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聞絲毫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起來,一周後,他又背回來了大麻袋裝的氯化鈉和無水硫酸鈉,用來過濾萃取蒸餾出來的乳濁液。之後又搬回了更多的化工產品,為了從精油中提取出他想要的成分,再用那些成分去做新的嚐試。

陳覓雙看著他搬來越來越多的東西,雖說都盡可能堆在角落,用家具擋起來,可生活就是這樣一點點被填滿的。當她隨便一抬眼就能看到屬於鍾聞的東西,她才意識到,她已經無法把鍾聞從生活裏完全地剝離出去,鍾聞徹底融入了她的生活。

她就是有點害怕,怕某天鍾聞會搬回那種裝化工產品的鐵皮桶,那樣她真的會瘋。

不過很快陳覓雙就發現鍾聞有一百種逼瘋她的方法,他沒搬來一桶什麽酸什麽酯,先搬來了一桶豬油。陳覓雙看著他往玻璃板上刷豬油,感覺自己在看行為藝術。

前幾天鍾聞突然央求著她去花市順便買兩盆晚香玉,還特意說了要單瓣的。一開始陳覓雙是拒絕的,晚香玉本身不便宜,做切花的價格也高昂,而且單瓣也不適合做切花。可她耐不住鍾聞一個語音接一個語音,一個表情包接一個表情包地磨,最後還是買了兩盆,還自己辛辛苦苦地搬回來,心說就當家裏的擺設了。

結果,現在她眼看著鍾聞把花瓣一片一片碼在豬油上,黃白的脂肪將嬌嫩的花瓣黏住,就像蜘蛛的黏液黏住小飛蟲一樣,有點驚悚。但鍾聞很是樂此不疲,就這樣塗了一層又一層,然後把好幾塊黏好晚香玉花瓣的玻璃板摞起來,搬到了外麵的太陽底下。

“不能放在這兒,別人看見不知道是什麽,太奇怪了。”陳覓雙跟著他出來,就看見他把那一摞油乎乎的玻璃擺在了她的花架子上,她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深吸一口氣才說出話,“搬到我那層的窗台上去,那邊太陽很好。”

“好嘞!”

鍾聞立刻搬起來就往屋裏走,陳覓雙在後麵叫:“拿東西墊一下再放,不要弄得到處都是!”

她一向不是個囉唆的人,如今卻什麽都要囑咐,自己都覺得難為情。可現在的鍾聞就像個剛開始上幼兒園的小孩,滿腦子都是老師的話,都是學校裏的手工課,她就像被迫配合的父母,心情複雜。

“每兩天換一次花瓣,我下次回來要驗收成品的!”鍾聞還給她留了作業。

“我不管。”

誰要摸那黏黏膩膩的脂肪啊,陳覓雙想想就難受。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我都給你準備好了。”鍾聞果斷地掏出一包一次性手套。

“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的體貼啊?”

鍾聞作勢就要往陳覓雙的肩膀上靠,陳覓雙察覺到他的意圖,先一步後撤,指著他說:“好好說話。”

“你就幫幫忙嘛,我想知道用蒸餾法和吸附法做出來的差別在哪裏,他們都說像晚香玉之類名貴的品種用這種方法最好。”鍾聞雙手合十撒著嬌,“回頭我送禮物給你。”

說得就好像誰期待他的禮物似的,陳覓雙翻了個白眼,有氣無力地說:“就一個禮拜,多了不管。”

“我下周末跟學校去普羅旺斯參觀花田,要下下周才回來。”

“鍾聞!”陳覓雙忍無可忍,抓起沙發上的靠墊就丟了過去。

“兩周,就兩周。”鍾聞夾著靠墊嘿嘿笑,“不要太想我。”

“你再也別回來才好呢!”

“我怕你忙,沒敢都放在這兒,還有幾組放在Mrs. Moran那兒呢!”

“喂,你還麻煩人家!”

“她可開心呢,讓我有好玩的都帶上她!”

“都是怪人。”

陳覓雙頭疼得不得了,懷疑這就是鍾聞的陰謀,她每替他做一件事,就會想起他,這樣一來,她的記憶區域就會被他持久占領。即便鍾聞不在,她也絲毫沒有機會忘卻。

等她回過神來,發現最初跟鍾聞的約法三章早就沒有效力。他倆的生活區隔已經沒有了,甚至連她的心理區隔都已經被打破了。

她已經不再提醒自己,鍾聞隻是強賴在這裏的麻煩,而是自然而然地將他當作共同生活的人看待,會張口就說出“回家”這種詞。

可是共同生活的人總要有些關係,如果超出了單純的室友關係,那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呢?

忙完一場婚禮布置,回來趁著太陽沒下山,陳覓雙要幫鍾聞換那些花瓣,比想象的要困難得多,黏得到處都是,她移開一層卻又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手忙腳亂到自己都覺得好笑。

真是的,為什麽要這麽聽他的話啊!陳覓雙憤憤地想。

思緒順著一拐,她突然怔忡,讓她那麽無可奈何卻又能全盤接受,鍾聞如今在她心裏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呢?

就在鍾聞跟著學校去普羅旺斯看薰衣草田的那一周,鄺盛突然不請自來了。

陳覓雙送走了一個買花的遊客,跟著一起走出了店門,外麵陽光甚好,她抬起頭深呼吸了一下,想著普羅旺斯一定很美。

“天氣很好,是吧?”鄺盛突然出聲,嚇了陳覓雙一跳。她定睛一看,鄺盛正從馬路對麵走過來,難得地沒穿西裝,也沒有開車。

但是無論穿什麽衣服,鄺盛身上總是像有一副支架撐著,姿態和神情完全沒有變。他在努力表現自己時是很輕鬆的,可錯就錯在努力上了,陳覓雙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是在假裝輕鬆。

他也是個習慣了假裝輕鬆的人啊,陳覓雙忍不住在心裏感慨,這一點他們倒是很像。可還是有區別的,陳覓雙假裝輕鬆卻會感覺到疲憊,但很顯然鄺盛是在享受這種感覺。他大概認為這是精英的人生應該背負的辛苦吧,能彰顯他與普通人的差別。

“你怎麽有空來?”陳覓雙微笑。

“我今天好不容易給自己放了一天的假,突然想到你好像從來沒有邀請我上去坐坐,所以我就自己來了,你不會拒絕我吧?”

“屋裏有點亂,別介意。”

人家都到了家門口,也不好真的閉門不讓進,再說本身又是營業場所,陳覓雙隻好引著鄺盛到了二樓,客客氣氣給他倒了一杯水,說:“再上麵是我的私人區域,就不帶你參觀了。”

鄺盛聳了聳肩,在沙發上坐下來,一眼就看見了沙發靠背上放著的掌上遊戲機,那顯然不是陳覓雙的東西。他眯了眯眼睛,不動聲色。

“之前約你,你總是找理由不見,我隻好來了。”兩個人默默喝了幾口水,氣氛無比尷尬,鄺盛選擇主動開口打破僵局,“我在想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鄺先生,你無須多慮,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誤會。”陳覓雙淡定地說。

“之前擅自和你父親通話的事情……”

“我知道你是好心,想幫我解圍,我不會多心的。”

陳覓雙回答得異常果斷,像是急於和他撇清關係,這令鄺盛在驚訝之餘還有一些氣惱。他原本還有試探的心思,現在突然一下沒了心情,語氣也變得咄咄逼人起來:“哦?那或許是我表達得還不夠清楚,我就是希望你多心的。”

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雖然一直有意回避,但陳覓雙其實了解鄺盛是個在意勝負的人,逃避在他這裏是不管用的。

也好,既然如此,就趁機說清楚好了。陳覓雙雙手在腿上用力絞在一起,卻被桌子擋住,臉上仍然平靜,對鄺盛說:“自從我們認識以來,你幫了我很多,我都記在心上。但是我隻是拿你當朋友,我也不想這樣糊裏糊塗地處理情感問題。”

“情感問題並沒有那麽複雜,我們兩個外貌般配,都能實現個人的財務自由,個性都沉著冷靜,不會在外人麵前失態。”

陳覓雙心裏冷笑一聲,心想你是真的不了解我,想說“感情不能這樣一條條對照”,沒想到嘴巴剛張開,鄺盛就冷著臉說:“請不要打斷我。”

於是陳覓雙隻好閉嘴,卻已經沒什麽心情聽下去了。

“我很喜歡你,你是我心中完美太太的模樣,而我也能夠給你很多幫助,就像解決你父母的催婚問題。最關鍵的是,我能給你綠卡,你知道的,你一個人無論在這裏奮鬥多久,也隻能是長久居住。你用理性想一想,這難道不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嗎?”

“你說得沒錯,這確實很實惠。我之前也想過,如果這輩子真的沒辦法一個人生活,那麽不如找個對自己有實際幫助的人,用不著多喜歡對方,能保持禮貌就可以了。”確認鄺盛說完了,陳覓雙才懶洋洋地開口,笑得十分從容,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但是後來我意識到這世界是等價交換的,你對別人有所圖,別人就對你有所圖。當你給不了對方想要的東西時,就會產生矛盾,想一直相敬如賓是不可能的。就比如說,我並不是你理想中的完美太太,因為你從未了解我,一旦你了解了真實的我,就會發現我並不合適。”

“隻要你願意,我們可以……”

“請不要打斷我。”陳覓雙突然冷冷地抬眼。

鄺盛心裏一驚,他突然意識到陳覓雙不是個軟弱的人。

“說到底,這世上哪裏有什麽絕對合適的人,想穩定隻能靠包容。人的包容是有限的,有愛才能持續得更久一些。當然,我從以前到現在都覺得愛是很幼稚的一種說法,可是最近我突然明白,能夠幼稚是件幸福的事,反倒是我們這種沒有幼稚過的人更可憐一點。”

“我尊重你的想法,但我不這樣認為。我從小就覺得同齡人幼稚得不能忍受,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鄺盛起身,習慣性地整理衣著,做出即將告辭的樣子,“但是我願意給你時間,我相信你會想明白的。”

陳覓雙未置可否,起身送鄺盛出去。

“哦,還有。”鄺盛在門口好似突然想起來一樣隨意地開口,“之前遇見的那個人現在還在你家借住嗎?我知道你是好心幫助同胞,但是不知根知底的人住進家裏終歸是不太好,又不像養隻貓貓狗狗。”

頃刻間,陳覓雙的臉色就陰沉了下去,明明剛剛還能刻意維持住的冷靜一下子就破了功,她鏗鏘有力地說:“我從來不會拿人當貓貓狗狗。他是個很好的孩子,雖然年輕,生活經驗少,有些壞毛病,但是真誠善良。他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人,現在在香水學院讀書。”

“哦?”

鄺盛挑了挑眉毛。然而陳覓雙看得出他是在故作驚訝,實則並不感興趣。

好在此時有電話打來,陳覓雙掏出手機,對鄺盛點了點頭,就接起電話轉身回了店裏。

被晾在了這裏,鄺盛倒沒有惱火,隻是覺得陳覓雙變得很陌生,超出了他之前的認識。他從前覺得陳覓雙就是個漂亮的空殼,但他恰恰喜歡這具空殼,於是覺得剛剛好。可如今他突然覺得有點性格也未必是壞事,隻要懂事理就好,所以他決定再多給陳覓雙一些時間,也方便自己觀察。

最主要的是他發現自己有了情敵,一個非常沒有競爭力,根本不用放在眼裏的情敵,可是這情敵已經在他沒注意的時候開始下手了。鄺盛的好勝心被激發了起來,這不會是個艱難的案子,他如此堅信著。

然而陳覓雙不知道也不在乎鄺盛怎麽想,打完了一通工作上的電話,發現照進屋裏的陽光已經轉了方向。排除賭氣的成分,她開始思忖自己剛剛說的話,她居然開始談及愛情,這簡直不可思議。換作從前,她或許不會覺得鄺盛的話有多麽冒犯,現在卻覺得難以接受,倒不是她被冒犯,而是她覺得愛情被冒犯。

她開始相信愛情的存在了,她人生觀中很重要的一環被改變了,而這個改變是最近才發生的。最近她接觸了什麽人,什麽人能做到這一點,其實一目了然。陳覓雙低下頭,看到桌子上擺放的花朵被陽光投射到地板上的影子扭曲而生動,她歎了口氣,卻又像在微笑。

手機響了一聲,彈出一條消息,緊接著又響了好幾聲,陳覓雙抬眼看過去,發現鍾聞斷斷續續發來好幾條信息。他聊天就是這樣,一句話要分成好幾條說。

“薰衣草還沒到全盛期,隻開了一點,不過真的是好大的一片,人站在裏麵感覺四周特別空曠。

“等全盛期的時候,我們一起再來一趟吧。

“我們其實也沒有上什麽課,老師就是在花田裏給我們講了講薰衣草的基礎知識,化學成分啊、用法啊之類的,然後就讓我們自己去感受。他說調香師不能是隻待在實驗室裏的冷冰冰的化學機器,要是個活在自然裏的真實的人,否則在我們調香時腦子裏不會有畫麵。調香師腦子裏如果沒有畫麵,又怎麽能指望用香水的人感悟到什麽呢?

“我從來沒上過這種課,以前讀書就是應付考試,背化學公式,背實驗反應,隻是背而已,考完就趕緊拋到腦後。誰會管你有什麽感受啊,記住最重要。

“原來我是這麽適合做這行,剛剛發現,我應該早點來的。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再也不想碰化學了,可現在我每天都很開心。說真的,雖然我是為了你才努力到今天的,但真的很慶幸自己此刻在這裏。

“隻是如果能更多一點時間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我隨時隨地都會想你。

“有的時候也會害怕,這條路太漫長了,等我變成一個能對未來許諾的人,你不會已經和別人走了吧。

“算了算了,我胡亂說說,你當沒看到就好。”

哪有這樣的人,信息明明發出去了,還讓人裝沒看到,當她是樹洞嗎!可是陳覓雙心裏暖暖的,回過去:“知道是胡說八道還發!”

“這不就是想騙你個回複嗎。”

倒是承認得很快,陳覓雙雙手握著手機笑了笑,一個念頭突然躥了出來,還沒等細想,已經問了出去:“你是直接回來,還是要回學校?”

“先回學校,可能要抽考。”後麵接著一個捂臉哭的表情。

“哦,那就算了,我本來想著如果沒什麽事,可以去看看你的學校,你要是考試,我就不影響你了。”

“不影響啊,抽考一小會兒就結束了!你來嘛,可以在我那裏住一晚,然後我們一起回家,之後我正好有幾天假期。”

陳覓雙認真琢磨了一下,她最近沒有急活兒,出去一趟也無妨,於是猶豫著答應了下來:“好吧,那具體的到時候再說。”

“我可以早一天看見你了!”

一連串雀躍的表情包發過來,看得陳覓雙眼花繚亂。

隻早一天有什麽值得高興的,真傻。可是陳覓雙反過來想,就早一天,她為什麽會突發奇地想要去呢?

傻氣是會傳染的吧。她默默將那些表情包保存下來,明明也沒什麽地方可發,卻像是收集禮物一樣心情愉悅。

這所學校的考試和其他大學都不一樣,因為學生少,加之每個人的進度不同,所以都是一對一考核。也不會大張旗鼓地準備,就是老師隨時走進實驗室,坐到一個人桌前就開始了。

“Chung,考試。”

老師坐在鍾聞的桌前,手裏拿了五根聞香條,擰開不同的瓶子蘸一下遞給他。目前階段,鍾聞的學習還是以原料為主,首先要分門別類將天然香料辨認清楚。但這並不容易,比如木香,本身分很多種,在這些種類下麵又有細分,都標著數字號碼,以便取用。精油的標號有幾百個,差一個數都是天壤之別。

“岩蘭草油34,依蘭油02……”鍾聞謹慎地將聞香條在距鼻子有一段距離的位置緩緩掃過,再對照筆記上自己對每個氣味寫下的感覺描述,還算堅定地給出答案,“眾香子油67,香紫蘇油109,葛縷子油14。”

都回答完,鍾聞才抬頭看老師的表情,發現老師已經抽出了新的聞香條,並且起身去尋找合適的瓶子,說著:“很好。我知道你已經在分析成分,嚐試接觸合成了,我考你一點簡單的,你能聞出多少就答多少。”

合成香料的辨香要難得多,更何況沒有提示,鍾聞也不知道裏麵究竟有多少種香精加修飾劑,隻能硬著頭皮上。不過他心中倒是隱隱有種興奮,平時自己加的課這時候就用上了,證明他的學習節奏已經加快了。

“乙酸苄酯111,香檸檬油56……乙基肉桂醛,甲基異丁香酚114……水楊酸異丁酯……還有,吲哚。”

“非常好,雖然少了兩種,裏麵有一點鳶尾的味道,沒聞出來嗎?”

鍾聞又試了試,仍然不是很確定:“甲基紫羅蘭酮?”

“很好,不急,你現在能做到這個程度就已經很好了。還有,這個吲哚是甲基吲哚,它倆的分子式不同。”

老師靠過來在他的本子上寫下了兩個分子式,又詳細和他講其中的細微差異,這節小小的加課持續了半個多小時。之後老師給所有人分別留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作業,比如想一下穿久了的大衣的味道應該怎樣調配,陽光的味道應該怎樣調配,想一想自己的童年是什麽香味之類的。到鍾聞這裏,老師讓他想象一種味道,能夠聞起來就想起自己身在異國他鄉的境況。其實簡單來說,就是讓他關注生活的氣味。

緊接著一個一周多的假期就開始了,鍾聞迅速收拾東西跑出去,一眼就看見大門外應該已經等了很久的陳覓雙。

他把背包甩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跑過去,直接抱住了陳覓雙的肩膀。陳覓雙正在看手機,感覺到風撲過來的同時,眼前就已經一黑。

“哎……”她被衝得向後退了半步,靠到了後麵的圍牆。

“想你了,抱抱。”鍾聞在她耳邊撒嬌。

“好了,好了,起來吧。”陳覓雙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心中的一聲歎息居然已經成了見怪不怪,隻是突然間她聞見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說香不香,說臭不臭,她皺了皺眉頭問,“你身上是什麽味啊?”

鍾聞直起身子,聞了聞自己的胳膊,幹脆地說:“屎味。”

陳覓雙一臉“你逗我”的表情。

“剛才老師給我詳細講吲哚來著,就是一種化合物,也是花裏麵有的。但很神奇的是,糞便裏麵也有這種東西,所以也能合成海狸、靈貓之類的動物香。”鍾聞在自己小臂上嗅了嗅,“濃度高的時候是臭臭的,但稀釋了之後會有一種茉莉的香氣。據說人的糞便有時候也有茉莉的味道,我沒什麽體會。你再聞一下嘛,還是有花香的!”

說著他又把胳膊往陳覓雙麵前伸,被她一把打開,她嫌棄地說:“你現在像個科學怪人一樣。”

“這個評價挺高啊。你再聞一下嘛,這個味道聞習慣了還挺上癮的。”

他又往陳覓雙身上湊,逼得陳覓雙笑著往外推他,罵道:“你現在就跟個七八歲的小孩似的,招貓逗狗惹人嫌。”

“我不招貓也不逗狗,我就招惹你。”鍾聞伸手朝前指了指,“我就住在那兒,不遠。”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高高矮矮一堆房子,哪能知道是哪棟,陳覓雙當即就覺得他在忽悠。果不其然,這一走就走了半個多小時,她慶幸自己穿的是平底鞋,卻還是忍不住問:“你每天都是走著過來嗎?”

“對啊,順便鍛煉身體嘛。”

“要不買輛自行車?方便一點。”

“不用,我知道你心疼我。”

陳覓雙再度被他的厚臉皮震驚,決定不再接他的話。

麵前出現一棟土黃色的樓,不高,從窗戶的間隔上能看出來房間都不大。這是棟比較老的學生公寓,看起來不像租房網站展示的那麽漂亮,但陳覓雙有租房的經驗,知道這種反而更靠譜,所以當時幫鍾聞敲定了,價格也算合適。

她跟著鍾聞上去,看了公用的洗衣房、廚房區和休息區,雖然舊了些,倒也還算潔淨。直到鍾聞打開房間門,窒息感才撲麵而來。

不是人家房子的問題,是住房子的人的問題。

本就不大,隻能容下一張單人床、一套組合書桌和一個獨立衛生間的小屋子,被鍾聞弄得亂七八糟。桌子上、**、椅子背上,甚至地上,到處都是不知穿沒穿過的衣服,還有書、撕下來的紙張、空的或是喝了一半的飲料瓶、吃完的餐盒……雖然陳覓雙也知道裏麵有些東西可能是有用的,但在一個習慣了整潔明亮的人看來,一眼望去隻是一堆垃圾。

她深吸了一口氣,看向有點不好意思的鍾聞,問:“你不覺得自己睡在豬窩裏嗎?”

“我平時也不這樣,這周不是忙嗎!”鍾聞趕緊衝進屋裏,將地上、桌椅上的東西隨便撿起,“你先坐,你先坐,我慢慢收拾。”

陳覓雙勉強在椅子上坐下來,看著鍾聞手忙腳亂地把垃圾塞在已經爆滿的垃圾桶裏,衣服全都團成一團,一副不知該放哪兒的樣子。她哭笑不得地提醒:“垃圾要分類,衣服也要分開洗。”

“哦……我知道,我就是先放著。”

“你要是不放,每天多扔幾趟垃圾,換下來的衣服抽一點時間洗出來,就不會這麽麻煩了。”

“知道了……我剛剛開始一個人生活嘛,一不小心就……”

“拿過來,我教你垃圾分類。”

“太髒了,你還是別碰了。”

陳覓雙瞪他一眼:“我是說我教你,你自己分。”

隻不過習慣了做家務的人,讓她教比讓她做還累。陳覓雙在教鍾聞怎麽做的同時,也逐漸把他的屋子收拾得七七八八。她把深淺色的衣服分好,先拿下去洗了一撥,回來後卻發現鍾聞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她沒來得及收力,關門的聲音大了點,鍾聞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下意識抹了抹嘴,看到陳覓雙的第一反應是趕緊解釋:“我沒睡著!”

明明很氣,陳覓雙卻沒忍住笑了出來。

“你平時都吃什麽?”光泡麵和麵包的袋子,她就看見了不止一個。

“隨便吃點。”說到吃,鍾聞突然有了主意,“對了,有一家店挺好吃的,但就是有點貴,我就吃過一次。我去打包回來,我們在家裏吃好不好?”

陳覓雙本想說為什麽不直接去店裏吃,轉念一想,他大概是累了,懶得再換衣服收拾自己,想有個舒服的環境。她點點頭,說:“好吧,那我繼續幫你收拾,你去買。”

她掏出錢包想給鍾聞拿點錢和銀行卡,誰知鍾聞卻按著她的肩膀,強行讓她坐下,說:“買飯的錢我還是有的,你什麽都別幹了,好好歇會兒。”

“你那點錢留著交房租吧。”

“我是賺錢的,回來再和你說,走了!”

剛才還困得像磕頭蟲,這麽一會兒又生龍活虎了,看著鍾聞跑出去,陳覓雙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繼續幫他收拾屋子。等到她把衛生間都擦幹淨了,鍾聞還沒回來,她有點後悔剛才沒問他餐廳在哪兒。閑著沒事,陳覓雙隨手翻了翻鍾聞扣在桌上的書,是和香水有關的,但算不上工具書,全英文,很厚的一本。

她知道鍾聞的英文基礎一般,近來口語倒是長進了不少,日常對話沒有太大問題了,可語法還是一團糟,看英文原版書應該很費勁,更何況是這種生僻詞很多的文章。但書上的批注之多還是令她非常驚訝,不同顏色的筆在夾縫和邊緣寫得密密麻麻,有中文翻譯、單詞音標、詞組語法,還有用得著的知識點。就這樣,一本書竟看完了大半。

“還挺認真嘛……”

陳覓雙將書原封不動地放回去,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如此認真的人是不會失敗的,陳覓雙一點也不擔心他在學校有什麽問題,隻是擔心他這樣時間不夠用,睡得少,吃東西營養又不均衡,久而久之身體會出問題。

她的手往口袋裏摸了摸,本來是想摸出手機看一下後幾天的日程表的,結果摸錯了口袋,先摸到另一樣東西。陳覓雙把那條鍾聞送的項鏈拿在手裏,猶豫了一會兒,抬手戴在了脖子上。

出門的時候她就想戴的,對著鏡子擺弄了好一陣,又拿不準主意。畢竟是人家送的東西,既然收了總要戴一戴,可這樣專程戴給鍾聞看,她又覺得難為情,於是就放在口袋裏一路帶了過來,險些忘了。

也許鍾聞不會發現呢,陳覓雙這樣想著,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他發現不了,還是希望他能發現。

鍾聞回來時提了好幾個袋子,大大小小摞在一起,陳覓雙接過來一看,發現他還去了超市,買了罐裝啤酒、小零食,還有……蠟燭?陳覓雙拿著一包白蠟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生活啊,還是要有點儀式感的。”他拿了張毯子鋪在地上,將吃的一樣樣碼好,人也可以坐在毯子邊緣,背靠著床沿,就像野餐一樣。然後鍾聞把蠟燭圍了一圈,拿打火機點好,拉上了窗簾,也不開燈,非拉著陳覓雙坐到旁邊。陳覓雙坐下後越看越覺得別扭,她明白鍾聞的意思,可實景看起來卻不是那麽回事。

“你這是要搞什麽祭壇嗎?”儀式感陳覓雙感受到了,但她覺得自己要被獻祭了。

經她一提,鍾聞才覺出哪裏不對,“撲哧”笑了:“是挺像的。”

兩個人就在這詭異的環境裏開始吃飯,天逐漸黑下來,燭火看慣了也有了那麽點氛圍。鍾聞給陳覓雙講,自己到這裏後想打份工,但他隻能做做上菜、洗碗的活兒,雖然不挑剔,可因為他的時間不固定,所以問了一圈也沒人用他。他就養成了個習慣,經過一家店就問一問,恰巧那天這家店要辦宴會,缺人手,就留他幫了一天的忙。雖然隻是臨時的工作,但一天的時薪加小費對他來說也很可觀,而且他還吃了一頓很棒的飯。

“你還是自己學著做點飯吧,你嗅覺這麽好,不會做得太爛的。”

“我倒也不是怕做飯,一是公用廚房終歸不太方便,二是做飯的時間成本太高了,我要先買,買完再做,可能最後五分鍾就吃完了,但前期要花五十分鍾,不值得。”

“不是這樣算的,沒有什麽比身體更重要。”

“我現在屬於上升期,學習和賺錢是最重要的。誰叫我這人晚熟呢,起步晚就得加緊追。放心,我身體好著呢!”鍾聞兩條胳膊攤在膝蓋上,歪頭看著陳覓雙,“倒是你,現在這麽關心我,搞得我有點不習慣呢!”

他的目光往下瞟,在陳覓雙身前垂著的吊墜上停了一下,卻沒有故意提出來,他記得一開始是沒有的,隻是陳覓雙的臉皮一直都薄,戴上它肯定內心糾結,他怕自己一開口,她就忙不迭地摘掉了。

“誰關心你了,我隻是看不慣你這種生活方式。”果不其然。

“來,喝酒。”

鍾聞打開一個易拉罐,遞給陳覓雙,卻被輕輕揮開:“不喝。”

“我明天放假。”

“我明天還有事情,一早就要回去的。”

如今的這個境況對陳覓雙來說已經很勉強,她要穿著裙子坐在地上,和別人一起吃外帶食物,這都是從前從未有過的。奇怪的是,她並沒有感覺到不舒服,正因為沒有,才在心裏和罪惡感拔河。她想要起身收拾,誰知鍾聞又將她拽了回去,她重心不穩,坐回去的同時撲在了他的身側。

她抬起頭,原是想生氣,可是驟然對上鍾聞靠得很近的臉,燭火在他的眼睛裏搖曳,亮得像兩盞水晶燈,她忽然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每天一絲不苟地生活,你也很累吧。至少在我這裏,你就放鬆一點嘛。”

就在陳覓雙的心裏稍稍升起一絲暖意時,鍾聞突然用沾著冰啤酒瓶身上涼水的手猛搓她的頭,把她的頭發弄得亂成一團,還夾著她的臉頰說:“不然你讓Amber出來,我要和她喝酒!”

“鍾聞!”

一瞬間,陳覓雙真的感覺到有一個靈魂想要躥出頭頂,就像漫畫一樣在她額角標出一個代表生氣的“井”字。

“這才對嘛,我就喜歡你每次這麽氣急敗壞地叫我!”之前打開的那罐啤酒鍾聞自己喝了,他又拉開一罐新的,用手肘碰了碰頭發還有一絲一縷翹著,頭頂仿佛冒著火的陳覓雙,“喝嘛!”

臉上冰冰涼的感覺還在,陳覓雙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帶著少許賭氣的成分接過了啤酒罐,喝了一大口。

鍾聞看著她,笑得眼睛眯起來,像隻奸計得逞的狐狸。

他們聊了很多不走心的話題,比如之前遭遇過的難搞的甲方和學校裏的其他科學怪人。陳覓雙在酒精和燭火的光影中漸漸放鬆下來,她從不自己在家喝悶酒,因為那樣顯得過於自艾自憐,她不想任由自己頹唐下去,所以才會扮成Amber出門。然而僅僅是身邊有一個人,在這樣狹仄的小屋子裏,她居然不覺得壓抑,甚至還升起了一絲愜意。

“我們都說一件小時候好玩的事情的吧。”鍾聞忽然提議,“或者是有幸福感的事情,都行。”

陳覓雙不動聲色地喝著酒:“你先說。”

“我想想啊……有了。”還沒說呢,鍾聞自己先笑了起來,“我爸媽沒什麽文化,但有點技術,早些年規規矩矩地開了個小廠子,好在方向是對的,就一直做到了現在。他們都特別簡單,讓我好好學習,也不是想著我能光宗耀祖,而是他們吃過太多沒文化的虧,希望我別像他們一樣。我從初中起開始叛逆,當時我在學校成績還不錯嘛,也有很多朋友,可是我媽每次來給我開家長會都穿著工廠油膩膩的工作服。其他家長都是特意打扮了才來的,雖然也沒人說什麽,但我就是覺得很丟臉。後來我實在忍不住,就和她大吵了一架,讓她再這樣就別去給我開家長會了。”

“你居然因為這個跟父母吵架,他們不會罵你嗎?”陳覓雙覺得不可思議。

“罵倒是會罵,但下一次家長會,我媽還是特意穿了新衣服去參加。但好笑的是,她那裙子可能是買瘦了,要麽就是質量不好,她剛一坐下,就聽見‘刺啦’一聲,拉鏈崩開了。”

鍾聞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用手肘碰了碰陳覓雙:“當時真的超級尷尬,我都蒙了。但是也來不及走了,老師都進屋了。那時我們穿的是夏季校服,隻有一個T恤,也沒衣服給她遮。結果那天她就一直挺直著背坐在椅子上,我就直挺挺地站在她背後擋著,這樣堅持到家長會開完,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爸來送了衣服,一家人才離開學校。回家的路上,我們仨都笑岔了氣。”

“真好……”

被鍾聞的笑聲感染,陳覓雙也跟著笑了幾聲,隻是笑容很快就剩下淺淺的印子,戴在臉上像張薄薄的麵具。同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雖然她的媽媽比誰都在意體麵,但假如她真的因為衣著的事情和家裏吵架,她都能猜到父母會怎樣拿出“狗不嫌家貧”的那套說辭來教育她,會罵她不知感恩。然後會真的不去參加家長會,並且通知老師對她加強思想教育。如果她的媽媽因為她而出醜了,那就更糟了,她想想就覺得無法呼吸。

可是鍾聞笑得出來,他能坦然麵對自己的叛逆幼稚,坦然麵對自己的對與錯,能把過去的事情當作談資來講,因為他是在寬容的環境中長大的。

多好啊,陳覓雙真的很羨慕他。

“該你了。”鍾聞又打開一個易拉罐。

“我啊……”用了那麽久,陳覓雙也沒想好自己要說什麽,她的童年和青春期充滿了緊繃焦慮,以至於現在回想起來仍是這種狀態,但她還是盡力地想要回憶起一些美好,就像在說服自己一樣,“我媽媽是大醫院的外科大夫,頭銜一堆的那種,我姥姥、姥爺也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所以我媽一直都有自己的驕傲。我爸爸是高中美術老師,會畫很好的國畫,偶爾還能賣出去呢,還是花藝講師,有時候也幫人做做設計,但由於身體原因,不太願意去現場。即便是在學生家境都不錯的學校裏,我父母的工作也還是很讓人羨慕的。但是我沒有什麽朋友,和每個人的關係都隻能算是客氣。直到初二那年,老師讓我幫合唱隊彈鋼琴伴奏,結束後一個低我一屆的女生主動和我搭話,還讓我教她鋼琴。我們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

樓下傳來男孩、女孩的嬉笑聲,有人吹了響亮的口哨,一派青春正好的氛圍。他們從外麵應該看不到窗戶裏的光,不然也許會被嚇到。現代人隻要緊閉房門就會極大程度地避開麻煩與危險,緊閉心門也是一樣,可外麵的熱鬧與漂亮也就再與自己無關了。

“那兩年我過得很快樂,有她在,我慢慢覺得自己像個正常人了。”陳覓雙頭向後仰,脖子剛好抵著床沿,有一種微妙的眩暈感,“我不會騎自行車,小的時候爸媽不給我買,他們覺得這不是必備技能,騎車還不如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安全,更何況家裏也有汽車。但是我想學,每每看見路上跟我差不多年紀的人一起騎車,我都很羨慕。她知道了以後主動教我騎自行車,我不想被學校裏的人看到,於是每天中午她都騎車載我到很遠的地方,在那裏教我騎車。我在運動方麵其實挺笨的,她一放手我就害怕,千防萬防還是摔了跤。回家以後我隻能騙爸媽說是自己摔下了樓梯,被媽媽罵了很久,我卻第一次沒有因為挨罵而難受,反倒有種保有秘密的快樂。

“我常常去她家和她一起做作業,在她家我能很放鬆地看電視,看雜書。因為她的成績還不錯,所以我爸媽也沒有說什麽。後來每次我在家裏待得喘不過氣時都會跑去找她,她什麽也不問,隻是陪我玩。初三那年我爸媽如臨大敵,家裏天天跟汽油桶一樣隨時會炸,如果沒有她,我都不知道怎麽熬過來。”

“那你們現在還有聯係嗎?”鍾聞問。

陳覓雙搖了搖頭:“她比我低一屆,我去念高中了時她還在初三。自從我上了高中,我們的聯係就變少了,我給她發信息,她也不是每條都會回。有一天下午學校停電,因為是陰天,看不太清楚黑板上的字,所以早下了一節課。我特意繞去了初中門口等著,想給她一個驚喜。結果放學後我看到她和另一個女生推著自行車說說笑笑地走出來,就像從前的我們一樣。她看見我隻是愣了愣,沒露出什麽高興的表情,略顯尷尬地問我要不要和她們一起去逛街。和她們一起……和她們一起……”

一滴眼淚從陳覓雙的眼角淌下來,一路流到了脖子上:“我說不了,我就是路過而已。我知道也許是我太敏感了,我應該和她們一起去,這樣也許還能多一個朋友。而且與自己身邊的人更親近,也是人之常情。我都懂,可我還是很難過……”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將雙手蓋在臉上,低下頭來,抵著自己的膝蓋,甕聲甕氣地說:“說好了要說有意思的,你看,我又說不開心的了。”

一條有力的手臂攬過她的肩膀,兩個人本來就離得很近,稍稍一帶,陳覓雙就靠在了鍾聞的懷裏。她的手都來不及放下,也來不及再豎起抵擋的盔甲,就任由自己軟得像一滴淚。

“我永遠都是你的朋友,不會走散的,最好的朋友。”鍾聞的下巴抵著陳覓雙的頭發,低聲說著,以至於他說每個字,都會引得陳覓雙身心震動,“就算以後我們在一起,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眼淚還沒幹,陳覓雙就已經被氣笑了,臭小子,這種時候還不忘占她的便宜。陳覓雙伸手在他的腰側狠狠擰了一把,鍾聞“嗷”的一聲,腰腹向後躲,但手臂仍然堅若磐石。

“我,我,我……我說真的。”他疼得五官扭曲,卻還是堅持要表達清楚,“無論我們將來會變成什麽關係,朋友這個基礎都永遠不會變。我首先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保證?”陳覓雙抬頭看著他,聲音裏莫名帶了一絲嬌嗔。

“我保證。”

在這一瞬間,鍾聞看到Amber出現了,雖然沒有畫眼線,沒有染頭發,沒有穿奇怪的衣服,可她就是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這樣寂靜狹小的房間裏。鍾聞希望她能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日常生活中,因為她就是陳覓雙的心。

第二天,陳覓雙在鍾聞的**醒來。

一夜睡得很好,她醒來才隱隱約約想起昨晚鍾聞堅持要打地鋪,不讓都不行。她朝床下看去,鍾聞把地上鋪的毯子纏在了身上,跟直接睡在地板上沒有任何區別,臉上還有一道口水印子。

她看了看時間,坐起來輕輕在鍾聞的腿上踢了兩下,叫道:“起來了,我下午還約了人談事情,你如果不起來我就不等你了。”

“嗯……”鍾聞翻了個身,“你先去收拾,我五分鍾就能出門。”

等到陳覓雙進了衛生間洗漱,突然意識到他們的對話日常得像老夫老妻。這個想法一跳出來,她居然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笑了起來。

瓷磚有些褪色脫落,並不寬敞的衛浴間裏卻彌漫著很清新的香味,來自一個空罐頭裏放著的奇怪固體,陳覓雙想,大概是鍾聞自己做的。

在這一刻,陳覓雙終於了解了香味對於人的意義,那就是無論過去多久,隻要她聞到這個味道,就一定會想起這一天的她和鍾聞。

想起他們的歡笑與眼淚,想起她的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