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蘭鎮結束了漫長的雨季,一連好幾天大太陽,大太陽下,大家依舊忙著建曬穀壩。

“這樣的好天氣,今年的糧食有望。”

哪怕是大太陽下,烈日烤人,汗如雨下,大家依舊盼著太陽出來,太陽出來了,糧食才能長得好。

這一段時間都是好天氣,大家在烈日下搬著碎石,沙礫,建造曬穀壩。

其實,糧食隻要還在田地裏,就沒有放心的那一刻,尤其是這特殊的年份裏,每個人都在盼著快點收糧,又擔心收穀時下雨,雨蘭鎮的曬穀壩趕在水稻翻黃前建成了。

十村八店的人都過來看這個場地,一下子曬穀壩站滿了人。

等到水稻黃登了,這個壩子也能用起來了,大家東看看西摸摸,李振花又給大家演示了一下如何打開壩子的棚子。

在眾人的目光中,那上麵的棚子移動了起來,很快就遮住了天空留下了一片陰涼。

“怎麽設計出來的?”

“不愧是讀書人,想法就是多,真了不起!”

這個棚子是李振花和幾個青年同誌熬夜設計出來的,棚子的架子采用的活扣,為了方便,整個曬穀壩分成了十等分,每一分是獨立的棚子,一旦下雨,可以直接把棚子搭上去,晴天就拆掉棚子,如此一來,有偏東雨,臨時雨,都可以避免過去了。

下麵的水泥場地四周都有溝渠,就算是大雨也能抵抗。

眾人看得連連拍手叫好。

胡寡婦這天反而沒去曬穀壩,她之前幾乎是天天看著,今天趁著大家都有空,她抽時間來打理自己家的一畝長田。

土地改革的時候,胡寡婦其實非常害怕,她怕家裏沒有男人,隻有她和女兒,分不到地,還有那種看笑話的人讓她嫁人,就能分到地了。

她女兒當時在家,隻是說,別急,會有結果。

最後的結果卻是她和女兒都分到了地,兩個人一畝長田,兩塊地。

長田種了水稻,兩塊地一塊種紅薯,一塊種菜。

水稻長勢很好,唯一的問題是田坎旁有一些高個穗倒了一些,胡寡婦彎下腰,一一扶了起來。

莊稼人就是這樣,天天就盼著它快點長,又害怕它長太快了,杆子太高,風一吹就倒。

直到現在,穀穗慢慢地低下頭,等待徹底泛黃。

胡寡婦拔掉了田裏的野草,最後坐在田邊,看著這一畝田。

她心裏感到了豐收的喜悅,盡管很累很辛苦,但她心裏是歡喜的。

去年,她沒有交公糧,她心裏總覺得不好,尤其是她還進了糧倉工作,吃的還是國家發的糧食。

胡寡婦心裏盤算著,這些穀子長得好,今年自己也能交公糧了,到時候交完公糧,剩下的糧食就給城裏的女兒送去。

“胡寡婦!”有人叫她。

胡寡婦回過頭,路邊,私塾裏的老先生拿著拐杖,皺著眉頭看著她這邊。

“古先生。”胡寡婦走了過來,這是平安在私塾裏讀書的老師,聽說以前還是秀才,鎮上的人都尊稱他為古先生。

“胡寡婦,你們家平安在城裏還好吧?”

胡寡婦有些驚訝,自從平安去城裏讀書了,這個古先生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一是她是寡婦,古先生這種人,是文人,跟她這種寡婦說話,怕名聲不好。二是平安去城裏讀書這個事情讓古先生不高興了,在他看來,一個女娃子家不嫁人在家裏幫助丈夫,孝順婆婆,那就是大逆不道。

而現在,對方居然主動跟她這個寡婦說話了,說的還是平安過得好不好?

胡寡婦瞬間就警惕拉滿了,立馬道:“她忙得很,我都沒有聯係她。”

古先生又是橫眉冷對:“所謂父母在不遠遊。”

胡寡婦聽這話,心裏不高興,又念著對方是平安的老師,於是說道:“平安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做母親的,肯定要支持她。”

古先生搖了搖頭,正要說點什麽。

小路的另一邊,李振花跑了過來:“唐媽——”

古先生一見有人來,立馬表現出來了與年紀不相符的能力,拄著拐杖,想要趕緊跑開。

但李振花是誰,一個行動起來風風火火的年輕姑娘,李振花很快就走到了他們麵前。

“老先生您好,您是古先生吧,我聽大家提過您好幾次了。”

古先生尷尬極了,仿佛被人看到他和胡寡婦說話,他的名譽就掃地了一般。

胡寡婦以前覺得古先生很嚇人,她每次遇到他都想要躲開。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人在她心目中,那種文化人的威懾消失了,這一刻,她甚至覺得有些好笑。

李振花完全看不懂此時的情況,還在賣力地誇:“我們還在說,像您這樣開明的先生不多了,平安可真優秀,您肯定非常為她這樣的學生驕傲吧。”

老先生臉都紅了,也不知道是氣還是羞的。

胡寡婦趕緊把李振花拉走。

“你這個孩子啊,你沒看出來他都不喜歡平安嗎?”胡寡婦把李振花拉到了另一邊,這才說道。

李振花笑得調皮:“我就是知道啊,我故意氣他的,唐媽,你是不知道,當初我們需要炊事員,他就一直想讓他兒子來。”

胡寡婦想到現在是自己在這裏工作了,她都能想象,古先生肯定是去跟主任說婦女做事做不好,寡婦更是不能用之類的話。

“他現在來找你,可能是聽說了平安在機械廠,想要他兒子也去吧。”

胡寡婦這樣一想,就覺得剛才對方的話就有了合理的解釋了。

“平安那個工作就隻有平安能做了。”胡寡婦忍不住說道:“我們平安十歲就自己給我做了獨輪推車幫我推穀子曬,他兒子可做不了平安的工作。”

城裏,平安正在和年英商量關於這個季度的產品開發問題。

經過了四個多月的努力,也是在各個單位人員的幫助下,她們廠已經把之前的債務還得差不多了,現在自然也在準備新的生產線。

平安的意思是快到秋收了,可以拿出一條生產線做打稻機。

生產部長肯定不同意:“往年我們的打稻機就沒賣出多少,做這個肯定不會有人買。”

年英也很頭疼,一邊是平安,一邊是生產部長這個老員工。

他們廠的主營業務包括了抽水機,柴油機,碾米機,還有車床,一直以來,這些產品的銷量都還可以。

而打稻機主要是農民使用,農民哪裏會花錢買這個東西,他們自己都是用稻桶,所以打稻機銷量很差,生產部長想停了這個生產線,把更多的車床投入柴油機的製造。

生產部長嚐試著要說服平安,他對平安印象非常好,振興機械廠第一次有了五十馬力的柴油機,全靠這個姑娘的測算。

生產部部長心說這個姑娘懂技術,不懂市場,於是再一次好聲好氣地說道:“柴油機的利潤大,現在新時代來了,柴油機需求也大,打稻機主要就是農民用,沒有幾個農民會買這個。”

“農民現在有田有地,他們同樣也需要購買機械。”

“平安,技術我不懂,但是市場,真的是你不懂。”

平安一聽對方這話,就明白自己解釋不清楚,對方能夠理解新時代到了,個體戶,商戶購買力增加,卻不能理解農民經濟迎來了一個全新的時代,它脫離了封建地主的控製,同樣也能夠立起來。

年英想了想,說道“我們先試試吧。”

年英本來傾向生產部部長,可轉念一想,自己當初費心費力把人接回來,不就圖她和別人不一樣嗎?她把人接回來不是為了反駁對方的建議。

生產部部長歎了一口氣。

年英裝作沒看見沒聽見,又不是全場生產這個,就是保留生產線而已。

說起農民,年英想起了一件事情:“農民協會不是已經辦起來了嗎?咱們先做幾十台出來,送去農民協會那邊,讓他們幫忙推廣一下,正好稻穀也快要收了,如果能推廣開,那當然是好的,如果沒有辦法推廣開,咱們損失也不大。”

生產部部長一聽這話,立馬又反駁了:“那就老式的打稻機就行。”

平安道:“老式有安全隱患。”

“新式的雙人腳踏太複雜了,成本也高,農民都不一定會。”

“他們是農民,不是傻子。”

“這事還是聽平安的。”年英說道。

年英也不是偏心,她隻是覺得,她要平安這個人,就是看中了她先進的思想,和她看待事情不同的角度。

更加重要的是,涉及農村這一方麵,最好還是聽平安的,因為他們這些人對農民的了解肯定比不過平安這個從小長在農村的孩子。

廠裏很快就按照平安的意見把新式雙人腳踏打穀機製作了出來。

年英立馬送去了農業部,她本來沒有抱太大希望,但對方試驗了一下,非常的高興,說是這是好事,立馬就給了農民協會,讓他們幫忙推廣。

農民協會很快就拿到了機器,100多斤的大家夥,他們的第一反應也是覺得收穀子不需要這個玩意兒。

以前都沒有這個東西,大家不是也好好的嗎?

再說了,每次去田裏的時候還要抬著這個笨重玩意兒去,那也太麻煩了,還不如就直接用稻桶。

平安聽了以後也不生氣,隻是強調了兩次,這個用起來比倒桶要節省力氣,而且速度更快,更加重要的是它不會造成浪費。

在田裏用稻桶脫粒的時候,打穀子,揚穀子,每次都會掉出來,無法避免地會造成損失。

平安知道的這麽清楚是因為小時候,她經常放學以後就去已經收了穀的田裏,慢慢地去撿穀子。

那個時候她喜歡撿穀子,現在農民的田都是自家的了,自然不能讓穀子浪費了。

農民協會半信半疑,還是去詢問了農民代表,不少代表都領了機器。

湯嬸一聽,這是平安她們廠做的,她立馬就舉手願意帶著這個大家夥回去,說是拿到雨蘭鎮去嚐試推廣。

跟其他鎮找不到嚐試的的農民,雨蘭鎮有設計者的親媽。

胡寡婦坐在田坎上,從田園盡頭吹來了熱風,夾雜著稻穀的清香。

胡寡婦像是回到了十幾年前,她在幫別人家打稻,好長的兩畝田,她著急地要在下雨前割完。

平安那天逃課了,跟在她後麵抱穀子,平安那個時候就稻桶那麽高,她也想打穀子,胡寡婦不讓她做。

第二天,她把小平安送去了私塾,胡寡婦不要小平安下田,在胡寡婦心目中,小平安是要當讀書人的人,她不喜歡聽私塾的人說她女兒是泥腿子進了學堂,荒裏荒唐之類的話。

結果這一天中午,鎮上的富人家的長工就把泥猴一樣的小平安提了回來。

“胡寡婦,你這個女兒啊,別讓她讀書了,她就是個做莊稼的好手。”

胡寡婦看看被抓包了的女兒,趕緊給人賠禮道歉,這才知道,他們一群人正在李爺家的大田裏打稻,中間休息了一下,結果回來就看到這個小泥猴正在搞田裏的打稻機,也不知道她腦子裏在想什麽,整個人都趴在泥巴裏了。

胡寡婦又氣又急,把小平安提到了茅草屋裏:“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讀書了?”

小平安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麽又逃課?”

“老師教的我都已經懂了。”

胡寡婦聽到這話,坐直了身體,表情嚴肅,語氣也有點凶:“胡平安,我知道你聰明,但是我跟你說了很多次了,就算是聰明人也要謙虛,你還記不記得上一次我們和李二叔他們比賽割穀子,他們一開始多快,後來還是比我們慢那麽多,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他們太驕傲了,後麵就去休息了,我們沒有休息。”

小平安有些不服氣,繼續說道:“可是我都沒有休息,我上課都在認真學,就是先生他老是說我。”

胡寡婦一聽這話又心疼了,私塾裏的那個老先生,古板得像是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張口閉嘴都是罵人的話。

胡寡婦還是大人呢,她都怕他,更何況是這麽大一點的小孩子呢。

胡寡婦又溫柔了下來,給她洗臉上的泥巴,說道:“先生有些時候說得對,你就聽他的,有些時候他也不是對的,上一次他還說我們種地秧子插歪了,他不知道就應該那樣插。”

“我知道,媽媽說的才是對的。”小平安抱著媽媽的手,小臉依戀地貼著胡寡婦的胳膊,無論外人有多凶,她都不怕,因為她有媽媽。

“那你說說,你為什麽去人家田裏?”

小平安小聲說道:“我聽同學說他們家有一個打穀機,我就想去看看。”

小平安就癡迷那些可以動的機器,胡寡婦一聽她說這話,立馬就明白了,也就不生氣了。

“媽媽,以後我也給你做一個打穀機好不好?”

她纏在媽媽身邊,給媽媽捶了捶肩膀:“以後我一定會給媽媽做一個打穀機。”

胡寡婦把這個泥猴洗幹淨,她心裏充滿了對女兒的愛,忍不住把她包了起來,小姑娘露出了一雙大眼睛,固執地看著媽媽:“媽媽,你信不信,我一定會給你做一個打穀機。”

“我信。”她把女兒提了起來,給她穿上衣服,摸了摸她的頭。

她相信她女兒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