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約好的麵試時間非常趕,而鍾聞有自己的盤算,所以自打回到尼斯,他就沒閑著。他先去看了Mrs. Moran,還正好和Mrs. Moran的兒子擦肩而過。兒子似乎給她請了個保姆,但又被她辭退了,鍾聞到門外時聽到兩人似乎在爭吵,就等了等,不久兒子就氣衝衝地推門出來,還撞了他一下。但是Mrs. Moran沒有提,他就沒有問,而是專注地說自己回國之後的事情。

Mrs. Moran說陳覓雙是個外冷內熱的人,這段日子常常來,還請了人給房屋做清潔,隻是她每次都要用工作當理由。後院移栽的花幾乎都活了,藤蔓也沿著做過造型的架子爬了上去,陳覓雙還避開了所有對貓有害的植物,所有花盆、花架、雕塑都固定得很牢。

末了Mrs. Moran說:“你要是不花點力氣,還真追不到她。”

鍾聞當然知道,所以才絞盡腦汁。雖然第一天時差並沒有完全倒過來,陳覓雙讓他熬一熬夜,最終他也沒熬過去,睡太早導致大半夜就醒了,但他還是決定天一亮就跑一趟格拉斯。

之前給陳覓雙做的那瓶香水精油摔碎了,可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式接觸調香,他想拿去麵試用。鍾聞想起當時香水工廠一個工作人員留了底,他想去碰碰運氣,順便又仔細聞了陳覓雙手上的香味,想試一試是不是可以通過改良再接近一些。

“你和我一起去嗎?”鍾聞臨走前問陳覓雙。

本來如果沒什麽要緊事,陳覓雙是可以和他去一趟的,就當散心,但偏偏到了定好的給酒店更新應季花材的日子,很快花材和布置團隊都會到,大概要忙一整天。

鍾聞也不失落,當他自己也有了明確的目標,而不隻是閑逛之後,他開始理解工作更重要。吃早飯時,陳覓雙拿了一捧由三種新鮮花園玫瑰和綠葉交纏而成的花束放在餐台上,引起了他的注意。花束看起來是柱形的,隻要搭配一個合適的花瓶,底部就可以泡在水裏,看起來美好又嬌豔。

“這個……是要用的嗎?”鍾聞指了指花束,問。

“是。不過我是特意做了一束放在這兒的。”

“這個是要放在酒店哪裏的?”

“咖啡座,也賣酒,所以要溫馨雅致一點,不宜過大,最多一個月就要換的。”

橙黃、奶油、淡粉三色漸變,溫馨雅致都有,隻是……鍾聞摸著下巴欲言又止,陳覓雙一眼就能看出來,催促道:“有話直說。”

“我是覺得……太香了。”

花園玫瑰的香氣太濃了,本身玫瑰的甜味就很衝,再加上品種自帶的茶香和果香,就像有人噴了玫瑰主調的香水在桌子上一樣。鍾聞可以預料到等花朵開始枯萎,這股香氣非但不會減弱,反而會因為變化而更加強烈,熟爛的玫瑰有發酵的酒香,是會令一些人頭暈的。

“如果是餐廳或者單純的休息室倒沒什麽,咖啡廳的話,如果桌子上的花太香,是不是會影響咖啡或者茶本身的香氣?而且酒店的咖啡和酒也不便宜,無論是賣的人還是喝的人,都會希望品味時的感受可以更直觀一些吧。”陳覓雙沒什麽表情,鍾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多了,撓了撓頭又補充一句,“不過,我的鼻子比普通人靈一點,也許其他人不會有這種感覺。”

“我對各種花的香味已經習慣了,不那麽敏感。”陳覓雙在花束麵前坐了一會兒,認真思索了一下鍾聞剛剛說的話,“不過,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私人定製隻要顧及一個人的喜惡就好,可這是麵向所有人的,它作為背景出現在那裏,多考慮一些終歸沒壞處。”

隻要將其中味道最重的一種玫瑰改成其他切花,比如花毛茛或者洋桔梗,就會將味道中和很多,但隨之而來的是改變各種調配,還要與負責人溝通。想好之後,陳覓雙丟下吃了一半的早飯,馬不停蹄地去打電話了。

“喂……”鍾聞很高興自己隨口說的意見被陳覓雙采納,卻還故作不滿,要求獎勵,“這就完了啊,對我這個提意見的人,你就沒什麽想法?”

陳覓雙正打著電話,捂著話筒小聲對他說:“等你晚上回來,我請你出去吃飯。”

“好啊,不許反悔!”

等到鍾聞收拾妥當要去趕車時,送貨的人和陳覓雙的幫手都到了,屋裏擠滿了人,大家都在忙活。陳覓雙指揮著他們搬東西,用圖紙告訴他們待會兒要怎麽做,她雖然不習慣和人親密接觸,但工作中與人溝通時自信滿滿,散發著令人信服的氣場。

“我先走了。”鍾聞不想打擾她,從她身邊經過時隻是擺了擺手,用嘴型說話。

原以為陳覓雙沒注意到,結果他下了樓梯,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注意安全啊。”

他歡天喜地地回頭大喊:“知道啦!”

到了格拉斯,鍾聞徑直去了香水工廠。今天的遊客比較多,他到處張望,想找到之前那個工作人員,卻始終沒看到。沒有辦法,他又回到調香台前,拿著小瓶嚐試重新去配陳覓雙的味道,這一次他精細了很多,試著斟酌順序以及用量,可惜雖然有一點變化,但還是差點什麽。

鍾聞正在鬱悶,不經意地一抬頭,就看見疑似他要找的那位女士在人群間一閃而過。他趕緊把小瓶子蓋上,快步追了過去。

“你,你好……”鍾聞攔住那位女士,猶猶豫豫地打招呼,“你還記得我嗎?我之前來過,你還留了我的聯絡方式,雖然時間有點久了……”

“我記得你!”誰知那位女士居然無比肯定地點頭,露出了驚喜的神情。

“真的?”

反倒是鍾聞不太敢相信,畢竟每天有那麽多參觀的人。

“當然。我還保留著你的配方,你等我一下。”

說完,女士快步往樓上的非公開區域走去,沒一會兒就拿回來了當時留下的樣本和他的聯絡方式,調笑道:“這次相信了吧。”

鍾聞隻覺得老天保佑,他遇見的都是靠譜的人。

原本鍾聞隻是想要一個存檔,順便對比一下兩次的差別在哪兒。但女士聞了他新調的精油後,對他的想法十分好奇,非要他詳細講一講。鍾聞隻好用翻譯軟件將自己的話翻譯出來,從陳覓雙身上的香味,到他的猜測和嚐試。

翻譯得顛三倒四,但好歹對方看懂了,她朝他招了招手:“跟我來。”

鍾聞不明所以地跟她一路往上,漸漸離開了遊客區,走到了寂靜的辦公區。空氣裏有淡淡的香味,但鍾聞一下子就感覺出這裏是實驗室。他停住了腳步,猶豫著問:“我可以進嗎?”

“可以,來。”女士引著他走進了其中一間實驗室,有幾個穿著白大褂的男女各自在忙,看見他進來也隻是投以禮貌的注視。女士在架子上滿滿當當的透明小瓶中挑出兩個,擰開蓋子,從一旁插在試管裏的細長聞香條中抽出了兩根,每瓶蘸了一下,在半空中甩了甩,把尾部捏在一起,蘸有精油的地方以“V”字分開遞給他:“你聞一下這兩個的區別。”

“這是什麽?”鍾聞將聞香條接過來。

“你聞完我再告訴你。”

鍾聞把聞香條在鼻子前麵掃了一下,立刻辨認出來是茉莉的香味。可是交替著聞兩根聞香條,雖然基調都是茉莉,但又有很明顯的不同。他將兩根聞香條分到一手一根,距離和時間間隔大一些地去聞,緩緩地說:“一個就是普通的茉莉,那種白色小朵的花,很香,但是清清冷冷的,我們中國人喜歡拿它泡茶喝。另一個有點不一樣,它的味道要強烈得多,而且是有熱量的香味。非要形容的話,普通的茉莉是一縷晴天的風,而這種是快要下雨時帶著一絲濕氣的風。”

“哇,你說得非常好。”女士將聞香條收回,指著其中一根,“這個就是你說的普通的茉莉,它是小朵的,產自印度,中國也廣泛種植,是比較東方的香調。而這個是格拉斯茉莉,它的花朵要大得多,花瓣細長,如果你有機會可以去莊園看一看。它是嫁接出來的品種,雖然其他地方也有種植,但相對較少,它裏麵有吲哚的成分,更貼合人類汗腺和皮脂的味道。”

鍾聞連連點頭,露出驚奇的表情。

“這種精油太過名貴,將近十萬朵花才能提煉出一公斤精油,所以沒有放到下麵給大家試用。如果你調配的精油裏麵的普通茉莉換成這種,隻需要一點點,就會好很多。”

這真是太有趣了。同一屬性不同種類、不同產地的花都會有味道差異,這種或大或小的味道差異放進香水裏又會產生其他變化,而變化的可能性是無限的。鍾聞感覺麵前有一扇巨大的門,之前它隱隱約約藏在迷霧裏,隻是開了一條細小的縫,如今突然揚起一陣風,迷霧散去,大門轟然打開了。

“不知道你對這些感不感興趣。”女士似乎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有點抱歉,“隻是你有很好的天賦,嗅覺也很靈敏,如果你對調香感興趣,也許有一天我們會有機會一起工作。”

“不瞞你說,我正要去香水學院麵試。”

“真的?”

“真的,這也是我這次過來的原因之一。”

聽鍾聞說了他要去麵試的學校和他的打算,女士顯得非常高興,連連鼓勵他:“加油,我希望你能成功。調香師的人才一直缺乏,香水市場的競爭很激烈,新鮮血液是很重要的。我期待再見到你時,你已經是我的同行了。”

“十分感謝你。”

認真道過謝之後,鍾聞走出香水工廠,微風撲在臉上,突然令他神清氣爽。他很肯定自己走在一條充滿希望的路上,這是他向往的生活,所以他因堅定而快樂。不像從前,他雖然沒有任何愁事,卻總是麻麻木木的,對什麽都抱著隨便的態度。

回車站的路上,鍾聞經過一家工藝品店,被櫥窗裏的東西吸引了目光。多層展示台的最頂端放著幾個香水瓶吊墜的飾品,其中一個隻有一截指肚大小,玻璃內膽外麵包著古銅色金屬,和鏈子同一顏色,瓶身和瓶蓋上都是古典又繁複的鏤空,看起來非常精致。

他推門走進店裏,雖然價格比他想象的高一些,但他最終還是買了下來。

鍾聞回到花店的時候,陳覓雙也剛回來不久,店門都沒開。鍾聞從後門進去,喊了一聲“我回來了”。陳覓雙正在樓上洗澡,是否有回應他也不確定。他看時機正好,趕緊把項鏈從禮盒裏麵掏出來,將在香水工廠裏已經拿酒精稀釋好的精油倒了一點,放到吊墜的小瓶子裏,雖然靜置時間還不夠,但意思到了就好。剛做完,樓上就傳來了腳步聲,鍾聞手忙腳亂地把項鏈放回禮盒,強塞進了口袋。

“回來了,順利嗎?”陳覓雙從樓上下來,頭發吹成半幹,全部披散下來,身上穿著看起來很舒適的純棉長裙。她真的是膚白勝雪,濕的頭發顯得更黑,襯得她像紙片人一樣,反倒美得有種不真實的淩厲。

“順,順利。”

鍾聞下意識咽了咽口水,居然有點不敢看。

“順利就好。”其實每次出外作業都特別累,雖然大部分工作不需要她親自上手,可她得全方位地盯著,隨時調整細節,還要和甲方的負責人對接,一直都坐不下來,隻是陳覓雙記得自己答應過他,所以也沒想抵賴:“晚上你想吃什麽?”

“什麽都行嗎?”

“怎麽,你還想訛我啊?”

“那我可說了啊,我想吃麥當勞。”

陳覓雙有一瞬間的怔忡,隨後卻忍不住笑了。

於是兩個人真的去吃麥當勞,法國的麥當勞和國內的差別很大,但至少還是能買到巨無霸大小的漢堡和薯條。鍾聞大口吃著,覺得這時才有滿足感,而陳覓雙要了沙拉和氣泡水,擺在一張桌子上的兩份餐,仿佛在用相差的熱量訴說著食用者生活習慣的天差地別。

不過鍾聞不在意,指了指自己的薯條:“你也吃啊。”

陳覓雙沒動,隻是問他:“你剛從國內過來,在那邊還沒吃夠啊?有那麽好吃嗎?”

“好吃又便宜,多好。”

“垃圾食品吃得太多,再過十年當心發胖。”

“哇!”鍾聞咬著漢堡嘟嘟囔囔地說,“你都開始關心起我的十年後了!”

陳覓雙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她何苦說這麽一句。

吃完東西走出麥當勞,位置正處於市中心,周圍很熱鬧,到處都點著燈,看上去閃亮亮、暖融融的。鍾聞提出走一走消消食,陳覓雙沒反對,就沿著麵前一條遍布小店的商業街走了下去。鍾聞一直在口袋裏摳著禮物盒,不知道什麽時候拿出來合適。

“對了,你知道格拉斯茉莉嗎?”鍾聞分享起白天在香水工廠的事情。

“之前去周圍看花田的時候,在格拉斯那邊見過一片,據說是專門為Chanel(香奈兒)家種的。不過茉莉一般不太適合做切花,所以我平時接觸得不多。”

“那個味道,和普通茉莉差別好大。而且香水真是貴有貴的道理,原來那麽多花才能提取一點點……人力物力的耗費也太大了……”

他興致勃勃地說著那些剛剛接觸的事情,陳覓雙隻是自然地給予回應。他說話時光彩熠熠的眼睛和略顯興奮的肢體動作,無不證明著他喜歡自己接收到的這些信息。

也許他真的適合這個行業,陳覓雙有些欣慰地想。

有歡快的管弦樂聲從不遠處飄來,他們轉過街角,視野突然開闊。一小塊方形的空地上,幾個穿著西服的老年紳士在演奏,有人拿手風琴,有人吹薩克斯風,有人拉提琴,路人們自發地跳起了雙人舞,一派快樂的氛圍。

鍾聞馬上意識到這是絕佳的機會,立刻跳到陳覓雙的對麵,朝她伸出手,說:“走啊,跳舞。”

陳覓雙趕緊搖頭,渾身寫滿了拒絕。

“來嘛,你看叔叔阿姨們都在跳,來——”鍾聞一把抓過她的手,強行把她拽進了“舞池”中央。音樂一下變得像是從四麵八方將他們包圍,陳覓雙因為緊張而踉蹌,定下神來時已經和鍾聞變成了貼身的距離。鍾聞將她的一隻手放在了自己的肩頭,另一隻卻還垂在身側握著拳頭。

“你會跳舞嗎?”為了緩解緊張,陳覓雙問了一句。

“不會啊。不過會不會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和你,這就夠了。”鍾聞瞄了瞄陳覓雙垂著的那隻手,使了個眼色,“來嘛,配合一點,你不想摟我就抓衣服嘛。”

周圍各個年齡段、各個國籍、各個膚色的人都在前前後後地旋轉,還有路人圍著拍手,陳覓雙覺得自己一動不動反而更顯眼,無可奈何地說了句“人來瘋”,還是輕輕抬手,抓住了鍾聞腰側的衣服。

她沒看到鍾聞強忍著卻仍然泄露了笑意的酒窩。

跳舞看起來簡單,實際操作起來卻沒想象的那麽容易,兩人隻是原地轉圈都會互相踩個不停。一開始陳覓雙還覺得尷尬,可反複了幾次之後反倒習慣了,鍾聞踩她,她就踩回去,兩個人一直在笑。

一曲到了尾聲,鍾聞拉高她的手,引導她轉了一圈。就在陳覓雙轉回來,再度麵向鍾聞時,一條項鏈垂在了她的眼前。

“送你。”

光影斑駁裏,鍾聞帶著最溫柔的笑容對她說。

以至於陳覓雙第一時間甚至都沒看清那是什麽,心跳就已經加速了。

如此尋常的日子裏,她開始感受到活著最簡單的快樂。

是因為鍾聞在這裏。

麵試過程和鍾聞想象的差別巨大,他以為會像電視裏演的那樣,長長的桌子後麵坐一排考官,他還提前看了很多麵試攻略。結果學校裏類似於校長的負責人親自接待了他,直接就把他引到了實驗室內部的辦公室裏,這一下打亂了他的計劃,他準備好的自我介紹似乎過於尷尬了。

無可奈何之下,鍾聞隻好先將自己人生中調試的第一瓶香水遞了上去,對方隻是用聞香條蘸了一點在離鼻子很遠的地方甩了甩,就放到了一旁,臉上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可能是之前的心理預設太高,鍾聞難免有些失落。

對方是一個目測四五十歲的男人,個子很高,骨架很大,穿著剪裁合身的西服,發白的黃發精心打理過,整個人都透著一種認真嚴謹的氣質,加之不苟言笑,無形之中就給了鍾聞很大的壓力。鍾聞聽說他是行業內很有名的調香師,但現在主要是負責培養人才,是各國拍攝紀錄片都會采訪的人。鍾聞忍不住想,自己這種試驗品肯定入不了人家的眼,沒準還會適得其反。

“一瓶香水裏要有幾十甚至上百種香料進行複雜的調和,但我們不會都寫出來。你這個組成太過簡單基礎,在我看來就像是小孩子拿不同種類的香水混在一起一樣,是不能當作作品來看待的。”果然,負責人毫不客氣地說,鍾聞剛想歎氣,就聽到了輕描淡寫的後半句,“不過我喜歡你的品位。”

雖然對方並沒有要誇他的神情,但鍾聞一向給點陽光就燦爛,所以頓時像插上充電器一樣亮了起來。

“關於你的一些情況,我已經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嗅覺很好,但這並不夠,敢來這裏的人嗅覺都很好。我想問你,你究竟是為什麽想要學習調香?”

關於這個問題,鍾聞來之前打過腹稿,他能說出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向往啊、夢想啊之類的詞怎麽說都是沒有錯的。可他突然猶豫起來,對方是一針見血的人,本身又很忙,抽出時間見他,真的想聽這種套話嗎?

“我……和我喜歡的女孩打賭,如果能被錄取,她就要答應和我交往。”鍾聞蹭了蹭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還有一個原因,我想要找尋自己人生的方向。”

讓鍾聞意外的是,聽到他的回答,對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甚至有點如釋重負地說:“我很怕你會說是因為看了那部叫《香水》的電影,我聽過太多次這個回答了。”

“哦,看那個電影時我的關注點都在凶殺案上了,那個時候我是拿香水當魔幻背景看的……”

“那你平時喜歡什麽類型的電影?”

話題突然轉到了電影上,鍾聞措手不及,卻也接了下來。他還是耍了點花招的,沒有說他看得最多的其實是超英電影,而是搜腸刮肚找了幾部口碑稍微好些的說。

他們從電影聊到音樂,聊到感情觀,就是沒有回到香水上。麵試就這樣結束了,一直到走出香水學院的大門,鍾聞才反應過來,他甚至連什麽時候會通知他都忘了問。

回尼斯的路上,鍾聞越想越沒底,是不是對方對錄取他毫無興趣,才故意將話題拐到別處的?還是他的回答讓對方覺得輕浮了,覺得他不夠誠心?可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無論如何,他緊張了那麽久的麵試已經完成了,剩下的隻能聽天由命。

他這樣勸著自己。回去之後陳覓雙問怎麽樣,他也是很淡然地說不知道,等消息吧,像是很看得開的樣子,實際上心慌意亂。以前他看手機都是在看朋友的消息,看好玩的東西,現在看手機卻覺得一切推送都很煩,隻想等來陌生電話或者信息。鍾聞當然會緊張,如果沒被錄取,那就沒有理由繼續耗下去,到時候怎麽收場都不知道。他試著給自己找後路,法國有不少培訓類學校,也可以學調香,但都學費高昂,不是他能應付得來的。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在陳覓雙麵前丟臉,他開始後悔之前把話說得太滿了,是什麽給了他如此這般的勇氣?

噢,是愛情。

“鍾聞,鍾聞!”陳覓雙喊了他好幾聲,他都沒反應,她終於忍不住拍了拍手,“想什麽呢?”

“愛情……不,沒事……”他搖了搖頭讓自己定下神,“怎麽了?”

“你能去幫我買點東西嗎?”

“沒問題,買什麽?”

鍾聞從陳覓雙手裏接過清單,發現是一些硬紙板、塑料板材之類的東西,還有些小工具,“你這是要做手工嗎?”

“差不多吧,可能要多跑幾家店,你開車去吧。”

對於陳覓雙的吩咐,鍾聞是從來不說二話的,接過鑰匙就出了門。

鍾聞出門後二十分鍾左右,家具店就來送貨了,陳覓雙指揮著他們把新沙發搬到了二樓,把舊沙發暫時移到了另一邊的角落。

新沙發在鍾聞回到尼斯後不久她就訂了,還是很簡約的款式,從外形來看和舊的沒什麽區別,隻是下層能抽出來當床用。陳覓雙訂的時候很自然,反倒是訂完之後越來越心慌。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簡單說來就是,鍾聞睡沙發雖然不會滾下來,但腿是伸不直的,一直這樣睡也不是辦法。可這麽想的前提是,她已經認定鍾聞會一直待下去了。

然而鍾聞麵試回來後總是心不在焉,突然提醒了她,這個認定實在是太早了。他們之前明明還在打賭,她是站在賭他不成功的一方的,她明明打聽過被這所學校錄取的難度,覺得希望不大的。到底是什麽給了她勇氣,讓她早早把沙發就買好了呢?

唉……自從知道今天要來送沙發,陳覓雙就一直發愁,她都能想到鍾聞撞見送沙發會怎麽得了便宜還賣乖,所以她隻能先把他騙出去。可這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陳覓雙坐在新沙發上,把舊沙發的圖片發到二手買賣平台,一臉無奈卻又認命的表情。

雖然陳覓雙可以勸自己說就當作一時興起,可她心底知道並不是,如果鍾聞沒有通過麵試……這個沙發就會變成一個遺憾的記號,留在她的生活裏。

想到這兒,陳覓雙又歎了口氣。

她這口氣還沒放下,房間裏突然傳來了手機鈴聲,她下意識查看自己的手機,卻很快反應過來並不是自己手機的鈴音。陳覓雙疑惑地站起來,探頭往樓下看了看,並沒有其他人,於是豎著耳朵在房間裏走動,尋找聲音的出處。結果她詫異地發現,聲音來自被推到牆角的舊沙發。

陳覓雙把手伸進坐墊下麵摸了摸,摸出了鍾聞的手機,但鈴聲在她掏到手機的那刻斷了。她瞄了一眼來電地區,是格拉斯。

她心裏咯噔一下。

從來沒麵對過這種狀況,陳覓雙有點慌。她猜想這通電話對鍾聞很重要,可她的習慣和觀念阻止她操作別人的手機,而且她也不清楚回撥回去究竟好不好。心裏掙紮了幾秒,陳覓雙再想回撥,發現她根本解不開鎖屏密碼。

她握著鍾聞的手機在房間裏轉圈,控製不住地焦慮與擔憂,以至於當相同的號碼再度打來時,她都沒來得及想就立刻接了起來。

“喂,我是格拉斯香水學院的Ellen,請問這是Mr. Chung的電話嗎?”對麵是一個女聲。

“是的,但他現在暫時不方便接電話,有什麽事情我可以代為轉達。”

“如果他還對調香感興趣,願意來學習,這個周五可以來辦一下手續。”

陳覓雙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麵帶微笑,連聲音都變得興奮起來:“好的,我一定會通知他的,他會很高興得到這次機會。”

撂下電話,陳覓雙替別人接電話的不適感完全被興奮所取代,就像通過麵試的是她一樣。偏巧這時候有人上門買花,她下去給人家包裝,熱愛聊天的非洲顧客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她愣了愣才明白自己喜形於色了。

過了好一會兒,鍾聞才回來,他真的轉了好幾處才買齊陳覓雙要的東西,板材都很大,他摞在一起搬上來,揉了揉發酸的手肘內側,說:“搞定了!”

“你明明在等電話,出門怎麽不帶手機?”陳覓雙看了一眼放在桌麵上的手機,冷著臉說。

“我知道忘了,但發現時車已經開出去好遠,我就沒回來。”鍾聞一臉茫然,“怎麽,你打我電話了?”

“沒帶也就算了,還塞到沙發下麵去了。幸好還有鈴聲,要是振動都聽不見,錯過要緊的電話怎麽辦?”

其實鍾聞自己都不知道手機落在哪兒了,仔細回憶了一下,隱約想起他是受不了自己沒事就看手機,還一直失望,所以幹脆把手機扔在了沙發上,還拿靠墊蓋了起來。想到這裏,他看向沙發,這才發現沙發不一樣了。

出去一會兒居然有了這麽大的變化,這讓鍾聞有點反應不過來,不過當下最重要的是:“你生氣了?”

“我沒生氣。”隻是有點後怕,陳覓雙在心裏檢討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嚴肅了,盡可能讓表情放鬆了些,“我剛才替你接了個電話,學校那邊通知你周五過去辦手續。”

鍾聞呆住了,每個字他都懂,但或許是陳覓雙說得過於輕描淡寫,他的興奮條施壓不夠,不上不下的。

陳覓雙沒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略帶疑惑地問:“不高興?”

學校……辦手續……鍾聞暗自咀嚼了一下這句話,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學校!辦手續!我通過了?”

“你這個反射弧也太長了吧?”陳覓雙哭笑不得。

“我通過了!我通過了!”

慢是慢了點,但延遲的興奮一點都不弱,鍾聞撲過去就要抱陳覓雙。陳覓雙料到了他這一出,從剛才起就坐在桌前,不給他空間,果斷用手機抵住他的胸口:“少來,你身上髒死了。”

鍾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蹭的都是板材上麵的灰,他舉起雙手站直身體表示作罷,但仍舊一臉驚喜地求表揚:“我厲害吧!”

“厲害,厲害……你到底跟人家說了什麽?”

“我說我跟未來的女朋友打賭來著。”

陳覓雙有心問真的假的,不等問出口,自己就已經想明白,肯定是真的,這就是鍾聞能幹得出的事。結果鍾聞還挺驕傲,倒退著坐在新沙發上,興高采烈道:“所以說,真情最能說服人!”

“我看是臉皮厚吧。”

鍾聞發現了沙發的折疊原理,一臉發現新大陸似的站起來把沙發弄成了床,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看著陳覓雙說:“我知道了,這是慶祝我通過麵試的禮物,對吧?”

他想事情的邏輯也太簡單了……不過陳覓雙突然覺得他這樣認為比較不尷尬,所以幹脆順著說:“你覺得是就是吧。”

“我有床了!”

他心滿意足地感歎著,呈“大”字躺下去,渾身泛著一種無欲無求要立地成佛的光。

“家具店剛搬來的,下麵這層你好歹清理一下再躺。”

說著,陳覓雙拿來手持吸塵器,將鍾聞從**轟起來,從縫隙開始吸。在吸塵器不大不小的轟響裏,鍾聞的腦子漸漸清楚起來,他站在陳覓雙身後,看著她散下來的頭發,忽然說:“不對呀,時間來不及吧?”

“什麽?”

“買沙發的時間。今天我把車開走了,你沒法出去,就算在網上訂,也不可能馬上送吧。”

陳覓雙冷汗都要下來了,卻又覺得好笑,這孩子的反射弧怎麽會這麽長。她突然回身,把吸塵器按在鍾聞身上,硬邦邦地說:“自己的活自己幹!”

她這樣生硬地轉移話題,就代表他猜對了。鍾聞意識到這沙發是在不確定他能不能留下來時就訂好的,比興奮更早浮現在他心中的居然是溫暖。在陳覓雙擦身而過的瞬間,他手裏還拿著吸塵器,卻仍然伸出手臂從背後輕輕擁住了她,小聲說:“謝謝你。”

“肉麻。”陳覓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卻不是因為難受,也忘了嫌棄鍾聞身上都是土。

很溫暖,很自然,原來接受起來也沒有那麽難。

晚飯後陳覓雙把店門關了,開始鼓搗那些板材,她把自己在紙張上畫的圖拓上去,然後開始切割成不同大小、形狀的模塊,或是在上麵掏出小洞,切割出的零件可以拚接成她想要的特殊形狀的骨架,便於插花。

“你幫我扶一下。”

缺口不夠合適,要用矬子磨,陳覓雙一隻手使不上力,要鍾聞幫她扶住下麵。鍾聞整個人趴在桌上,兩隻手死死固定,磨下來的白色粉末緩緩飄落,他歪著頭問陳覓雙:“為什麽還要做這些啊?”

“沒辦法,很多時候想做出合適的造型就需要合適的部件幫忙,這些都買不到,隻能自己做。學東西就是這樣的,原本隻想學一樣,但隻要深入學下去,就會發現不知不覺間也學會了很多其他的東西。”

“我學調香也會這樣嗎?”

“隻要你是真的想學,肯定會這樣的。”陳覓雙不著痕跡地問,“你是真的想學嗎?”

“當然是啊。”

“不是因為想留在這裏?”

“起初是這個原因,但現在我是真的想好好試一試。這世上有的人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方向,可有的人需要摸索。”鍾聞當然知道陳覓雙在擔心什麽,可他自己已經想好了,“就像小孩子去學樂器,起初大部分都是家長逼的,但漸漸地,很多人會放棄,那些堅持下來的都是自己愛上的。無論如何,嚐試總歸是好的事情吧。”

可那畢竟是小孩子,是不由自主去嚐試的,放棄也沒什麽損失。一個成年人選擇去嚐試一個陌生的領域,付出讓生活天翻地覆的代價,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

人麵對未知就會害怕,她很羨慕鍾聞的無畏。

“租房子時裏裏外外都要看仔細,尤其是合同,必須得看懂再簽。如果實在看不懂就發給我看一下,別閉眼亂簽。”

“我知道。”

“有空還是要多學些法語,在這裏有時候英語不太好用。”

鍾聞側臉貼在自己手臂上,從下往上看著陳覓雙的臉,懶洋洋地說:“你教我啊。”

陳覓雙低頭瞥他一眼:“我沒什麽耐心,你要是太笨,我可就不教了。”

“我一點都不笨,我要是笨的話,現在就不會在這裏了。”

你啊……陳覓雙心中一片搖搖晃晃的溫柔,她對鍾聞這種撒嬌已經很習慣,習慣到不再覺得別扭,隻有一種近乎浪漫的無可奈何。就好像她是岸邊一顆幹燥的石頭,原本不喜歡被海水覆蓋,可在無數的潮起潮落後也變得隻會不情不願地說一句“又來了”,卻暗自歡喜著自己被衝刷得亮晶晶起來。

直到陳覓雙被鍾聞突然放光的眼睛嚇到,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好像無比自然地摸了他的頭發。

她略顯錯愕地握了握拳頭,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伸出手去的,內心卻超乎尋常地平靜。

“這是你第一次主動碰我啊!”

如果鍾聞不說話就好了……

“我是想說,你該洗頭了。我去洗手了。”陳覓雙站起來,飛快地往洗手間走,隻不過她雖然背過身去,但因為一側的頭發綰在耳後,暴露了紅得異常的耳郭。

鍾聞托著腮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此時此刻鍾聞敢確定,他埋下的種子已經在陳覓雙心裏開花了,他聞得到愛情開始綻放的味道。

正式在香水學院上課之後,鍾聞才真的理解了陳覓雙說的學一樣東西的同時,其實是學了很多樣。他要學的並不是把現成的香料混在一起,而是氣味本身。

而氣味是從哪裏來的?是整個世界。

他要認識氣味,分辨氣味,知道氣味從哪裏來,哪些氣味可以用,哪些氣味可以轉化。於是他要知道花開在哪裏,需要什麽土壤、氣候,在不同地區是否會產生氣味的變化,每年產量多少;他要知道動物的哪些部位可以用來製香,獲取方法是什麽;他還要知道所有香料的化學組成,熟記上千種天然香料和合成香料的分子式,知道如何組合更改會產生怎樣的變化。

最後他還要在一堆香料混在一起時聞得出每一種味道,準確說出它們的名字和化學名稱。

在這些都做到之後,再說調香也不遲。

“作為調香師,你們最重要的工具是鼻子,所以一定要好好保護你們的鼻子,鼻炎會毀掉你們的職業生涯。盡可能不要感冒,不要讓你們的鼻黏膜處於脆弱的狀態。盡可能回避濃重的消毒水、漂白劑、強酸之類刺鼻的味道,也少吃油膩、甜膩的食物,保持身心潔淨。”

鍾聞有些好笑地想,自己居然要和陳覓雙比節製了。

這一批包括他在內,隻有三個學生,國籍和年紀都不相同,比起來,他不是底子最差的,其中有個人一點化學基礎都沒有。但很快鍾聞就發現他那點化學基礎在調香上並沒有什麽用處,最多是讓他看到那些複雜的化學名稱和分子式時沒有一瞬間的恐慌罷了,可一切都是新的,他還是得摸著石頭過河。

理論課並不多,講一講人類使用香的起源、曆史上有名香水的起源、香精提取的方法、合成香料的基礎以及頭香、修飾劑和基香的定義,更深的暫時用不到,因為他們初始的任務隻是辨香,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在實驗室裏,每天不停地聞香、分類。

在正式決定是否錄取他們之前有三個月的時間,每個月都會有一次大考,第一個月要分辨出二百種天然和合成的香料,第二個月上升到五百種,第三個月超過一千種。也就是說,整個學校提供給他們用的香料,無論如何混在一起,都要能一樣樣分辨出來。

外行聽起來或許會覺得是可以完成的任務,畢竟花果的味道都很別致,誰都分得清梨子和蘋果,茉莉和玫瑰。可是用在香水裏就沒那麽簡單了,天然花果的香味也會因為產地和品種的微妙差異產生變化,這些都要分別記錄。合成起來就更難了,比如香水配方上寫的茉莉,都是用頭香、修飾劑和基香調和而成的,而且每一種裏都有幾種甚至十幾種化學香精可選,不同的選擇會產生不同的效果,方案隨便列列都有幾十種。

一開始新人會有點手足無措,那些香精都很貴,讓人有點束手束腳。前輩和新人在同一個實驗室裏,新人看著前輩熟練地操作,卻又不知道人家在幹什麽,心理壓力反而更大。不過鍾聞一向秉持的觀點在此刻同樣適用,那就是厚臉皮一點會活得比較容易,他深知想達到目的,最重要的兩點是親身實踐和勤於請教。

而努力已經變成必然,不需要刻意提起了,辨香不能像趕暑假作業似的臨時抱佛腳,要循序漸進,溫故而知新。前輩說會有密集的抽考,不給任何準備時間,遞過聞香條就要說出東西來。鍾聞卻覺得這樣很有意思,他一向沒什麽企圖心,第一次用在了追陳覓雙上,第二次出現在了這裏,他不想輸。

“你這是搬回來了什麽?”鍾聞自打在格拉斯開始上課後,周末回來準會背著大包,一開始還算正常,就是借閱的書、文獻、筆記什麽的,還有一些精油瓶子,陳覓雙也沒說什麽。直到她看見鍾聞搬進來一個長寬都有一米的紙箱子,不好的預感迫使她開了口。

“一些實驗工具,我住的地方有一套,我想著還是在這裏也備一套,比較方便。”鍾聞打開紙箱,裏麵是一大堆錐形瓶、酒精燈之類的東西。

陳覓雙抽了抽嘴角說:“其實你可以選擇不回來。”

“那哪行啊,還是你這裏方便!”

“方便什麽?”

“有現成的花啊。”

當陳覓雙意識到鍾聞在打她的花的主意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鍾聞在她的廚房裏,借助燃氣爐直接搞起了一個簡易蒸餾裝置,居然還拿了她的一口鍋去改造。搭好之後首先遭殃的是幾枝玫瑰,之後店裏所有的花無一幸免。

要提取出肉眼可見的精油可不是一朵花就能搞定的,這些無疑也在增加陳覓雙的營業成本。最關鍵的是她是個愛花的人,看到鍾聞粗暴地把花瓣全揪掉,不免有點心疼。

“你糟蹋的這些花,要從你的工資裏扣錢。”陳覓雙看著那一地光禿禿的花枝歎氣。

“沒問題,不給工資都行。不過,這怎麽能叫糟蹋呢!來,你聞聞。”說著,鍾聞跑到外麵拿進來一隻手指粗細的小棕瓶,裏麵是蒸餾液,但這種程度還不能說是精油。

他打開放在陳覓雙鼻子底下晃晃:“很好聞,對不對?”

一點**的味道比一捧花來得清晰,因為陳覓雙很清楚之前那些花是什麽樣子的,反而更覺得神奇,她忍不住問:“香水裏麵用的那些就是這麽來的嗎?”

“還差得遠呢,這隻是初始,還要沉澱萃取,而且隻有一部分能用這種方法,還有壓榨法、溶液浸提法等。”

“等一下!”陳覓雙好像聽懂了不得了的事,不得不趕快叫停,“你不會都要試一下吧?”

鍾聞一臉天真地說:“是啊!”

“為什麽?學校裏不是有現成的嗎,你做出來的肯定不如人家的成品。”

“我就是要盡可能地試試,然後再反向研究,知道自己的和人家的差在哪兒,多折騰幾次,就都記住了。這就好比玩遊戲,你要是一直讓大佬帶你飛,就永遠都不會玩。你得自己去琢磨,多失敗幾次,也就會玩了。”

陳覓雙對於鍾聞打的比方似懂非懂,不過放在桌子上的他的筆記說明了一切。筆記上顯示,他對學校裏的每一次聞香都做了認真的記錄,還將聞香條貼在了上麵,在家裏的實驗結果也都記了下來。筆記花花綠綠的,看起來和女孩子的手賬本似的,開學沒多久,厚厚的本子竟記了有三分之二。

他是用心了的,所以陳覓雙的“適可而止”卡在了喉嚨口,竟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記得給我收拾幹淨。我們說好的,你住在這裏不能打擾我的生活。”

“這些枝葉我也要的,回頭我想試試它們提煉出來是什麽味道。”說著,鍾聞手忙腳亂地撿起隨手丟得桌上桌下都是的花枝和葉子,突然聳了聳鼻子問,“你聞見糊味了嗎?”

“哪有……”陳覓雙確實沒聞見,但下意識就看向了爐子上的鍋,但上麵連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也不太敢碰,瞪著眼睛指了指,“裏麵有水嗎?”

“沒……”鍾聞在陳覓雙臉色的變化前,飛快地關了燃氣,扣上了酒精燈的蓋子,露出八顆牙的假笑,“你聽我解釋,我以為……”

陳覓雙二話不說地舉起鍋看了一眼鍋底,已經黑了,要不得了,此時她也聞出了糊味。她將鍋放下,咬牙切齒地開口:“鍾聞……”

“我錯了!”

鍾聞在灶台後麵蹲下去,隻留腦袋在外麵,雙手合十抵在鼻子前麵,可憐巴巴地討饒:“我之前是往鍋底放了水的,這次我想試試能不能做到水汽蒸餾,就沒放……看來簡易設備是不行的,得工廠裏的大鍋爐才行。我錯了,真的錯了,我買個鍋賠你。”

“你知道萬一驚動了報警器,會有多麻煩嗎?”

“你別生氣,生氣會長皺紋的。”鍾聞維持著半蹲的姿勢挪到冰箱前,拿了瓶橙汁又移回來,推給陳覓雙,“請你喝橙汁。”

“橙汁也是我買的!”陳覓雙握著冰涼的瓶子,說話還是氣鼓鼓的,心裏的氣卻已經消了大半。

“我說真的,我明天就去給你買個一模一樣的。”

“你說的啊,有一點不一樣都不行。”

“那就買兩個吧,我再拿個舊的來用。”

說完,鍾聞站起來,轉身又在櫃櫥裏找,陳覓雙眼睜睜看他拿出一個昂貴的陶瓷鍋,幾步衝上去一巴掌打在他手上,幹脆地叫:“放下!”

鍾聞撇著嘴,乖乖把鍋放下。

“你知道它多貴嗎?我做飯都舍不得用。”陳覓雙白他一眼,翻出一隻用了很多年的不鏽鋼小鍋遞給他,“拿這個用!”

接過鍋,鍾聞傻兮兮地看著陳覓雙笑個不停,陳覓雙沒好氣地問:“笑什麽?”

“沒什麽。”

鍾聞搖了搖頭,沒敢說出來。是他有錯在先,他害怕再讓陳覓雙難為情,她會真的生氣了。

但是剛剛的陳覓雙也太可愛了,生龍活虎地奓著刺,渾身散發著熱度,平白小了好幾歲,就是個會鬧脾氣的小孩子。最關鍵的是她自己還沒察覺,就像沒發現自己可能是這世界上最嘴硬心軟的人。

在鍾聞眼裏,這樣的陳覓雙就是閃閃發光的寶藏,反而讓他想藏起來。

這樣就好,對別人都冷冰冰的,隻有對他又罵又打,氣哼哼的又沒辦法。

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