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醫初步看過傷勢,沒有大礙,去醫院是以防萬一做進一步檢查。
周引在車後座昏昏欲睡,手裏攥著手機,不敢睡著,隔一會兒瞄一眼屏幕。李擎發來的微信他第一時間看到了,屏幕散發的光映照出他的臉,淡漠的麵孔上表情幾近克製,隻除了微抿的嘴角。
李擎說幫他把行李收起來了,回到學校再拿給他。
周引回了謝謝,隨後按滅手機屏幕,閉上眼睛靠著椅背假寐。
旁邊的女生拆開一包薯片,嘎嘣嘎嘣嚼得響亮。周引眼皮一掀,女生將薯片遞過來,兩眼笑成月牙狀:“吃嗎?你沒吃晚飯吧。”
周引向來對膨化食品敬謝不敏,他抬手拒絕了,女生哦了一聲,說:“李擎給的,上車前我問誰有吃的,他就塞給我了。”
“你跟李擎很熟嗎?他轉來我們班也就半個月欸。”女生側過頭看向周引,眼珠子圓且亮,閃著探究的光。周引想也不想便否認了:“不熟,今天下午認識的。”
女生拂掉膝蓋上的薯片渣,隨口說道:“是嘛,我看見他背你出來了,沒想到他力氣那麽大。”
周引開玩笑道:“我也不重。”
女生恢複笑嘻嘻的模樣,再次將薯片遞到周引手邊,“吃吧吃吧。”
周引拗不過女生的熱情,撚起一片吃了,超標的鹹味衝擊著味蕾,加重了口幹舌燥。他想找瓶礦泉水,女生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指著薯片包裝袋上的印刷字給他看,“欸,你看!”
樂時薯片,和知名的樂事薯片僅有一字之差,但產品外包裝仿到了極致。
女生忍俊不禁:“噗,李擎是不是買到假貨了。”
周引跟著笑了笑,他給手機屏幕解了鎖,低下頭看微信界麵。除了不斷有新消息的班群和年級群,第三個就是李擎的頭像,聊天內容還停留在他回複的謝謝。
快到醫院,隨行的校醫提醒他們該通知家長來接人。周引給母親發了微信,讓她早點睡,隻字不提來醫院的事。
夜色愈發濃重,周引轉過頭看車窗外的幢幢樹影,手機屏幕在他沒察覺時亮了一下。
在醫院拍了片,等結果過程中周引感到口渴。那包薯片最後被他吃光了,女生吃了一點就沒再吃,周引問她要過來,一點也不含糊全吃完了。
直到下車周引也沒喝上一口礦泉水,嘴裏又鹹又澀。他把沾到薯片殘渣的手指頭戳進嘴巴吮了吮,再伸舌舔了舔鹹鹹的嘴唇,口腔內分泌出的唾液權當止渴。
拍片顯示沒傷到骨頭,僅是軟組織損傷,周引拿了藥,跟同來的女生打過招呼便準備回家。女生叫阮葳,周引聽過很多次這個名字,起初以為是草字頭的薇,看了她病曆本才曉得是另一個字。
阮葳在等家裏人過來接她,她把周引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笑道:“還能走嘛,剛才我以為你走不了呢。”
“緩過來就沒那麽痛了,剛摔下來是比較痛。”周引如實回答,也不知道阮葳信不信他。不管怎麽樣,他從**摔下來是事實,至於能不能走路、需不需要有人來背,自由心證,他辯解不了什麽。
阮葳掏出手機問要不要加個微信,周引打開微信,正要點開二維碼名片,屏幕上方剛好彈出新消息提示框。李擎的名字一閃而過,被他迅速劃走。
周引找出二維碼名片,讓阮葳掃碼。他沒看阮葳,視線向下掠過鑲滿水鑽的亮閃閃的手機殼,以及精致的美甲。
周引瞟了眼阮葳的手指甲,問:“這個,學校允許弄嗎?”
“當然不允許,這是美甲貼,回去我就要把它撕掉了。”阮葳的語氣略帶哀怨,眉頭煞有其事地皺著。
“挺好看的。”周引隨意誇讚了一句,走的時候跟心急如焚趕來的阮母擦肩而過。周引略微一頷首,向醫院大門走去。
阮葳嘴角噙的笑容在周引走了以後漸漸斂了下去。
阮母先是對女兒的傷勢大驚小怪了一番,然後才注意到她久久地看著方才離開的那人的背影。
“就是你看上的那個?”阮母揶揄道。
“不是,媽你別亂說,”阮葳收回目光,挽起母親的胳膊,表情有些高深莫測,“剛剛你經過的那個人,他不喜歡女的。”
“不喜歡女的什麽意思?”
“據說他喜歡男的,我也是聽同學說的。”
周引自然不知道有關於他的議論。他叫了出租車,等車時點開和李擎的聊天對話框,李擎又再發來兩條微信,一條讓他檢查結果出來後告知一聲,一條問他醫生怎麽說。
周引回複多謝關心,檢查完了沒有問題。
回到家母親已經睡下,偌大的屋子依舊亮堂堂,一盞燈都沒有關。周引在臥室門口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推門進去看一看母親。
床頭燈數年如一日的亮著,母親用手臂蓋住眼睛,輕微的鼾聲顯示已睡得很沉。
燈光下的煙灰缸被擦得鋥亮,和煙盒、打火機一起在床頭櫃整齊碼著。
母親從不抽煙,家裏卻常年備著這些。周引曾經偷偷把煙灰缸藏起來,香煙打火機丟進垃圾桶,沒幾天母親買了新的回來,還放在原來的位置,毫厘不差。
周引覺得悚然,他繼續扔,母親繼續買。逆反心理上來,他把每晚留的燈也關了。母親不關燈從來不是為了晚歸的他,因為就算他早早回來或一直在家,晚上入睡前母親仍會留一室的燈。
像是在等待一個未歸的人,可是他們家隻有他們兩個人而已。
這樣無聲的角力在某個深夜戛然而止。那晚周引睡夢中聽見轟隆的雷聲,他睡不踏實,疑心窗戶沒有關,疑心水漫進來淹沒整個屋子。又一個響雷砸下來,他被噩夢驚醒,爬起來去關窗。
窗戶關得嚴嚴實實,他推開門,樓上樓下漆黑一片。臨睡前是他關的燈,說明母親沒有趁他睡著又再起來開燈。
周引稍微放下心來,他摸黑下樓去廚房倒水喝,沒走幾步,突如其來的閃電照亮大半個屋子。伴隨響徹天地的驚雷,周引手裏的玻璃杯哐當一聲掉地上,他看到母親就坐在沙發上,本就蒼白的臉色在黑夜裏尤為白慘慘。
慢慢靠近母親,走到跟前才看清她臉上的淚痕。
母親哽咽著對他說,燈不亮了,屋子太黑了,你父親回來是會生氣的。
那一瞬間周引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酸楚梗在喉嚨,他後悔極了,第一次覺得自己做錯了事。
回想起往事讓周引心裏一沉,他給母親掖了掖被角,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
折騰了一天,洗完澡躺在**周引才想起忘了擦藥。痛的位置還是隱隱作痛,他藉由讓自己快速入睡來忽略疼痛。
睡著後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一會兒夢到母親對他說爸爸要來了,他從清晨等到日落,仍沒見著那位陌生的父親。一會兒夢回小時候,好像的確有那麽一個高大的身影牽著他的手,一旁的母親笑容溫婉動人。
早上醒來心底悵然若失,周引想了很久,發覺已鮮少見到母親開懷的笑。
出遊的同學今晚返校,提前回來的他多出一天空閑時間。周引決定利用這天去鄰市看房子,他想搬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母親始終不同意。
出門前周引再次征詢了母親的意見,盡管早有預料,但又一次得到否定答複還是忍不住感到沮喪。
跟房產中介約的十一點,周引十點半到了,沒等幾分鍾就有人帶他去看房。接到李擎的電話是在去看第二套房子的路上,中介領著他走進狹窄的小巷子,他想開口阻止,這跟他提的租房要求相去十萬八千裏。
李擎的電話不湊巧地打過來,周引接起電話,剛“喂”了一聲,那邊不知信號不好還是別的原因,沙沙聲遖颩喥徦持續了十幾秒。
掛斷電話後中介已經走到樓下,沒用鑰匙,直接蠻力一拉打開了樓下大門。中介衝他笑得客氣,幾步走到電梯前,按下按鈕用手擋著電梯門,周引沒轍,隻得進了電梯。
中介按下最頂層的按鍵,磨損嚴重的樓層鍵和時閃時滅的指示燈昭示電梯年久失修,周引分神去看牆上的檢修表,手機鈴聲響了,屏幕閃爍著李擎的名字。
“喂,我是李擎。”
“我知道,找我什麽事?”
李擎問了一句他的傷怎麽樣了,電話那頭立即一片雜音,很快什麽也聽不見。周引歎了歎氣,掛了電話轉而給李擎發信息。
“我在外麵,信號不太好,找我有什麽事?”
李擎回複得很迅速:“下午我們就回去了,你家在哪,我把你的背包送過去?”
周引一邊摁著手機,順便瞥了眼樓層指示燈,這趟電梯上行得異常緩慢,幾分鍾過去了才上到五樓。他想抱怨幾句,忽然發現一路上都熱情至極的中介,從進到電梯就再沒有說過話。
電梯陷入詭異的安靜,中介站在左前方的角落,垂著手一動不動。周引從他僵直的腰板覺察出了幾分怪異。屏幕停留在他跟李擎的聊天頁麵,他刪去已輸入的內容,屏住呼吸在編輯框快速鍵入文字。
“我在外麵看房,帶我去看房的中介有點奇怪,我說不上來。”
電梯升到八樓,電梯門開了一次,拎著一桶被子的阿姨走進來,沒按任何樓層。周引料想對方也去同一樓層,略微鬆了口氣,手機有新信息進來,李擎問他人在哪。
周引發送了地址,他補充了一句,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李擎的回複愈發簡短,消息接二連三彈出來,你一個人嗎?馬上離開,找個借口,從電梯出來,我給你報警?
周引回了不用,李擎分外堅持,告誡他感覺不對勁就要跑。
正猶豫著,阿姨搭訕道:“你們看著麵生,來找人的?”
“來看房的。”周引搶先回答,緊接著阿姨的話讓他汗毛都豎起來,“看什麽房?沒聽說這裏有人要賣房啊。”
“是租房。”
“租房?租房你們按20樓幹什麽,那是天台。”
“按錯了。”
中介說了進電梯後的第一句話,按下19樓按鍵後,他回頭看了周引一眼。那一眼陰惻難言,和進電梯前諂媚的樣子判若兩人。
阿姨還在嘀咕:“19樓我認識,沒聽說要出租啊。”
無法形容的恐懼兜頭蓋臉撲過來,周引感到膽寒,急促的電話鈴聲充斥整個電梯,趁電梯上到十三樓,他上前一步按下十四樓,電梯門一開啟便假借接電話逃了出來。
周引找到逃生通道,沒命地狂奔下樓。
電話裏傳來李擎擔憂的聲音,周引抿著嘴唇不說話,直到逃出這棟破舊的大樓,他才劇烈地喘著氣,懸在心口的大石終於落了地。
很久以後周引都以為,這一天他是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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