也沒攔著。她之所以對這個大手辦有印象,是因為這是鍾聞高二那年期中考試考進全班前三名的獎勵,當時她聽到他說的價格嚇了一跳,她不能理解這玩意兒值那麽多錢。好在鍾聞是真的喜歡,買回來自己把細節一點點拚裝好,總是看著它傻笑。後來越買越多,幹脆做了個櫃子,鍾聞一直說以後就算結婚,也要搬到自己的家裏去。
“賣了。”等到鍾聞的媽媽走到門口,快遞員已經收貨走人了。鍾聞輕巧地回答完,轉身就回了自己屋。
那麽喜歡的東西,如今怎麽就舍得賣給別人了呢?鍾聞的媽媽看著自己兒子的背影,心裏突然不舒服起來。
隻是家長的麵子總得撐一撐,她想著鍾聞是不是在裝可憐,所以一時也沒有動作。然而鍾聞並沒有給自己留後路,他掛在二手網站上的價格比別人都低一點,所以脫手得非常快。
奇怪的是,一開始是有一點心疼的感覺,次數多了反而釋然了。鍾聞突然明白自己以前放不下的無非是身外之物,永遠有人要、有人丟,永遠在市場上流通,隻要他想要,以後終歸能買回來。可是機會買不回來,信任買不回來,愛人買不回來,為了那些買不回來的東西,付出多少身外之物都是值得的。
他想開了,就不再苦惱了,原本也做好了不求父母幫忙的準備。再說這些東西雖說一大部分是用他自己的零用錢買的,但終歸他的零用錢也來自父母,所以他根本沒有賭氣。可父母不這樣想,接連幾天老兩口都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該怎麽解決這件事。鍾聞是在溺愛裏長大的孩子,一直順風順水,不知愁滋味,也不懂得示弱。可他並不是一個執拗的人,或者說之前還從沒有一件事能讓他上心到這種程度,他如今不顧一切的堅持,實在超出了父母的想象。
終於,在又送走了一個快遞員之後,媽媽主動敲開了鍾聞房間的門。一進門就看見櫃子裏空了一小半,地上、**都亂糟糟地堆著東西,像要搬家似的。
她克製著要收拾的衝動,問鍾聞:“都賣了,不心疼啊?”
“需要攢點錢嘛。我這才發現,要是之前有存錢的意識,我還真挺有錢的。”
“我就不明白了,法國就那麽好,砸鍋賣鐵也要去?”
“我說過了,我這次是認真的,無論如何都要去。你們難道忘了,我一直以來成績都很好,為什麽你們就認定了我隻能做個碌碌無為的人呢?”
“我們當然希望你能幹大事,可是,可是……太突然了啊,一點準備都不給我們。我們也不明白你說的那是個什麽學校,不知道具體情況是怎麽樣的,你讓我們怎麽放心!”
“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可以獨自麵對這個世界的。”
“我明白,就是……”鍾聞的媽媽沒說出來,隻是歎氣搖頭,從口袋裏摸出一張銀行卡,放在了他的**,“這張卡裏有點錢,不多,大部分存了定期,暫時取不出來。你先拿著吧,要是錢花光了,發現在那邊待不下去,就趕緊回來,別逞強。”
說完,鍾聞的媽媽站起來朝門外走,鍾聞看著她有些彎了的背,突然心酸起來。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以前一直覺得父母的愛是理所應當的,習慣了父母為他安排一切,又嫌棄父母安排的生活總是死氣沉沉。他沒有想過感謝,就連父母本人也沒想過要他感謝,因為父母還沒有自己的孩子已經長大的感覺,似乎永遠都沒到期待回報的時候。就在剛剛,鍾聞知道媽媽沒說完的話是,他長大得太快了。雖然這才是正常的,但會讓父母覺得悵然若失。
“媽。”鍾聞起身追上媽媽,把銀行卡塞回了她的口袋裏,拍了拍,“我本來就沒打算讓你們出錢,如果我都沒辦法靠自己生活下去,那就證明我還是個沒用的人。這次我就想逼自己一下,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
“這又是何苦……真是鬼迷心竅了。”
鍾聞的媽媽搖了搖頭,突然想到了什麽,猛地抬頭問:“你不會是在法國看上了個洋妞吧?”
“不是洋妞。”鍾聞脫口而出,卻立馬就後悔了,他緊張地咬著嘴唇內側,生怕媽媽聽出漏洞。
還好媽媽隻是突發奇想,就當他是否認了,終是放任他愛怎樣怎樣,最後還故意嚇唬他,說是他現在不要,以後再想要也不給了。鍾聞知道,爸媽的終極目標還是想讓他別去。正因如此,他才更要表明自己的決心。
初始資金攢得差不多之後,鍾聞終於給陳覓雙發了消息,讓她去Mrs. Moran那裏要一下香水學院的麵試邀請。他臨走的時候和Mrs. Moran說過自己會回去,那時Mrs. Moran應該已經幫他打過推薦電話了,隻差一封郵件而已。因為這次過去還要經過麵試,如果通過後還要先學習兩三個月,才能確定是否被錄取,所以他的簽證仍然隻能是臨時的,如果有麵試邀請,也許簽證時間可以批得長一些。
他發信息的時候是北京時間淩晨兩點,他算著尼斯是晚上八點,陳覓雙應該會很快看到。他已經很困了,卻還是固執地等著,雖然陳覓雙很可能隻回他一個“好”,可他還是想第一時間在“好”的後麵回一個親親的表情。
看到鍾聞的消息時,陳覓雙剛和鄺盛從餐廳走出來,要走過一條長長的下坡路才能取到車。
從溫度上來看,尼斯的冬天和國內北方城市的深秋差不多,可習慣了沙灘陽光的人還是覺得有些難挨,街上的人也少了很多。
陳覓雙穿著一件米色的長款大衣,長發用珍珠發卡別到一側,席間鄺盛一直在誇讚她的優雅得體,卻令她有些心神不寧。她隻希望這條路能變得短一些,這樣她就不需要沒話找話地應付人情了。
說來也奇怪,從任何層麵講,鄺盛都是一個非常優質的男人,有事業,有地位,有錢,有良好的家庭背景,為人也很周全,舉手投足無一不體現出紳士氣度。無論是做朋友,還是做男朋友,都是沒的挑的人選,從認識以來,陳覓雙挑不出鄺盛一丁點的錯處。可她卻不是很想和鄺盛見麵,麵對鄺盛意圖明顯的邀約,也總是想方設法地推托。麵對鄺盛,陳覓雙總是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雖然她麵對其他異性也渾身發僵,但在鄺盛這裏會更明顯一些。
她不知道為什麽,但既然鄺盛沒做錯什麽,那麽問題肯定在她。陳覓雙隻能和自己較勁,努力控製,不露出意興闌珊的模樣,所以會有一些疲憊。
但是和鍾聞相處時,她不會有這種感覺,想到鍾聞走了很久了,她在心裏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鄺盛的電話響了,他原想按掉,但看到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姓名,表情嚴肅了起來。他對陳覓雙說:“抱歉,是工作上的事,我要接一下。”
“沒關係。”
於是鄺盛接起電話,轉身走開幾步,走到了陳覓雙聽不到的範圍。
陳覓雙靠邊站住,也掏出手機,剛好看到了鍾聞的消息。她的“好”字打出來,還沒等發送,一個視頻邀請突然跳了出來。她嚇了一跳,看到是爸爸打來的,趕緊接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插上耳機線。
“爸,這個時間了,你怎麽還沒睡啊?”
“人上了年紀,覺少了,飯後睡了一會兒,這會兒睡不著了,就起來看了會兒書。想到你那邊時間正好,就給你打個電話。”爸爸的臉充斥著整個屏幕,陳覓雙不自覺把手機拿遠。
“你這是在哪兒啊?”
“我和朋友剛吃完飯,要回去了。”
“男的女的?”
陳覓雙喉嚨一緊:“男……”
“哪兒呢?叫過來讓我看看。”
“爸……”
“我跟你說,你別想著唬我,要是有情況就趕緊說,也省得我和你媽替你操心。要是沒有,就最近抽空回來一趟,你媽醫院的同事幫你介紹了個不錯的男孩,體製內的工作,人長得也周正,你回來跟人家見一麵,如果合適就趕緊定下。”
又是相親,這兩年父母隔著這麽遠還總不忘給她安排相親,每每都要求她搭上機票和時間回去跟對方見麵。父母的想法陳覓雙無法理解,她不懂為什麽父母會覺得結婚並不影響她在法國的事業。她的父母真心實意地覺得,結婚就是兩個家庭的強強聯合,隻要經濟基礎穩固,能給孩子一個好的條件,就是一樁好的姻緣,愛情根本不重要,那是小孩子才當真的東西。
可如果不為了愛情,她又為什麽要結婚呢?她一個人不是也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嗎?她從小在父母的強壓下長大,幾乎被剝奪了所有玩樂的時間,要考好的大學,要學繪畫、學器樂,要爭第一。她自然覺得那是因為父母想讓她擁有燦爛的人生,成為獨當一麵的人。可是她剛剛對自己的生活有那麽一丁點滿意,也才離開校園幾年,父母居然又告訴她結婚才是頭等要緊的事,她一個人怎麽都辦不到。
陳覓雙陷在這種人生悖論裏很久了,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裏麵的邏輯,隻是覺得這是不對的,卻又沒辦法說服任何人。
至少……至少要讓她自己選一個喜歡的人吧。
“爸,我最近真的很忙,臨時買機票又很貴,等我閑下來再回去吧。”
“你每次都是這套說辭,今天你必須給我個準確的日子。”
即使正在打著視頻電話,陳覓雙對於其他人的靠近也很敏感,當她的餘光感覺有陰影停駐時,就知道是鄺盛回來了,她立刻和爸爸說:“爸,我朋友來了,回頭再給你打。”
不料爸爸以為她在敷衍,突然來了火氣,大吼了一聲:“陳覓雙!”
陳覓雙的耳朵被震得生疼,身體猛地抖了一下,下意識聳起了肩膀,想將自己縮成一團。她的眼神裏露了怯,一瞬間變成了挨罵的小孩子。
然而就在這時,鄺盛從旁邊伸手過來,徑自拿起了垂在下麵的另一隻耳機,微微彎腰將耳機插進了耳朵裏,同時也將自己的一部分臉放進了攝像頭的範圍內。
耳機裏陳覓雙的父親還在罵她“不懂事”,鄺盛突然開口:“叔叔,您何必生那麽大的氣,多傷身體啊。”
陳覓雙父親的臉色立馬就變了,生硬地堆出了笑容:“真有朋友啊。你好,你好。”
或許鄺盛是想替她解圍,可是她感覺到的是自己被夾在了中間,動彈不得。她愣在那裏,居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滑稽到和自己脫離了關係。
“叔叔您好,我叫鄺盛。”
“你和我家雙兒認識多久了?是做什麽工作的啊?”
“我是律師,自己開律所的,我們認識有一段日子了。”鄺盛低頭看了陳覓雙一眼,她卻沒有用眼神回應他,“隻是我才開始追求她,所以她可能想晚一些再告訴您。”
陳覓雙猛地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鄺盛。
“這個孩子就是這樣,做事磨磨嘰嘰,讓我著急。小鄺啊,我就這麽叫你吧,我跟你說,我家這個女兒沒什麽優點,就長得還行,為人處世真是一點都不靈光。要不是我和她媽媽拚了老命地教育,她哪能有今天,不機靈,做家務也不行,上學時也沒什麽朋友。你多包涵,多包涵……”
究竟是什麽時候掛掉視頻的,陳覓雙不記得,從爸爸又開始在外人麵前將她形容得一無是處時,她的感官就關閉了。無論她多麽努力,有多少成就,被多少人誇讚,在父母眼裏她永遠是不夠好的。她不懂為什麽,她從小到大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到父母的認可,可到頭來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自尊還是會被父母一次次打掉。
就像魚鱗一片片被拔掉的魚一樣,沒有了盔甲,擱淺在岸邊,很疼,快要無法呼吸。反應過來時,陳覓雙已經大步流星地將鄺盛甩在後麵,耳機線險些將她絆倒,她惡狠狠拔掉耳機丟在了地上,緊接著幾乎小跑起來。
鄺盛在背後喊了她一聲,也隻有一聲,他不習慣在外麵大喊大叫,很快陳覓雙的背影就消失在夜色裏。
但鄺盛不以為意,他知道陳覓雙不過是被傷了自尊而已,在他看來這反而是件好事。一直以來,陳覓雙在他麵前總是端著架子,仿佛身上有一層無形的盔甲,阻止他靠近。如今他知道了陳覓雙的弱點,見識過她狼狽的樣子,以後她在他麵前就沒了驕傲的資本。
雖然這樣也許會喪失一些趣味,不過鄺盛從來都不願意在追求女人這件事上浪費時間,跳過一些步驟讓他覺得正合適。鄺盛決定讓陳覓雙冷靜幾天,等下次見麵的時候,他就直接拿陳覓雙當女友對待,一定會水到渠成。
而陳覓雙奔跑著攔到出租車,坐上後座,眼淚開始往下淌,她的手肘撐在車窗邊緣,半掩著嘴,努力不發出聲響。但是司機還是不停透過後視鏡看她,棕色皮膚的小哥用含糊的法文對她說一切都會過去。
不會過去的——陳覓雙很清楚,父母帶給她的挫敗感已經融進她的血液裏,即便她逃到了法國也無法擺脫。而且今天她還在別人麵前失控了,她更加難以原諒自己,回到住處之後,她縮進鞋櫃和牆壁之間的夾縫裏,環抱著自己放聲痛哭。
也許她真的該順從父母的決定,去找個合適的人結婚,也許這輩子就這樣順順利利、無知無覺地過去了。她為什麽還要掙紮,到底還在期待什麽?
劇烈的情緒像海浪一樣翻了個跟頭緩緩退去,隻餘下滿身的疲憊,陳覓雙無力地站起來,摸出手機看了一眼,發現想給鍾聞發的那個“好”被自動存儲成了草稿,反而變得明顯起來。
電光石火間,陳覓雙突然想給鍾聞打個電話,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一會兒,終於按下了語音通話。一、二、三……就在陳覓雙想掛掉時,鍾聞迷迷糊糊地說了聲:“喂?”
陳覓雙無聲地深呼吸,不知怎的,明明已經沒有想哭的情緒,眼裏卻忽地又潮熱了一下。
“說話啊。”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鍾聞應該是坐起來了,聲音也清醒了些,後知後覺地染上了興奮,“你怎麽會打過來啊,出什麽事了嗎?”
“沒什麽,看文字怕理解有問題,想想還是打個電話比較好。”
“噢,難道不是想我了嗎?”
“好好說話。”陳覓雙笑了一下,卻因此吸了吸鼻子。
鍾聞敏感地察覺到:“你是感冒了嗎,還是……哭了?”
“都沒有。”
“才怪。你一定是心情不好,才會打電話給我的。”
“為什麽我就不能是心情好,多喝了兩杯,不小心打錯了?”
“因為你是陳覓雙,不是Amber。”
“你怎麽能確定?”
鍾聞理直氣壯道:“我就是認得出來。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還是認得出每一個你。”
“我和你說過我出生的時候還有個雙胞胎妹妹嗎?”
“沒有!”
聽鍾聞胡說八道了幾句,陳覓雙突然清醒了很多,才發現自己從外麵進來還沒脫大衣。她站起來換著手拿手機,將大衣脫下來掛在了掛鉤上,斷斷續續地說:“我還有個雙胞胎妹妹,隻是出生不到一百天就去世了,有先天的心髒畸形。我媽因為這個事情挺受打擊的,原本她是想叫我倆陳尋和陳覓的,我應該是陳尋,但後來她讓我叫陳覓,還在後麵加了個雙字。從那時起,我就像是承擔了兩個人的人生。”
“他們對你很嚴厲嗎?”
到了樓上,陳覓雙在之前鍾聞睡過覺的沙發上坐下來,將腿盤上去,抱著靠墊,舒適感一點點回歸了身體。
“嚴厲並不算什麽,如果隻是定一個高標準讓我去做,我不覺得有任何問題。可是他們的標準永遠不固定,無論我是否做到了,在他們眼裏都是應該的,都還可以更好。我得不到他們的一丁點誇獎,在別人誇我時他們隻會對別人說我的錯處。如果我真的做錯了、退步了、居於人後了,之前取得的所有成績都會被抹殺掉,他們會開始哀歎做父母的辛苦是如何不值得。我小時候不止一次覺得他們希望當初死的那個是我,有時候也會想,沒準當初死的那個是我反而比較輕鬆。”
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些話,所以時常感覺痛苦沒有出路,在身體裏積壓。陳覓雙知道自己如今的一切都要拜父母的高要求所賜,也是父母為她打下的經濟基礎讓她能走到今天,可是不知從何時起,她麵對父母的時候恐懼壓倒了其他所有的情感。當一個人無法對從小到大給自己食物的人親近,她還能對這世界上的誰親近呢?
陳覓雙知道自己與他人的親密感缺失根源在於此,可她找不到醫治的藥。
陳覓雙說話時,鍾聞一直都沒插嘴,隻有微弱的呼吸聲證明他一直都在。而在陳覓雙的最後一個字說完之後,他無縫接過了話,接得那麽順暢,沒有容許一丁點尷尬的沉默出現,也沒有堵住她的話。
“我跟你說啊,我小時候是放養的,一天提高班都沒上過,琴棋書畫一樣不會。”他並沒有順著陳覓雙的低沉情緒,而是用輕快的語氣說著話,“因為我爸媽從沒望子成龍過,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就是覺得我不會有什麽出息,能活著就很好了。我念書那會兒成績偶爾不好,我媽就說實在不行就給自己家打工唄,那不就是‘家裏蹲’的意思嗎?”
“怪不得你活得那麽隨性。”陳覓雙幹脆在沙發上躺下來,屋裏沒開燈,外麵的光從不大的窗子照進來,灑在地板上,像個靜謐的山洞。
很奇怪,在說完那麽多話之後,陳覓雙居然不難過了。她很感激鍾聞沒有如她預料的那般說什麽父母都是這個樣子,那些無用的安慰的話,會讓她又開始檢討自己的做法。
鍾聞仿佛有一種魔力,能將烏雲撥去。一方池塘看起來清得見底,但多沉重的東西扔下去都沒什麽動靜,隻是泛起一絲漣漪。
“你是想說隨便吧。”
對啊,他看上去就是個很隨便的人,卻又好像可以包容一切,像是在說“來吧,把一切都交給我吧”。
果然是在輕鬆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呢。
“不過你這樣長大,居然沒有學壞,也不容易,看來你確實挺有自尊心的。”
“你也一樣啊,換作別人麵對那麽嚴格的父母,也許早就叛逆到不行,要跟全世界作對了呢!你不也還是變成了一個很好的人嗎?”
“我也不知道,如果變成那樣,會不會更快樂一點……”
“不會。”鍾聞斬釘截鐵道。
陳覓雙倒有點意外:“為什麽?”
“因為那樣你就不會遇到我了啊。”
陳覓雙忍不住笑了一聲,剛想說“還以為你要說什麽”,鍾聞卻搶先一步接著說:“你也不會到法國去,不會看見那麽美的海灣,不會有自己的店,不會認識那麽多的花,不會見到你接觸過的所有好人。你一路走來的那些美好的片段,假如它們都不存在了,你也會不舍得,對不對?所以啊,活下來真是太好了,對不對?”
繞來繞去,原來安慰藏在了這裏。鍾聞不是立馬給她掉落結痂的傷口貼個難看的創可貼,而是等她的傷口自己凝血後,鋪一層軟軟的墊子,對她說可以休息了。陳覓雙將所有的思緒都散在了這張墊子上,感覺自己變成了沙發上的一條毛毯。
她真的困了,甚至懶得到**去。換作以前,她遇見今天這種事,肯定會出去買醉,把自己藏在假發和濃重的眼影下麵,才敢當眾瘋瘋癲癲地泄個火。可現在隻一通電話,她居然安穩了,甚至找回了安全感。
“好了,再和我說一遍你需要什麽東西吧,我明天去看Mrs. Moran。”
就這樣聊到兩個人收了電話,鍾聞那邊已經五點了,他爸媽都快起床了。他也徹底精神了,戴上耳機,打開音樂,在**躺著蹦起了迪。
而陳覓雙翻了個身,真的在沙發上睡了一會兒,直到被凍醒才上樓去。再度睡著前的迷糊裏,陳覓雙腦中不停回放著剛剛和鍾聞的電話內容,她是保持著嘴角上揚的動作陷入睡眠的。
等到鍾聞把七七八八的手續準備好,終於動身前往尼斯時,國內還很寒冷,但尼斯已經開始回暖了。這期間還經曆了一個春節,鍾聞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一隻手都數不過來的人罵他胡鬧,他必須時刻拿出堅決的態度來堵別人的嘴。一直到簽證都下來了,他的爸媽才算死了心,開始幫著他收拾東西。
結果鍾聞搬著兩個最大號的行李箱,軲轆還不太好使,動不動就絆一下,他歎了口氣,這可真是甜蜜的負擔。
他在機場的衛生間換衣服,把厚外套強行塞進箱子裏,換上了輕薄的衣服,對著鏡子整理頭發,噴了點香水。他嚐試去分辨香水的成分,最近在家裏做了不少功課,但前調還是很衝,他隻聞出了柑橘和薄荷味,還有一股辛辣的味道,不知道是什麽。出了機場,鍾聞馬不停蹄地趕往陳覓雙家。他沒有提前說自己到了,就是為了突然出現給她一個驚喜。
也可能是驚嚇,誰知道呢,他期盼著看到陳覓雙更多一點的表情。然而直到閃著光的海麵出現在視線中時,鍾聞心中“我回來了”的興奮才真正開始迸發,與此同時,香水前調的味道散去,開始散發出清涼又溫和的木頭的味道,令他感覺愜意。
香水真的有魔法,那麽調香師也許可以被稱作魔法師,這種定位,鍾聞很喜歡。果然人生還是要多嚐試,才會獲得更多的快樂。
出租車開到了陳覓雙的房子背麵的路上,鍾聞不想讓司機繞道了,就下車自己穿過房子間的小路。等他推著箱子磕磕絆絆地繞到了前麵,剛好看見陳覓雙背對著他站在店門外,一輛有點眼熟的車子停在那裏,那個律師精英男在和她說話。
從鍾聞的角度能聽得很清楚,那個男的想和陳覓雙一起去吃午飯,但她明顯不太想去,一直推托著。但男人不肯罷休,非常強勢地邀請,先是說“我記得你上次說喜歡吃中式烹飪的龍蝦,我特意找了一家店”,再是“座位已經訂好了”,然後又是“我等下也有工作,隻有這一點空當”……總之就這樣一句一句,看似真誠,實則每一句都是在施壓。
就在陳覓雙無奈地答應下來,轉身想要將店門關上時,鍾聞覺得自己該上場了。這簡直是老天爺給他的機會,他必須有個帥氣的出場,好宣示主權。
但是他的行李箱和坑窪不平的地麵顯然不是那麽想配合他,他慌裏慌張地朝陳覓雙衝過去,還來不及打招呼,腳尖就踢到了箱子的軲轆,整個人被絆得向前飛了出去。
陳覓雙的餘光瞥見旁邊有人影在靠近,她隻當是路人,完全沒留意,直到她感覺到一團黑影急速朝她逼近,略帶驚慌地微微轉身時,鍾聞已經掛到了她的肩膀上。
就像離開的那天一樣,這還真是有始有終。
陳覓雙其實並沒有看清楚他的臉,但被他抱住的那一刻,她幾乎立刻就意識到是他,所以原本應該有的詫異或是驚慌的劇烈情緒,並沒有提起來,反而輕飄飄地落了下去。
“我回來了。”鍾聞開始還有點怕怕的,因為他這次抱得很紮實,畢竟有慣性,“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是不小心摔過來的……”
但他發現陳覓雙沒反應,就故意拖延起時間來。
“你再不站好,我就當你是成心了。”陳覓雙看穿了他,強忍著笑意警告他。
鍾聞不情不願地站直,抬手蹭了蹭鼻尖,笑了起來。到了這會兒,他才想起回頭去看鄺盛。鄺盛站在車旁,臉上沒有一點驚訝,反而顯得很假。鍾聞比他更假,裝模作樣地問陳覓雙:“這位是……”
陳覓雙還是沒忍住,低頭笑了一聲。
鄺盛反而因為她這個笑容挑了下眉,似乎沒有想到,他這個微妙的反應沒有逃過鍾聞的眼睛。
“這就是之前幫你查過資料的律師,鄺盛。這是……”陳覓雙輕描淡寫地做了介紹,反過來卻不知道該怎麽講和鍾聞的關係了。她剛略一遲疑,鍾聞就自我介紹起來:“你好,那件事麻煩你了。我叫鍾聞,之前住在這裏。”
喂!別說這種容易產生歧義的話!陳覓雙在鍾聞的背後,偷偷拿手機頂了他一下。
鍾聞反手捂著後背,看了看鄺盛,又看了看陳覓雙,精神抖擻地說:“我餓了,不如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吃個……”陳覓雙把罵他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眼神一轉,再看向鄺盛時又變得很冷,客氣地說,“不好意思啊,突**況,今天可能真的不太方便。”
鍾聞抿著嘴在一旁,仿佛很滿意自己是個“突**況”。
“好吧,我知道了,那改天你要補給我。”
這一次鄺盛沒再勉強,而是迅速上了車,隻和陳覓雙點了點頭,就立刻升起了車窗。
看著他的車子很快消失於拐角,陳覓雙居然感到如釋重負。在那次鄺盛不由分說地和她父親撒謊之後,陳覓雙每每見到他就感覺壓力更大,她知道他是好意替她解圍,也察覺到他有一部分是認真的,可她還是覺得不對勁。在那之後陳覓雙很想疏遠鄺盛,但鄺盛反而加倍殷勤,總是不提前打招呼就來找她,仿佛他倆去約會是理所應當的。
哪裏來的理所應當?雖然陳覓雙想過,鄺盛確實是個很好的結婚人選,這是一個她拿到綠卡的絕佳機會,但這個想法不過轉瞬即逝,她的感情不允許。即使她認為自己的理性層麵已經占有極大的優勢,卻沒想到在這種問題上,那一點感性有絕對的力量。
“家裏有沒有吃的啊,我真的好餓,飛機餐不好吃。”鍾聞已經拿過自己的行李箱,輕車熟路地要進屋了。
“隻有意大利麵。”
“可以啊。”
煮了麵條,隻有罐裝的肉醬,鍾聞也吃得狼吞虎咽,嘴邊很快糊了一圈。陳覓雙在桌邊看著他,覺得自然得不像話,明明他走了很長一段日子,再度出現竟像從未離開似的。
“怎麽?”鍾聞抬眼看她,“想我就明說嘛。”
陳覓雙白了他一眼,問:“怎麽招呼都不打一聲?”
“這才叫驚喜嘛!”
“你家人居然真的同意你這樣胡來啊?”
“起初是不同意的,但我堅持嘛。我把我的限量版球鞋、收藏的手辦都賣了,這次我可是帶著自己的全部身家來的。”鍾聞朝陳覓雙眨巴眼,“我們的賭約,我一定要贏。”
到底該說他有勇氣呢,還是過度自信呢,還是缺心眼呢?一直到今天,陳覓雙才真的敢相信,鍾聞確實是為了一件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在傾盡全力。明明應該笑他傻,可不知為何,陳覓雙居然有些羨慕。
於是她難得拿出了正經對待大人的語氣,問:“所以你的計劃呢?”
鍾聞嘿嘿笑起來,語氣和神態介乎於不好意思和不要臉之間,說:“我是這樣想的……等麵試通過了,我就在格拉斯租個房子,但在那之前,我還是得在你這兒借住。”
陳覓雙沒說話。
“不過我不白住,有什麽活你就吩咐我去做,我拿工資抵房租。反正我還得去做點別的工作,總不能坐吃山空。哦,對了,周末我也會回來的。”
“為什麽要回來?一直待在格拉斯不是更省事?”
“那怎麽行!”鍾聞瞪大眼睛,“我想見你啊!”
陳覓雙的心不期然地軟了一下。她無奈地搖了搖頭,仍然覺得鍾聞的一舉一動是跳躍的,不靠譜的,可她相信他的真心。
“這樣吧,我給你一份兼職合同,你在我這裏做的一切工作,我都按最低時薪給你。至於住,就當是朋友幫忙,我也沒那麽不近人情。”
“好呀,好呀!”鍾聞毫不客氣就答應了下來。
“還有。”陳覓雙不想讓他得意忘形,不忘再潑盆冷水,“如果人家不收你,你就趕緊回去。到時候如果還想賴在這兒,就別怪我趕你出去。”
“噢……”
鍾聞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應了下來。他現在其實有一半是在死撐,早已不是真的盲目自信了,他在家裏時查了很多關於調香師的資料,越看心裏越沒底。一個世界上極少的人才能做的工作,平庸如他,真的能做到嗎?
如果換作以前,他就算動了心思,想想實在太麻煩,也就放棄了。改變的根源在於陳覓雙,是遇見了陳覓雙,讓他不甘過平庸的一生。
“想什麽呢?”陳覓雙看他說著說著就開始發呆,並且露出“猥瑣”的笑容,拍了拍手讓他回魂。
“沒什麽。”鍾聞回過神來,笑得更開心,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對陳覓雙說,“我要對你做件事,你別緊張,好不好?”
對你做件事——這話聽起來很容易讓人多想,陳覓雙反倒緊張起來。
但鍾聞說話的同時就已經動手了,他伸長胳膊,將陳覓雙隨意放在台麵上的手抓了起來,帶到了自己的嘴邊。陳覓雙的心跳漏了不止半拍,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然而她馬上發現鍾聞隻是在嗅著什麽,盡管非常非常近,以至於呼吸撲在手背上癢癢的。鍾聞將她的手正反翻了好幾次,仔仔細細聞著上麵的香味,中途還嫌剛才裝意大利麵的盤子味道太大,把它推到了遠處。
被人這樣聞手也挺奇怪的,陳覓雙強忍著抽回手的衝動,渾身卻已經爬滿雞皮疙瘩。
終於,鍾聞抬起了頭,手微微鬆了鬆,卻沒有完全放開,他明知故問:“咦,你的手怎麽突然這麽涼啊?”
陳覓雙作勢就要收手,誰知鍾聞再一次握緊了她的指尖,拉向了自己:“剛才你是不是以為我要這樣?”
說著,他在陳覓雙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一瞬間,好像有人在空氣中畫下了長長的破折號,一切都停止了,聲音、表情、動作全都定格了,凝結成了輪廓分明的褪色膠片。陳覓雙後知後覺,停掉的不是現實,而是她的心跳。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轉瞬又恢複了平靜,這樣的大起大落留給她的隻有通紅的臉。
她想發作卻又不知如何發作的樣子,居然有種小孩子的氣惱。鍾聞忍不住貪看,卻又知道等她反應過來就不好了,他叫著“我去看看Mrs. Moran”就一溜煙跑走了。
“喂……”
陳覓雙張了張嘴,鍾聞已經跑沒影了。她歎了口氣,心想著剛下飛機就亂跑,也不嫌累得慌,再看自己仍然蜷縮著的手,眼神突然溫柔起來。
不過她馬上就看見被鍾聞丟在一旁的髒盤子,埋怨著“又不記得刷”,起身去刷盤子,水流衝過手背時,她忍不住將手掌開開合合。
好像有什麽不一樣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