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引的第二句話是問他“餓了嗎”,隨後將膝蓋上的枕頭放到一旁,走到飯桌前把防塵罩拿開,三菜一湯就擺在桌麵。

周引遞給李擎一雙筷子,緊張地看著他,眼裏晶晶亮的,“嚐嚐看,應該不難吃。”

李擎嚐了一口,又再嚐了第二口,順手揭開電飯鍋,鍋裏果然有熱騰騰的米飯。他盛了滿滿一碗,就在他要盛另一碗時,周引按住他的手,“你吃,我不吃,我要回去了。”

李擎愣了愣,凝視周引臉上的淺笑,周引倏地湊近他麵前,語氣帶著微不可察的討好,“我該回去了,不能陪你吃晚飯了,你不會怪我吧?”

“嗯,你回去吧,我送你。”李擎放下筷子,轉身要去拿門鑰匙,被周引拉住了手腕。周引鼓了鼓腮幫子,說道:“不用了,你吃飯,我自己回去。”

“我送你。”李擎堅持,周引歎了歎氣,握著他的手晃了又晃,“你看我為了補償你給你做了晚飯,這是我第一次給人做飯,可不許剩。”

李擎低頭不語,他看著周引圈住他手腕的那隻手,手心很軟,手指頭小巧圓潤,微涼的指腹貼著他的皮膚,貼著他的脈搏。

周引突然雙手並用抓住他的一隻手,細細地觸摸指腹和手心的薄繭,“你都幹什麽了手那麽粗。”

李擎把手縮回來,“沒幹什麽,我送你回去。”

“你這人真是——”周引小聲嘀咕,眼珠子轉了一圈,掃到沙發上的枕頭,他幾步走過去拿起枕頭,孩子氣般打豎抱著。

李擎開口:“這是我的枕頭。”

“我知道,剛才睡覺借用了一下。”

“好。”

“用完了,還你。”周引把枕頭扔到李擎身上,瀟灑地轉身。開門之前他回過頭,叫了一聲李擎的名字。

李擎深深地看著他。

周引問道:“李擎,我對你好嗎?”

李擎揚了揚嘴角,他回答:“好。”

周引走的時候記下了李擎住處的樓棟和門牌號,順便到附近的便利店逛了逛,他猜測這就是李擎兼職的地方。

快回到家門口,他接了一個電話,電話裏鄭文良提醒他過幾分鍾才進家門。他心下了然,追問母親是否又受到那邊的刺激。那邊指的是父親,他沒有叫這個稱謂的習慣,每次提起都語義含糊,好在母親身邊的人對此都很有默契。

鄭文良沒有告訴他原委,隻一個勁的重複讓他不要立刻進家門,給婉蓉幾分鍾時間。

婉蓉是母親的名字,鄭文良一時心急喊了出來。喊出口後他登時反應過來,立馬心虛地補充了一句,你媽不會願意讓你看到她難過的樣子。

周引淡淡地回道,我知道該怎麽做。

鄭文良還不放心,詢問需不需要他過去一趟。

周引不確定自己的表情是否流露出不耐煩,他沒有直接拒絕,隻對鄭文良說,鄭叔,讓你費心了。聲音依舊冷靜,態度客氣而疏離。

鄭文良果然明白他的意思,頹然地掛了電話。

周引走到家門前站著,仔細聽裏麵的動靜。裏麵很安靜,他知道母親偶爾會有歇斯底裏的時刻,但他想象不出來,母親通常會刻意避著他,鄭文良也會幫忙粉飾太平。他隻能從缺角的煙灰缸、摔碎的茶杯窺見平靜生活的裂痕。

每個人都竭力讓他們的生活維持正常,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到底發生了什麽。

鄭文良不知道的是,父親對母親來說並非不可提及,相反她時常滿懷憧憬地幻想、以無比熟稔的口吻告訴他,父親會怎麽樣、喜歡什麽、未來又將會如何待他們。

幻想永遠不會落空,因為它沒有實現的可能,幻想會一直是幻想。母親已經被困住了,他不能讓無辜的人也卷進來。

推開家門,周引一眼就看到母親緊閉的房門。猶豫再三,他沒有敲開那扇門,轉而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多時,外麵傳來腳步聲,周引立即拉開房門,挨著欄杆身體往外探。母親就站在客廳,手裏握著一杯水,聽到響聲仰頭望著他,“回來了?吃飯了嗎?怎麽不把你那個同學叫來家裏玩。”

母親的神色與平常無異,說完就進了廚房張羅著要熱菜。周引下樓,跟在母親身後,在心裏演練無數遍、實際上也早就說過的話此時再次說出口,“媽,我們搬家吧,我不想在這所學校念了,我也不想在這個地方待。”

“你想去哪裏?”母親背對他平靜地問,“想好了下次我跟你爸說。”

周引沒料到是這個答複,被噎得無話可說。母親拿著湯勺在紫砂鍋裏輕輕攪動,神態安然自若,還能支使他拿碗盛湯。

周引打開消毒碗櫃,拿了碗放在母親趁手的地方。他站在母親身側,注視著她不再年輕的臉龐,濃密的黑發裏摻雜了幾根白頭發,異常刺目。

他對母親說:“媽,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今晚鄭叔給我打電話了,你不要再跟那邊聯係了,這麽多年,大家都該清醒了。”

母親刹時渾身一僵,周引不忍看她的神情,他盯著那鍋咕咕冒泡的湯,視線慢慢轉移到別處,整潔寬大的料理台,碗架上數量頗少的餐具,水槽裏未清洗的砧板和瓜果。廚房經常開火仍顯冷清,這間房子經母親精心布置,依然空****。

過去母親時常抱怨房子太空了,有段時間她沉迷於添置各種大件家具,盼望著能讓房子看起來充實一點。後來她不再折騰,周引猜測母親大抵認清了事實,這個家需要的是人氣,而不是冷冰冰的家具。

周引不明白,母親分明也能看清現狀,為什麽仍沉浸在父親會回來的妄想中。

周一上午升旗儀式結束後,李擎去了教務處。教務主任見他進來,擱下手裏的杯子,開門見山道:“你們班主任跟你說了吧,助學金申請沒通過,知道什麽原因嗎?”

李擎搖了搖頭。

教務主任從一個信封裏掏出幾張照片,甩在桌麵,屈起食指重重地敲了敲,“你逃課去酒吧,被同學發現了舉報到我這裏來,學生不能出入營業性娛樂場所,你不知道嗎?”

李擎走到辦公桌前,伸手撥開桌麵上的照片,盯著看了許久。

他隻跟周引去過一次酒吧,照片果然是那晚的。從角度來看應該是在街對麵拍的,他的臉暴露在鏡頭前,好在被他擁進懷裏的周引背對著鏡頭,身影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光看照片無法辨認出是誰。

教務主任揚起一張照片,用審視的眼神看著他,“你和誰結伴去的酒吧,這個人是誰?這是喝多了連站都站不穩了?”

李擎默不作聲,教務主任言辭愈發嚴厲,“你還有一個打架鬥毆的處分沒撤銷,逃課出入酒吧要再背一個處分,別說申請助學金,留校察看都有可能。”

“是我自己去的酒吧,和其他人無關。”

李擎漠然的態度讓教務主任更為不滿,他指向門口,疾言厲色道:“出去寫份檢討,等著通報批評。”

李擎鞠了個躬,說了聲“謝謝主任”,他沒立即出去,而是盯著桌麵上的照片,不經思考便道:“照片我能帶走嗎?”

教務主任顯然沒預料到他會這麽膽大,“你想幹什麽?”

“既然您都看過了,照片我可以拿走吧,未經同意的拍攝算不算侵犯了個人隱私,我想我應該可以要求帶走這些照片。”

李擎伸手按住桌上的照片,當著教務主任的麵把它們攥進手裏,隨後再度鞠了個躬,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務處。

回到課室,他把照片夾進字典裏,借用字典壓平剛才因用力過度而造成的折痕。距離上課還有不到五分鍾,他從剛發下來的試卷裏隨便抽出一張,拿起筆開始解題。

題解得磕磕絆絆,算了三次結果都不同。他回看演算過程錯漏百出,草稿本上字跡潦草難辨,深色水筆洇墨得厲害,整個版麵都成了鬼畫符。

下午的班會課改成大掃除,李擎被安排去班級公共衛生責任區打掃。他一個人提著垃圾桶、簸箕和掃帚,穿過走廊嬉笑打鬧的人群,一邊小心不在別班門前的地板留下腳印,一邊又無法控製眼神不亂瞟。

他一天沒看到周引了,想知道現在他在做什麽,很想和他說說話。

要清理的衛生責任區是操場後邊的小樹林,這個地方樹木遮天蔽日,地麵鋪滿落葉。他從堆積的落葉裏清掃出打火機、易拉罐、塑料袋等垃圾,再把落葉掃到一起。垃圾桶太小,他看著成堆的垃圾犯了難。

背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你這樣是搞不定的,要掃到什麽時候。”

李擎轉過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叼著支煙、踩著落葉向他走來。對方單手將校服外套甩到肩上,努了努鼻子道:“教你個辦法,一把火燒了不就得了。”

李擎凝神看眼前的人,認出他是上回在涼亭問周引拿煙抽的那一位。對方明顯也認出了他,歪了歪頭,“我記得你,你來找過周引,這麽巧啊。”

“他也在附近?”李擎敏銳地捕捉到關鍵。

“不知道,你可以找找,”那人猛地吸了口煙,再慢慢吐出來,“我說你還是先搞定這堆垃圾吧,正好我有打火機,一把火燒了多省事。”

“學校禁止學生玩火。”

“這不叫玩火,這叫解決問題。”那人順手遞過來一個打火機,李擎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半晌,伸手接過打火機。

那人聳了聳肩,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使用愉快。”

等他叼著支煙走了,李擎便將打火機扔進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