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剛至,學校組織一年一次的集體出遊,地點定在某個新開發的旅遊區。該景區以原生態自然風光著稱,山水雖好但山間小路坑坑窪窪,崎嶇難行。

有同學摔了一跤,周引也險些摔跤,他被凸起的石頭絆倒,身體重重地撞上走在他前麵的那個人,臉頰也貼上了那人的後背。

被絆倒時雙手下意識想抓住什麽,他揪住前麵那人係在腰間的外套,而後手背覆上一隻厚實的大手,對方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後背穩穩地托著他。

整個過程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周引很快站好了,他難為情地抬起臉,麵頰開始發紅發燙。對方側過身,低聲詢問他還好嗎。

周引說了謝謝,偷偷抬眸看了那人一眼。

帶隊老師安排原地休息,隨行的校醫給摔傷的同學處理傷口。周引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棵樹下,扶著樹幹坐下來,腳踝處疼得厲害,動一下就會一抽一抽的疼。

他用雙臂抱著雙腿,腦袋擱在膝蓋上,疼痛牽引著眉頭蹙成一團。

受傷的同學被安排送去景區醫務室,帶隊老師揚聲問還有誰崴腳了或不舒服,周引沒吭聲,一來他坐得比較遠,二來不想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因為某些原因,他的人緣不太好,雖然旁人不至於給臉色他看,但他能明顯感覺到身邊的人都不願意搭理他。

就像現在,其他同學或兩兩結伴或三五成群,坐到一起聊天大笑,互分零食。而他冷眼旁觀著,無動於衷。這裏的人、事、風景,全都令他意興闌珊。

周引把臉埋進膝蓋,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遠處流水淙淙,間或傳來一兩聲鳥叫,嘈雜的人聲被樹木沙沙聲掩蓋。

近處,似乎有人踩碎了地麵的落葉,周引持續聽到落葉崩裂的嘎吱聲,極其細微的聲響。

最後這聲音在他麵前停下,有人來了。

抬起頭最先看到的是一雙陳舊的回力鞋,寬鬆的褲管垂在鞋麵,周引凝視眼前的深藍色校褲,這不是學校統一下發的校服。他順著褲腿往上看,剛才扶了他一把的人此時就站在麵前。

“你不回去?”對方看著他,周引怔了幾秒才意識到是在跟自己說話。

他咕噥了一句“不回去”。對方神色似有疑慮,打量了他半晌,隨後蹲下來竟要伸手摸他的腳踝。

周引驚得把腳往回縮,他抱著膝蓋,冰涼的腳踝立刻被一隻大手握住,對方身體前傾,手上微微動作,麵上沉默不語。

周引別過臉,想躲開這異常窘迫的局麵。

“崴到腳了,你別動,我替你去說。”

溫熱的指印從皮膚上消失,無形的壓迫感也一並消失,“等等——”周引喊住要走的人,“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回頭報了一個名字。

周引低頭默念一遍,姓名和方才那個人的目光一樣短促有力。

李擎,隔壁班的轉學生,他聽過這個名字。

上周一的國旗下講話,教務主任在台上通報高二某班某同學因打架鬥毆被記大過。周引在班級隊列中,遠遠地看著台上被公開批評的那人。距離太遠,他看不清臉,隻看到對方穿的校服和他們的都不同。

同學們交頭接耳,說那是新來的轉校生,說他抄起板磚把別人腦袋打得縫了七針。

周引於是多看了幾眼,日頭很高,那個人在烈日下把自己站成一座雕塑。

而現在,周引看著他跟帶隊老師交談,接著他們一同看向自己,最後李擎一個人拿著一瓶雲南白藥氣霧劑朝自己走來。

“腳平放,抬高。”李擎蹲下吩咐。

周引抿了抿嘴唇,配合地捋起褲腳,伸直腿。李擎搖動瓶身,提醒他閉眼,然後對著腳踝輕輕按下噴頭。

周引眨了眨眼睛,他沒看傷患處,而是看著李擎嚴肅的麵容,不苟言笑的臉色甚至稱得上凝重。

他不著邊際地想,不知道李擎打人時會是何種表情。

“應該是軟組織損傷,沒有傷到骨頭,不放心的話,回去拍個片。”李擎一邊說一邊用手替他按揉,周引說了謝謝,李擎瞥了他一眼,說道:“不用謝。”

在他們處理崴腳的時候,不遠處休整的同學準備啟程出發。帶隊老師過來慰問了幾句,周引回答不礙事,提出想回去休息。帶隊老師便囑咐李擎送他回去。

李擎應了下來。

大部隊走了以後,周引對李擎擠出一個笑,他嚐試站起來,沒站穩踉蹌了一下。李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周引先是說了謝謝,繼而滿臉歉意道:“要麻煩你送我回去,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李擎被他再三的感謝和致歉弄得很不好意思,特意停下來解釋:“不用這麽客氣,我也不想再逛下去了。”

他想了想,補充道:“剛才你撞上來,我猜你可能崴腳了,但你沒說,我不放心才跟過來,你別怪我自作主張。”

周引聞言一愣,他第一次看見有人連施予幫助都充分考慮對方的感受。他歪了歪腦袋,笑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氣,拜托你了。”

李擎一路攙扶他回旅舍。這次出遊要外宿一晚,房間一早就分配好,旅舍多是二人間和四人間,周引被分去四人間,李擎在二人間。

周引在自己的房間待了一刻鍾,他洗了把臉,水珠順著下頜往下滴,被沾濕的襯衫領子貼著脖頸。

他拖著一條傷腿,慢騰騰地去到李擎的房間。門沒關,他敲了敲房門,李擎在穿衣服,見他敲門迅速將兩條手臂伸進袖管,一邊捋衣服一邊走向他。

周引站在門口靦腆笑道:“我能不能進來啊?”

李擎作勢要扶他進去,周引避開他的動作,嘟囔了一句:“我可以自己走。”

他挪到兩張床中間,左看看右看看,李擎輕咳一聲,正要收拾胡亂鋪在左邊**的幾件衣服,周引已經一屁股坐了下去。

李擎彎腰把衣服推到一邊,周引眼尖,手直接探進李擎的衣領,食指中指銜住領口內側的標簽,提醒他道:“穿反了。”

李擎抓了抓頭發,脫掉衣服重新穿。

周引瞟了眼李擎結實勁瘦的上半身,當李擎穿好衣服望過來,他立即收回視線,臉上掛著友善的笑,“李擎,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當然,這就是我的名字。”

“我叫周引。”

李擎聞言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要吃零食嗎?”許是覺得氣氛尷尬,李擎主動問他。周引搖搖頭,他坐在**,晃了晃小腿,“你好像很懂崴腳了該怎麽處理。”

“我以前練長跑的,有時會扭傷。”

“你是體育生?”

“不是。”

周引拿出手機問道:“能不能加個微信?”

李擎湊過來掃二維碼,他注意到周引貼著鎖骨的濕衣領,隨口說道:“濕了貼著不難受啊?”

周引順手解開一粒扣子,撩開衣領。他的視線仍停留在手機屏幕,加了好友當即修改備注,一邊輸入一邊問李擎,“是哪個擎?”

“這個。”李擎點了一下他的手機屏幕。

輸入完成後,周引抬頭衝李擎笑了笑,說:“有空要找我噢。”

李擎嗯了一聲,直起身時正好看見周引的白襯衫衣領微微敞開,深陷的頸窩在領口掩映下若隱若現。

他們斷斷續續地聊天,一下午時間很快過去。等到大部隊回來,周引挪回自己的房間。一進門,其他人都回來了,四個床位有三個都放置了行李,隻剩角落的上鋪是空的。

他徑直走向那個空床位,扶著護欄踩上梯子,勉強爬到了上鋪。

周引躺在硬邦邦的**,無聊地幹瞪著天花板。他跟另外三位同學不太熟,插不進他們的話題,他們看上去也沒有理睬自己的意思。

不多時,群裏通知集合吃晚飯。周引躺著沒動,房間裏其他人走了,惱人的說話聲隨腳步遠去終於消散,耳根頓時清淨不少。

頭頂的白熾燈刺得眼睛發澀,周引將手臂擱在眼睛上,困意襲來,迷迷糊糊睡過去前聽到微弱的手機鈴聲。

他登時挪開手臂,摸到手機點開微信界麵,是李擎發來的信息,問他不來吃飯嗎。

沒等他想好回複什麽,李擎第二條信息發過來,問他是不是疼得走不了路。

沒那麽誇張,周引笑了一下,鍵入這幾個字,決定現在就起來去吃飯。

從上鋪下來,他單手扶著護欄,另一隻手還在回複微信,一不留神腳下沒踩穩,整個人狠狠摔到地上,後背和胳膊刹時疼得沒了知覺。

周引緩了許久才狼狽地坐起來,手機屏幕閃了一下,他苦笑地點進李擎的頭像,把輸入到一半的內容刪掉,轉為發語音。

找別人幫忙本該是件稀鬆平常的事,更何況現在他算是個傷號。那麽此時此刻,他麻煩李擎過來一趟,應該不至於落人口實吧。

周引這麽說服自己,半愧疚半坦然地發送了語音信息。

李擎很快趕過來,在確認他能動並且沒有受傷流血後,倏地鬆了口氣,接著二話不說背他起來。

李擎步子很穩,背著人走路也毫不費力。周引圈住李擎的脖頸,李擎雙手托著他的大腿,為了不讓他掉下來還往上顛了顛。這動作讓周引麵紅耳赤,十分別扭,忙把臉埋進李擎的肩頭。

李擎有所察覺,肩膀動了動,問他:“很痛?”

“一點點痛。”

“怎麽摔下來了,也太不小心了。”

“我想第一時間給你回微信,”周引趴在他背上,囁嚅道,“沒留神就踩空了。”

李擎沒想到是這個原因,頓了頓才回道:“下次別這樣了,什麽時候回我的信息都可以,我不著急。”

周引乖巧地嗯了一聲。

“來之前我跟老師說了,等下校醫會送你和另一個人去醫院檢查,你忍一忍,醫院很快到的。”

“那你呢?”

“我什麽?”

問話猝然停止,李擎背著他出現在眾人麵前。他聽著李擎代替他向老師說明情況,看到其他人投向他們的或驚詫或意外的目光。

周引安靜地趴在李擎背上,一句話不說,也不看任何人。他把主動權交給了李擎,這個場景下,他試圖把自己摘出來,摘得幹幹淨淨。

假如日後李擎聽到了那些不懷好意的傳言,他也就能夠理直氣壯地反駁回去——

他什麽也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